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麗紅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全面貫徹黨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實踐目標或理論指向即通過對各民族交往交流中“合”與“和”的強調,來消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分化的問題,來維護和鞏固各民族之間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關系。[1]要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鞏固各民族之間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關系,關鍵是要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和交融表現于經濟、文化、政治、心理、社會和人口(血統)等各個層面。[2]現有的研究成果主要是在理論上從宏觀層面來探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而從微觀層面研究民族之間如何進行交往交流交融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本文通過考察平地瑤①本文所稱的平地瑤是指居住在平壩、丘陵地區的瑤族,除了自稱“爺尼”“爺賀尼”“丙多優”的平地瑤外,還包括民瑤,以及20世紀80年代后恢復或更改為瑤族和跟隨母親的民族成份報瑤族的人。與漢族的關系,從微觀層面來探討兩個民族(族群)之間具體的交往交流交融情況。
平地瑤是從盤瑤中分化出來的一個支系,因其主要居住在丘陵和平壩地區而被稱為“平地瑤”。“平地瑤”是它稱,最早出現于明朝。明萬歷《江華縣志》載:“上伍堡,乃平地瑤也。”平地瑤自稱為“爺尼”“爺賀尼”“丙多優”,意為“瑤人”“瑤話人”“平地瑤”。平地瑤大多與漢族雜居在一起,相對于居住在高山的瑤族而言,平地瑤受漢族的影響較深,經濟文化也較先進。
平地瑤主要分布在南嶺走廊地區的越城嶺、萌渚嶺之間的丘陵和平壩地區,即湘南和桂東北地區。從行政區劃來看,湖南的江華瑤族自治縣、江永縣和廣西的富川瑤族自治縣、恭城瑤族自治縣是平地瑤分布最集中的地區,此外,湖南的道縣、寧遠、常寧、汝城和廣西的灌陽、靈川、龍勝、平樂、興安、荔浦、鐘山、蒙山、昭平等縣亦有平地瑤散居。
江華的平地瑤主要分布在縣境西部的萌渚嶺支脈勾掛嶺以西至廣西富川縣邊界一帶的河路口、濤圩、白芒營等鄉鎮,人口多達16萬人以上,是平地瑤人口數量最多、分布最為集中的縣。[3]江永縣的平地瑤主要聚居在縣境東南、西南的萌渚嶺山脈丘陵山地,按行政區劃,則包括今松柏、上江、千家峒等鄉鎮以及清溪、古調、扶靈、勾藍等四大民瑤地區,總人口達10萬多人,占縣內瑤族人口總數的90%以上。[4]96富川的瑤族分為高山瑤和平地瑤,平地瑤主要聚居在縣境東部的東山五源和西部的西嶺山腳平地,包括白沙、蓮山、新華、福利、石家、葛坡、麥嶺、油沐、朝東、城北、富陽、柳家等鄉鎮的75個行政村的288個自然村屯①以全村瑤族人口達50%以上者為瑤族村莊記錄。。[5]441-444恭城的平地瑤主要分布在蓮花、觀音、嘉會、龍虎、平安、城廂及栗木等鄉鎮,四大民瑤主要分布在西嶺、嘉會、平安等鄉。[6]428-430除了上述4個縣(自治縣)外,與其毗鄰的縣也有部分平地瑤和民瑤分布。
江華、江永、富川、恭城等縣(自治縣)均是以瑤族和漢族為主的多民族聚居地區,上述平地瑤分布區也是漢族聚居區。平地瑤與漢族處于交錯雜居的狀態,既有很多平地瑤與漢族聚居在同一鄉鎮的不同村寨,也有一些平地瑤與漢族交錯雜居在同一村寨內。
