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詹納
盡管時間是穩定之物,已經可靠地流淌了億萬年,度量時間卻一直是個難題。
每天早晨,尖厲的鬧鐘鈴聲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我們從暖和的枕頭上抬起頭,濕乎乎的口水淤積在枕頭褶子里。費勁地睜開雙眼,眼皮還粘在一起,瞇著眼看了看時間,滿心希望是鬧鐘出了什么問題,那就至少還能再睡上兩小時。我們瞄了一眼手機想驗證一下,令人難過的是,真的該起床了。
為什么時鐘的證明如此重要?我們為什么不能回過身去倒頭就睡直到自然醒?
好吧,因為時間是統轄我們生存節奏的組織結構,無視它就會把混亂引入我們的生活。但是,盡管時間是穩定之物,已經可靠地流淌了億萬年,度量時間卻一直是個難題。
我們所制定的普遍標準并非一直如此,它經過了許多個世紀無望的努力,人們為了避免陷入晝夜不分的混亂,最終被迫無奈接受了這一標準。
原本每座城市都有屬于自己的黎明與黃昏,直到19世紀40年代,客運列車的出現,偏遠的地方突然被高速交通運輸網連接起來了。這顯然是極好的消息,尤其是對那些古怪的火車愛好者來說,因為他們星期天終于有事可做了,不過這也引發了一場始料未及的時間上的混亂。
例如,一列倫敦至布里斯托的火車緩緩駛出首都,于倫敦當地時間正午準點發車,但4小時后抵達布里斯托的時間卻是下午3點51分,而不是4點整。9分鐘的時間在中途某個地方不翼而飛了。可想而知,這對通勤者來說簡直是大災難,大量乘客開始誤火車。
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火車公司立即行動起來,所有的鐵路運輸路線一律采用格林尼治標準時間,火車時刻表應運而生。在邏輯上,這樣的時刻表是全國一致的,但是并未徹底解決個別通勤者的問題。
畢竟,除非乘客已經站在了火車站,并且能夠看到調整過的鐵路時鐘,否則,他們的日常時間仍然遵照懷表或大教堂時鐘所指示的當地時間。等他們鎮定自若地漫步到火車站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火車在一陣極熱的蒸汽云中風馳電掣般離去。
人們急需標準化的時間,不僅是針對鐵路,而且是整個國家。不過,并非人人都感受到了現代化的迫切需要。
像埃克塞特和牛津這樣的地方就不愿意犧牲他們當地從幾百萬年前一直保留下來的傳統,因此重演了法國那種注定沒有好下場的妥協性做法:在鐘面上多裝了一根分針,可以同時指示當地時間和鐵路時間。
但是這種笨拙的權宜之計顯然不能長久,尤其是在19世紀60年代電報出現之后,證明精確的單一計時法在日益全球化的文化中至關重要。最終,到了1880年,保守主義者終于承認失敗,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在全英取得了權威地位。
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好消息,除了那些無可救藥的瞌睡蟲,他們不得不重新編造離奇的理由來解釋為什么又誤了火車。
當威廉·維萊特建議人們可以在特定的日子調整時鐘的時候,他并非異想天開,因為這令許多人回想起每次抵達遙遠的異地時都必須調整懷表的經歷。
當時年輕氣盛的丘吉爾和較為老成持重的大衛·喬治都支持維萊特,于是他信心滿滿地出現在國會特別委員會,提出了他的關鍵論點:推行這一措施之后出生的孩子,將在年滿28歲時額外享有整整一年的白天時光。
