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劉勰在《文心雕龍》里的這句話描述改革開放與文學創作的關系是非常確切的。中國作家通過作品來呼喚時代變革,呼喚社會進步。因此,改革開放40年來的小說無疑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最濃墨重彩的部分,它催發出的小說思潮和小說變革成為五四新文學誕生以來的又一個高光時刻。
改革開放初期,改革文學代替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主潮成為時代所需。1979年,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問世,改革文學就此開啟。改革文學深刻地書寫出國人對于現代化的期待與渴望,以及對于糾纏于新舊之間的改革的憂與思?!秵虖S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新星》中的李向南等都是作家建構出的能產生正向價值影響的改革者形象,反過來也激勵著現實改革中類似形象的現身,因為民族的新生需要偶像的重構。雖然改革文學熱潮四起,但那時的作品基本模式還是改革與保守的二元對立。上世紀90年代初,改革小說呈現出更為復雜交錯的原生態。90年代后期,改革中出現的矛盾加劇,官場出現腐敗現象,利益沖突成為改革文學新的焦點。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如周梅森的“改革三部曲”(《人間正道》《天下財富》《中國制造》)、陸天明的《蒼天在上》等都寫出了改革的復雜性。直到今天,反腐文學的生命力依然很旺盛。
本世紀初,打工文學的出現意味著改革開放對文學的影響從時代層面轉向對新的社會群體的關注。“打工”是改革開放以后農民進城的一個特定方式,也是沿海地區最為常見的生存狀態。王十月的《無碑》《31區》等長篇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和命運之痛,是打工文學中的代表作品。
比打工文學更有歷史感和生命力的是都市文學的興起:20世紀30年代,有茅盾的社會剖析的《子夜》書寫;40年代有張愛玲的傳奇式書寫;90年代則有王安憶的《長恨歌》;前幾年還有金宇澄的《繁花》,這些都是描寫都市的經典作品?,F在年輕一代對于城市的書寫,已經從城市外在的變化描寫轉向對中產階層或準中產階層焦慮的表達。這些新的小說板塊的出現,打破鄉土小說一統天下的格局。同時,鄉土小說近年也出現“再書寫”的轉機,一個特征體現在對農民精神家園失落的描寫。這和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那場“進城”(打工潮)遙遠的呼應,從另一個維度表達改革開放之后人們心靈的波瀾。
21世紀,商業社會背景下,“主旨在娛”的小說觀與互聯網新傳媒聯姻,網絡小說大行其道。一種將生存法則、行業潛規則植入小說的類型小說受到大眾的熱捧。純文學與網絡文學、類型小說的分野,也是小說觀念的再度更新。
改革開放初期,世界文學潮流沖擊中國,不少聲名顯赫的中國小說家,身后是一個或一批外國小說大師的影子。80年代中期,一些年輕作家有意避開西方文學的路徑依賴,產生一種“文化回流”。獨特的中國文化令《紅高粱》《白鹿原》《長恨歌》《塵埃落定》等現實主義長篇巨制大放異彩,中國作家的文化自信迅速增強,這是對文化尋根的否定之否定,“開放”之后中國小說回歸到民族本土。
雖然40年來中國小說五彩繽紛,但成就最高的還是寫實主義小說?!缎≌f選刊》最近和中國小說學會聯合舉辦的“改革開放40年40部最有影響力的小說”評選活動中,入選作品幾乎全是《白鹿原》《長恨歌》等寫實性作品,連余華、蘇童這樣標簽明顯的“先鋒派”作者,入選的也是《活著》《妻妾成群》等寫實型作品。90年代后期,先鋒作家回歸現實主義傳統,減弱了形式實驗和文本游戲,以較為平實的語言關注人物命運和靈魂。而今天的寫實小說,則融入了現代主義甚至后現代主義的很多元素?;蛟S,這正是中國特色的現實主義寫作,既不同于福樓拜自然主義傾向的現實主義,也有別于巴爾扎克的批判現實主義,區別于蘇聯的革命現實主義,更不是法國“新小說派”物化的現實主義。而是對外來小說精華大膽拿來的同時,融合中國現實精神和傳統文化內蘊的“新寫實精神”。這是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小說的碩果?!?/p>
(本文作者為《小說月刊》執行主編、著名文學評論家)
環球時報2018-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