平地瑤是瑤族的一支,其族源除了宋元時期即已在南嶺走廊地區居住的瑤族外,還有明清時期羅旁瑤民起義后遷來的瑤族。
宋代,瑤族就聚居在湘、粵、桂交界的南嶺山區,“蠻僚者,居山谷間,其山自衡州常寧縣,屬于桂陽,郴、連、賀、韶四州,環紆千余里,蠻居其中,不事賦役,謂之猺人”[7]卷493。平地瑤的主流應是宋元時期即定居于此的瑤族,之后,由于封建政府的鎮壓和招撫,他們走出深山,定居于丘陵谷地,成為耕田地、納租稅的“良徭”“熟徭”。富川葛坡關源村李姓始祖李肇基于北宋咸平五年(1002年)由楚南遷居富川關源村立宅;油沐鄉長塘廖姓始祖于南宋開禧二年(1206年)由湖南道縣高崗山遷居富川黃沙嶺,明朝洪武三年(1370年)入籍定居;石家鄉黃竹村沈姓始祖森善于元明之際遷居富川,明朝洪武年間被廣西總兵官韓觀招撫,立宅黃竹源,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攢造黃冊入戶口。[5]454據清同治《永州府志》卷五記載,居住在永州(今湖南江華) 上五堡的平地瑤“李東仂等十七戶約三百名”,于明洪武初年被“縣令周于德協同百戶韓恩撫瑤下山,準買大同鄉民田,秋糧一百四十一石三斗零為業,編戶四十有五,每宿儉點一人為千長,又立瑤老為之約束。后有征調,惟聽韓恩后裔遣使”。有一部分平地瑤是明代從廣東羅旁山區遷來的瑤族。據荔浦縣雷姓1991年新編的《雷氏尚朝公宗譜》記載,雷姓先祖在明朝成化年間從廣東羅旁山區遷居平樂府大浪、簡聽、蘭川、蒼板等地,后移戍頭沖和三沖,即今荔浦新坪鄉的八魯、高寨以及東(昌) 鎮的龍田等地。[3]
南嶺走廊自古以來就是中原進入嶺南的重要通道,自秦始皇統一嶺南以后,就不斷有中原漢人遷入,其中就有一部分漢人融入瑤族當中,成為平地瑤、民瑤的一部分,其中既有到此任職的漢族官員和戍守官兵,也有漢族流民。
一些漢族官員到湘南桂北瑤族地區任職后定居,由于長期與瑤族雜居,最后融入瑤族當中。富川朝東鎮塘源村唐姓的始祖原籍浙江衢州,北宋末年官永州,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由永州避亂至嶺南,途經富川福溪(今富川油沐鄉福溪村),見山川秀美,遂留居其地,其后裔分居本縣今新華、葛坡、富陽、福利、白沙等鄉鎮以及鐘山、恭城、江華等縣。[3]據恭城栗木鎮大石橋屯《田氏族譜》記載:“吾始祖田福公原籍山東省青州府益都縣人也,生于宋太宗七年(982年)五月十日辰時,進士出身,任昭州刺史,則掌民政,而又廣統軍事。不幸于北宋慶歷四年(1044年)歿于所。”恭城栗木大合村《歐陽氏族譜》序載:“東晉八王之亂舉族奔長沙,隱姓埋名七代。隋初到江西吉安府,唐末歐陽寵到湖南春陵任檢察官,落居湖南永陽(江永),元朝至元年間(1279-1294年)歐陽立詩到平樂府任經干,期滿后來到恭城北鄉,先居狗頭源,第3代移居大合村。”
有的平地瑤祖先是到此戍守的漢族官兵的后代。明代洪武年間在富川設有守御千戶所(駐靈亭鄉),清代雍正年間,又在麥嶺、牛巖、小水峽、長圳、龍窩等地“分建營舍,設兵汛防”[8]卷123,戍守在此的兵員雖有被招撫的本地瑤族,但其主體應是從外地遷來的漢族移民。這些戍兵是富川境內平地瑤的主要來源,時至今日,靈亭和麥嶺仍是富川境內最大的平地瑤聚居地。灌陽操平話的白領瑤主要包括袁、梁、侯、羅等四大姓氏,故又稱“四姓瑤”,原居桂林府義寧縣(今臨桂、靈川兩縣交界地區),明代初年來灌陽平定“瑤亂”,因功封居鹽田源一帶(今灌陽西山境內)。后因長期與當地瑤族雜居,深受影響,他們逐漸被當地漢族視為“異己”的瑤族。[3]