誰能拒絕如此堂皇的邏輯!不過,他沒有料到人們的抵觸會這么強烈。
在推動夏令時的過程中,維萊特從一位受人尊敬的正派紳士淪為眾人眼里的怪人,成了一個笑柄。隨著維萊特名譽掃地,他向國會提出的申請連續6年遭拒,最終——走在時代前端的人都是如此——年僅58歲就溘然長逝。時值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火方殷,大不列顛國王喬治五世正千方百計地想要擺脫他那令人生疑的日耳曼姓氏。英國人說什么也不采用夏令時。
然而在1916年4月,德國卻出人意料地采用了這個制度。
德國皇帝的輔佐大臣精明過人,他們想到自然日照時間的增加可以減少對人工照明的需求,這樣節約下來的所有燃料就能投入到戰爭當中。這一論點頗具說服力,它如此令人折服,以至于連英吉利海峽對岸的人都買賬了。
突然之間,許多曾經公然嘲笑維萊特并和他唱反調的人一個個都低下了頭,看著鞋尖,囁嚅著承認也許夏令時并不是那么愚蠢的主意。就在德國果斷行動的一個月之后,英國也步其后塵。不過當局很機智地把一次撥快20分鐘這種緩慢沒效率的方案簡化了,直接撥快1小時。夏令時總算實現了。
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澳大利亞和歐洲的許多國家都采用了新的時間系統。不過爭議才剛剛開始,美國實施夏令時產生了始料未及的嚴重后果,就像一只容易興奮的小貓被纏進了毛線團,這個國家陷入了一場長達半個世紀的危機。
美國幅員遼闊,所以標準化時間不會被接受。
起初,一位名叫桑福德·弗萊明的加拿大鐵路工程師提出了全球統一標準時間,以二十四小時時鐘為依據。這種所謂的“宇宙時間”是他的宏偉設想,他希望各國公民都佩戴同時顯示本地時間和宇宙時間的手表。
這一設想失敗之后,弗萊明修正了他的方案,開始鼓吹二十四時區的新制度,每個時區按照經度15度準確劃分,這樣每個時區剛好占1小時。
這是一個針對鐵路混亂很實用的解決方案。于是在1883年,北美洲劃分出了五個獨立的時區。為進一步增加穩定性,第二年召開了一次國際會議,建議將格林尼治標準時間的經度作為全球度量經度的本初子午線。只不過,法國人感覺受到了冒犯,因為他們拒絕讓巴黎從地圖中央消失,這沒有辜負他們任性傲慢的名聲。
雖然高盧人氣得一肚子火,新時區在美國運轉得倒是頗為順暢,盡管有些城市轉換了時區為自己爭取了更多的黃昏日光,例如底特律和克利夫蘭,不過這是由當地人從當地利益出發所做的地方決定。
與此相反,1918年美國為在戰時節約電力而舉國推行的夏令時,卻是一場大災難。
時至今日,當美國舉行大選時,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統一全國50個州的意見,但當時對夏令時的厭惡卻幾乎眾口一詞。僅僅8個月之后,夏令時就從美國法律中被粗暴地剔除了。
然而,美國政府卻依然允許各州擁有決定采用或不采用夏令時的自由,就像戰前一樣,這簡直愚不可及。
如今新技術已經徹底改變了這個國家的面貌。1945年之后,新的行業在美國一一誕生,并且大獲成功(例如航空公司和電視廣播公司),他們試圖讓自己的事業融入到美國人的生活當中,但它們詳盡的日程表卻很難應付這么多不相同的時區,甚至連當地的公交時刻表如果能沿用兩周不徹底更改,都算是萬幸了。各城市和各州對夏令時的態度反反復復,就像善變的孩子對待他們的圣誕禮物一樣:在得到之前非常渴望,但玩了兩下又覺得很無聊。
由于美國只有五個時區,西弗吉尼亞州的芒茲維爾和俄亥俄州的斯托本維爾之間有35英里高速公路,公交時刻表竟然橫跨7個不同的時區,真是讓人吃驚,這就意味著那些特別講究的乘客不得不每8分鐘就調一次表。
