給小孩

權蓉

權 蓉 四川人，《文苑》雜志副主編，《讀者》簽約作家。在北方做一枚愛看書、愛寫作、愛追番、愛吃飯的人間棋子。

1多年后你讀著“留守兒童”四個字時不知道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哭一場

你寄居的家在爸媽看來再完美不過，你卻只是靠著墻壁訥訥待著。

他們走的時候，你沒有哭，安安靜靜的，你并不是相信他們說掙了錢就來接你走，只是相信除了被寄居的這個家，你再沒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寄居的這家人對你真的很好，可是吃飯的時候你不再盯著自己喜歡的菜，連自己不喜歡的胡蘿卜也可以將就著吃下。飯桌上大家都對你說，喜歡吃什么多吃點，不要客氣。你其實沒有客氣，那時你甚至連“寄人籬下”這個詞都不知道，你只是單純地想，不挑三揀四，誰都不會為難。對，誰都不會為難。

所以晚上怕黑不敢上廁所卻又怕尿床，只好什么喝的東西都不沾。所以寄居的家里大人有時吵架，你怕他們攆你走，只好縮成不能再小的一團。所以每一個黎明和黃昏的時候心里期待有人來接，卻又從不張望以免露出自己的期盼……

大家都說你很乖，跟寄居的這家的孩子一樣自在。

你其實很期待某天醒來自己想見的人就在身旁，恨不得自己馬上長大，可是懂事的你一直很乖。乖到后來你被很多人當成榜樣，乖到多年后你讀著“留守兒童”四個字時不知道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哭一場。

爸媽后來真的來接你了，在他們有了錢之后，在你已經不怕黑之后，在他們能給你一個家之后，在你徹底地斷了念想之后。你也很想活蹦亂跳地迎接這么高興的一件事，可最終你只是那么平淡地接受了。大家都說你真的長大了，穩勁兒見長。你咧著嘴，傻傻地笑。

現在你真的長大了，不管誰說你小時候乖或者調皮，你都能分毫不差地跌進去插科打諢，可在你心底，你只想去好好呵護安慰當初那個小小的自己。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那個小小的你，只能永遠在時光的那一段里獨自孤寂。

2你風輕云淡地說，那時以為那就是全世界，現在才知道，當時自己的世界還真小

你很喜歡那個人，很喜歡，喜歡到小心翼翼沒有自己。

大家議論起那個人的時候，你的耳朵變得越來越靈敏、臉頰變得越來越紅、心跳得越來越快。你以為大家會對你的這種表現進行懷疑，可是他們都講完了才來推推你，說怎么講誰的故事你都發呆？你也盯著那個人的行程，然后假裝去演一場相遇，還幻想過一些此時看來簡單當時卻覺得能拿獎的小情節，但人家根本就不認識你，把你當一個不巧擋到自己路的路人甲而已。

你不知道該把這種暗自喜歡的心情拿去和誰分享，真的不知道。

因為你是寄居的小孩，拿不給在遠方的爸爸媽媽。

因為你是寄居在別人家的小孩，你不想聽代理家長抱怨爸媽沒在身邊怎么樣。

因為你是寄居的小孩，你不想老師打長途電話只為告早戀的狀。

到現在也沒有答案，當時的你，為什么最后竟然勇敢到把這份心情拿給了那個暗自喜歡的人。你不知道為什么，當然更不覺得自己有錯。雖然那個人嘲笑你自不量力，把這份喜歡拿去宣揚炫耀時你的心在哭泣。

校慶大會上再見到那個人，你真的不在乎了，放任大家把這件事當成年少里的軼事講給在場的人聽。你甚至還風輕云淡地總結，說那時以為那就是全世界，現在才知道，當時自己的世界還真小。

所以那個人的對不起你也沒有放在心上，誰沒有青春時光，誰沒有年少輕狂？你那么快的原諒只為了不再讓回憶來襲，可你自己心里明白，其實是放不過當初那個傻傻的自己。

你多想拍拍那個小孩的頭、握握那個小孩的手，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些默默流下的淚水，永遠在回憶的暗夜里泛著微光，像一匹離群后不斷嚎叫的狼。

3你用自己小小的心腸，一口口咽下世俗中最丑陋卻最滾燙的湯

你無意間撞到了一個秘密，不關法律但是違背倫理。誰也不知道，連當事人都不知道。

你雖然厭惡這樣戲劇性的情節，但是不得不讓自己守口如瓶，因為你無法預計這個秘密被戳破后將帶來怎樣驚人的后果。你想講給誰聽，可是沒有那么一個人，那時沒有網絡，沒有心理咨詢師，有的只是老師每周都要檢查的日記。

沒有人教你，從此你再也不看小說、連續劇和那些人虛偽的臉。

沒有人教你，怕自己不小心提及，只好做一只河蚌，在明明還是青春大好的年紀里。

沒有人教你，第一次分不清人世間的黑白是非，落進懷疑的沼澤里。

就這樣，有些話你永遠也不能講，更不祈求誰來救贖你，只好自己在一口鍋里煎熬世俗中最丑陋卻最滾燙的湯。你一分分地沒有盡頭地熬著，然后用那些小小的心腸，把那些湯一口口咽下去，不管自己是不是難過，不管自己被灼傷的心從此是不是沒著落。

告密者與幫兇的夢總是在黑暗里拉扯著你小小的身體，你也一度以為這就是完結，以為自己的虛與委蛇換來了天下太平。

可現世并不因為你的隱忍就會安穩，秘密竟成了大眾的談資。那一刻，你解放了，甚至加入了聽眾的行列，可你更多的是為自己不值。

當然，不是因為自己不是那個偉大的話題發起者，而是那些潛伏的煎熬和輾轉反側再也去不掉。你很想為自己守口如瓶的能力驕傲，但一想到那個小小的獨自在黑暗里掙扎沉浮的自己，你就找不到良藥去解那個陰影種下的蠱毒。

你后來看書，上面說：世界上那么多人，很多人和你是不相干的，世界上從無完滿的事情，過自己的生活就好。你笑了，怎么會不相干？

誰說年少便不能蒼老，誰說滄桑只是大人的事？不過你繼續沉默，守口如瓶著堅硬。

4那個人，已經不是你了；你，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小時候，你祈禱上天可以讓人快速長大，可過了少年，跨入成人的門檻的時候，你卻只能無聲哀求，想讓時光把自己留在那里，再別動彈。

你怕寂寞、怕受傷、怕隱忍、怕世俗……可你已經長大了，就算為賦新詞，也不能再言愁。你敬佩那些好好活著的人，原來沒有瘋、挺得住就意味著一切。活著，就能遇到好的事情嗎？你不是很確定。但在一個夜晚再次驚醒時卻很慶幸，那個小小的孩子，已經不是你了；你，已經不是那個小孩子了。

你笑了，也哭了。

車在路上飛奔，前面轉彎，再轉彎，我們要一直記得身后的路，但從此再也不要遇見，也不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