由于明清封建政府對瑤人和漢人實行不同的賦稅征收標準,瑤人的賦役負擔普遍比漢人要輕,因而一些漢族移民隱瞞真實身份,投入瑤籍,久而久之亦成為瑤人。據清代成守廉的《藍山縣圖志》卷十四載:“凡平地徭類別又分為二種,一種由高山徭之進化者……(一種)由漢人之他處轉徙來藍(山)者,見徭俗淳,林業蕃,賦役較輕,科名易取,因投入徭籍云。”“漢人因避徭役誅求,舉家竄入,日濡月染,凡飲食、衣服、器用漸與真瑤無異。”[9]卷四據恭城栗木鎮上枧村潘氏宗祠《令公碑記》載:“蓋聞事始祖潘安平公原籍江西吉安府吉水縣紅橋村人氏,遷居桂林府粵頭村,所生三子仁虎、仁威、仁亮。吾祖仁威公人繁,各意移居平樂府恭城北鄉。”“龍虎鄉龍嶺村嶺尾屯黃姓,元末時,始祖黃敬五由江西吉水縣遷廣西恭城北鄉。”[10]34-35潘姓和黃姓始遷祖均為漢人,后來融入瑤族中,成為平地瑤。據同治《江華縣志》卷十二載:“大約盤、李、周、趙、沈、鄭、鄧、唐為真瑤,他姓為贗瑤。”“贗瑤”應該是指原本是漢人,后來融入瑤族中的那部分瑤人。
聚居在湖南江華和廣西富川的“梧州人”是一個較特殊的族群,江華的“梧州人”被劃為瑤族,而富川的“梧州人”則被劃為漢族。據乾隆版的《富川縣志》記載,歷史上“梧州人”被稱為“梧州流民”。據農輝鋒和徐杰舜的研究,認為梧州人祖先是明朝以后從福建、廣東、梧州等地遷來的[11],他們的語言“梧州話”屬桂北平話系統。[12]從語言和遷出地來看,其祖先應該是漢人。
一些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被認定為漢族,20世紀80年代以后整個支系或整族重新被認定或更改為瑤族的,或多或少與漢族有關系。有些先祖是漢人,有些雖本是瑤人,但由于封建統治階級實行民族歧視政策,地位低下,為了入學和做官,被迫隱諱和更改民族。“以前不準瑤族考舉人、秀才,并劃定地區,栗木觀音鄉叫瑤山口以內的觀音,獅塘十排瑤,周姓是一排,凡瑤族不準考舉人、秀才,觀音以外的地區可以考舉人、秀才,所以上宅鄉有一部分文武官員,十排瑤可以考,但誰考要改姓才能考,觀音鄉盤炳清改為陳炳清。”[13]據恭城瑤族自治縣龍虎鄉實樂屯的《王氏族譜》記載,其“始祖王元號樂榮,系南京蘇州府吳縣小港村人,……明洪武四年(1371年)由進士奉簡命苙任廣西平樂府正堂”。王氏的先祖從江蘇遷來,到現在已經27代,因長期與瑤族通婚,語言與風俗習慣與當地平地瑤基本相同。以前一直是報漢族,20世紀80年代整個家族改為瑤族。鐘山縣清塘鎮上水東村的唐姓,原來報漢族,因為其祖先是從平樂縣源頭鎮新村遷來的,而平樂縣新村的唐姓族人是瑤族,所以在80年代整個村的唐姓族人都變更為瑤族。
當然,也有一些先祖是瑤族,已經漢化了,被認定為漢族,至今未要求恢復或更改為瑤族的,如鐘山縣城廂鎮的莫姓,據說其祖先是瑤族,其家族有關于先祖從千家洞遷來的傳說,但現在的民族成份是漢族。
還有很多與瑤族通婚的漢人,他們的子女及其后代的民族身份都變更為瑤族。與清代一些漢人為避徭役而改投瑤籍的情況有點相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因為對少數民族有優惠政策,一些漢人按照政策改為瑤族。這部分人的絕對數并不小,雖然他們在民族文化上沒有瑤族化,但他們的民族身份已是瑤族,在民族心理上他們是認同瑤族的,但同時他們也認同漢族。而若干代人之后,他們的后代在民族心理上有可能只認同瑤族,不再認同漢族。
平地瑤和漢族共同生活在南嶺走廊地區,長期雜居在一起,兩者既有社會交往,又有經濟技術交流和文化交流,還有民族身份的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系十分密切。
1.通婚
人們把族群間的通婚情況看作是測度不同族群相互關系和深層次融合程度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14]437平地瑤與漢族之間,一直以來都存在互相通婚的情況,甚至還有一些漢族男子到瑤家做上門女婿。在湖南江華,“雖然統治階級禁止漢人與瑤族通婚,但在勞動人民之間,結親的例子不少,早在清朝,就有瑤族招漢人做女婿的。后來越來越多”[15]70。