開車的上班族也好不到哪兒去,有好多報道指出,人們在高峰時段的交通擁堵中龜速前行,好不容易越過州界的時候剛想松一口氣,又發現陷進了另一個堵車高峰,喇叭聲此起彼伏,因為相鄰州的時間要慢1小時。
20世紀50年代以及60年代初,去一趟銀行,或者到法院出庭,有可能必須因為遲到而尷尬地道歉,或者沮喪地吃閉門羹。在愛達荷州,顧客為同一條街上店鋪各不相同的營業時間大傷腦筋,即便這些生意在同一棟大樓里也于事無補。
隔三差五,這種讓人頭昏眼花的麻煩會無意中轉變成真正的風險,摩托車手可能會鎮定自若地開過公路鐵路的交叉路口,一列貨運火車卻不期而至,向他們隆隆駛來,汽笛長鳴,讓人膽戰心驚,而這趟車本應一小時后才經過這里……
對普通市民來說,統治他們生活的時間系統如此神秘而令人費解,仿佛和《格列佛游記》里的如出一轍。美國海軍天文臺的威廉·馬可維奇博士說美國是“世界上最差的計時人”,他可不是在開玩笑。
當美國在步調錯亂中搖擺不定的時候,一個由飽受困擾的各界領袖組成,名字十分有架勢的“ 時間統一委員會”應運而生。這其實是一個游說團體,最終迫使政府不得不采取行動。1966 年通過的《統一時間法案》把長約半年的夏令時時間標準化,定為從4月的最后一個星期日到10月的最后一個星期日之間,雖然還是有四個州當即選擇退出。
盡管人們對之寄望甚高,但這并非救命仙丹,更多的混亂接踵而至。1973年爆發的“贖罪日戰爭”引發原油短缺危機,尼克松總統被迫下令全美暫時進入緊急的“戰時時間”,這使夏令時又鬧出了更多亂子。
面對這樣一團亂麻的局面,美國被迫承認是自己國家出了問題,進入了一段短暫的康復期,最后終于戒掉了老毛病。他們提出了一個可行性遠遠高于之前的方案,即實施七個月的夏令時,這是個令人高興的知錯就改的故事,只不過后來老毛病又犯了,弄得十分狼狽。
但是,圍繞夏令時的爭議還沒有結束……
如果你于1968年住在蘇格蘭或北愛爾蘭,你會發現這年冬天特別令人憂郁。不列顛是一座孤傲地漂浮在歐洲大陸之外的島嶼,但它突然之間迷上了“國際和諧”這個想法,孤注一擲地投入了為期3年的所謂“不列顛標準時間”的實驗,把英國的時鐘調得和大部分歐洲國家一樣。
如果你想要賣一輛英國車給比利時人,這種做法就頗為貼心,但是,如果你住在不列顛群島的北部,標準時間會突然把冬日清晨變成綿延不絕的黑暗,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凄慘,在此期間太陽甚至直到上午9點45分都不出來。因為住在北面的民眾對此怨聲載道,即使事實證明晚上的天色比較亮,減少了交通事故的傷亡,這場實驗仍然在1971年終止了。但是,就像一個三流好萊塢恐怖電影里的反派角色,不列顛標準時間時不時會從墳墓里竄出來出現在政治辯論之中,直到今天還是如此。
這種情況說明,即便是在一個小國,自然世界的運行方式與那種想要一勞永逸的政治奇想未必每次都合拍。在我們生活的時代,時間是無時無刻不在調整我們生活的節拍器,如果旅行的路程只有100英里,我們已經不再需要調整手表的時間了。但是,當我們盯著這些細微數字的時候,就會清楚地發現我們校準時間的方式大多是妥協、務實和盡力而為的結果。
當今世界,電子鐘已經精確到了一納秒以內,我們分割一天的方式依然受到理性實用主義的影響,這真讓人驚訝。計時不僅是科學探索,也是我們文化遺產的一部分。
我們定義時間,同樣時間也定義著我們。但是到此為止!我們該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