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雪融/廣東廣雅中學
宋開寶九年三月三日,汴梁城內一處將軍府邸,喜樂高奏。
迎親的轎子,穿過陌上壟煙,踏過青瓦古韻,伴著漫天飛舞的粉桃花絮,停在了將軍府前。街坊鄰里奔走相告,道是這家的將軍新納了妾,尤善琵琶。
我坐在轎中,鳳冠霞帔,卻難掩凌亂的發絲與衣襟。臉上未上新裝,卻不知怎么就和了兩行清淚,映著空洞的眼眸。環抱的燒槽琵琶,是我唯一的嫁妝,三個月前從金陵來到汴梁,便就是這般身無長物,兩手空空。
我未來的相公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不過一面之緣而已,我還不知道他叫什么。這一面,還是幾個時辰前,我被從棲身之所帶走時見的。將軍闖進那幽靜的小宅,點名要會彈琵琶的我。雖已不再年輕,卻也還是待字閨中的姑娘,本是萬般不愿的,卻也只猶豫了一下,便跟著走了。
出門前回首一瞬,看屋中的他低著頭,似是一幅“你要恨便恨我罷”的慘狀。我等他開口留我,他沒留,自知他也是沒有退路,便就走了。我想為他駐留,卻為了他,不能駐留。
入夜,街上息了聲響。將軍府后院,一曲《邀醉舞破》,琵琶聲起。本是祝酒盡興之樂,此刻卻聞嗚咽之聲。一如這十年來,我每次為他彈奏時的感覺。
憶起初見時,揚州江畔,他吹簫而立,我喚他蕭郎。翩翩白衫,金冠束發,劍眉星目,面目如畫。那時我眼中便有他,而他卻是與我家小姐結了緣。小姐善琵琶,工曲辭,與蕭郎也是般配。年后,小姐嫁與他為妻,我便也隨著去了。看著小姐被賞賜了燒槽琵琶,與他的焦尾琴甚是般配;聽著小姐重奏了《霓裳羽衣曲》,一舞嫣然縱送驚艷眾生;念著小姐又勞累憔悴了些,為了他和兒子費盡心血。
我雖愛他,但我也愛我家小姐。我不爭,我等。十年,長長久久地侍奉在他與小姐前,只想在他探望小姐之際分享他嘴邊的淺笑和他指尖的溫暖。可是,當另一個女孩出現在畫堂的那一剎那,我和小姐的幸福頃刻坍塌,分崩離析。小姐病逝了,帶著無盡的怨和傷,他娶了那個女孩,小姐的妹妹。我依舊選擇留在他身邊,不遠不近的地方,活在對他深深的思念和無限的怨恨中。
夜深了,丫鬟來喊了幾次,我依舊坐在后院的石階上撫著琴。一曲畢,便又是一曲《恨來遲破》起。就是這兩首曲子,自小姐逝后,我彈了十余載。并非我想奏,只是他想聽。除卻與新人的情愛歡愉,這十年,他也沒過得有多幸福。他道我是前妻知己,亦彈得一手好琵琶,每每念及,都會招我來奏上一曲。大家都說,我不僅習得小姐技藝,眉眼間也宛若小姐神韻,總令他迷失于這凝眉螓首之時。恍然以為我贏得了他的心,卻也懂他只是難忘與小姐的情。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二十余載,我無時無刻不陪著他,只是他從未在意,我是那樣的愛他懂他。他被迫離開金陵,我也甘愿陪他顛沛汴梁。然而今生我怕是等不到了他的愛了,甚至等不到他帶我回金陵,再去看看我家小姐。小姐是幸運的,我想,畢竟她死在了他的愛里,不用再受愛人移情之痛,家破之苦。
夜長人不寐,我選擇了死,懷抱著他贈我的燒槽琵琶,一頭撞上了新家的石階,血漸紅綢飛天的軒轅,玉殞香消。
我叫流珠,是隨娥皇入了南唐后宮的陪嫁丫鬟。
他叫李煜,是娶了娥皇又負了娥皇的南唐后主。
我懂他,如娥皇那般懂他。國破家亡,他若身死,我自會隨了他一道赴死。可他選擇了生。他終還是放不下嘉敏國后吧,愿為護她周全,舍了這殘缺社稷,肉袒身降,赴汴梁。幽禁之所闖入匪盜般的將軍,我便跟了將軍走,為的是護住他,卻也是知道,他終究是要犧牲我的,他手無寸鐵,若不把我交出,恐怕是也不能連他的嘉敏也不能保全一二。
“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國主為我填的《搗練子》絕美而凄婉。歸為臣虜前幾夜,他曾來到我的窗下,窗紙上是清冷的光芒映出的蒼白面龐。他伴我一夜,戒了纏綿,終只有一聲深深哀嘆,盈盈淚光溢出眼眸,但我明白,那淚注定不是為我而流。這世間之事啊,皆如流水,再美的夢,終究要醒。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錯愛一人,便只能空等一生。
我想的,曾經的江畔蕭郎給不了,想他能在霓裳羽衣舞曼妙的旋律中看向自己,縱然我才情不輸娥皇,他的眼里卻只有他朱唇暫引櫻桃破的新娘;我盼的,后來的南唐國主給不了,盼能夠分得一點愛與眷戀,縱然我已哭天搶地,他仍獨寵嘉敏許了這手提金縷鞋的姑娘一場盛大的封后大禮;我愿的,現在的亡國之君給不了,愿能夠常伴身側陪他熬過這艱苦的年月,縱然我已做足準備,他終還是負了我。
這一世,我窮盡一生氣力,在角落里默默伴著他,恣意為他笑,為他哭,為他犧牲自己。只是,無法讓他知曉我的愛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凄涼。只盼來生再相遇,也能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