改革開放后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平地瑤與漢族之間的通婚更加普遍。在平地瑤主要聚居的恭城瑤族自治縣,據當地婚姻登記部門提供的數據,2016年全縣登記結婚的有3019對,其中未登記民族成份的有246對,有效數據為2773份,而漢族與瑤族通婚的有1153對,占41.58%,瑤漢通婚的比例之高由此可見。而在平地瑤散居區,瑤漢通婚的比例也不低。據鐘山縣婚姻登記部門提供的數據,2016年全縣登記結婚的人有4533對,其中未登記民族成份的有518對,有效數據為4015份,其中漢族與瑤族通婚的有553對,占13.8%;鐘山縣的瑤族人口只占總人口的9.59%,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84.2%。①婚姻登記材料由鐘山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處提供,人口比例根據2010年人口普查資料戶籍人口數計算。2016年平樂縣全縣登記結婚的人有3100對,其中漢族與瑤族通婚的有683對,占22.03%;平樂縣的瑤族人口只占總人口的15.18%,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78.55%。②婚姻登記材料由平樂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處提供,人口比例根據2010年人口普查資料戶籍人口數計算。也就是說,這兩個縣的瑤族與漢族通婚比例都遠高于瑤族人口的比例。一般來說,當兩個族群集團的通婚率達到10%以上時,我們可以判斷說這兩個族群之間的融合已經達到一定程度,關系也比較和睦。[14]205-206平地瑤與漢族通婚的比例遠遠超過10%,可見這兩個族群之間的關系非常密切。
2.擬制親屬關系
除了通過互通婚姻結為姻親關系外,不同民族之間還有通過結拜、認契等儀式構建起來的擬制親屬關系。結拜(或稱認老同、打老庚)是同性之間結為異姓兄弟(姐妹)的一種方式。恭城男性多有結拜伙契習俗,雙方年齡不限,只要志趣相投,同心知己,即行結拜,逢年過節,經常來往;遇有困難,互相幫助,情同手足。平地瑤與漢族結拜和認老同的情況較普遍存在。鐘山縣平地瑤聚居的沙坪村的趙某,現年88歲,他有兩個漢人老同,現在雖然兩個老同都已去世,但他們的兒孫每年春節還來看望他。不過近年來,隨著大量年輕人外出打工,認老同的現象明顯減少了,30歲以下的已較少有人認老同。
認契是平地瑤與漢人之間另一種較常見的社會關系。在恭城,如果誰家的小孩多病,會認養爺養娘(或稱契爺契娘);有的給孩子架花橋,被認的一方叫架橋舅爺。認養爺養娘和架橋舅爺都不限民族,有認本民族的,也有漢族孩子認平地瑤人為契父(母)或平地瑤的孩子認漢人為契父(母)的,認了之后就像親戚一樣互相往來。不過,近年來隨著生活水平和醫療水平的提高,小孩認契爺契娘的現象已經較少了。在其他平地瑤與漢人雜居地區也有類似情況。
3.生產生活互助
瑤族與漢族之間友好往來、互相幫助古已有之,并一直延續到現在。一些瑤族剛遷入時,就得到了當地漢族的幫助。據恭城三江鄉的瑤族老人們說:當他們進入到現在的住地時,當地已經有一種叫作“郎公”的人居住著,這些人人數并不多,是講官話(漢語方言)的。瑤族初來時,正是四月青黃不接之時,瑤族紛紛向“郎公人”借糧充饑,每借必得,從未遭到拒絕。后來“郎公人”自動遷到淘川源口的郎公村居住,他們走后,瑤族才自耕田地。[16]284(江華)槁梧大隊的漢族人陳用樹,1944年被國民黨抓兵,他躲到瑤族唐仔家一年多。1946年年關,唐家的豬被土匪搶走了,無法過年,陳用樹、陳用金兩兄弟送豬和米給他過年。[15]70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恭城)鳳巖村(漢族村)主動分出三百萬元舊幣的勝利果實給石口大村(瑤族為主)。[16]285土地改革時,富川柳家源的瑤族主動將好田和房子分配給漢族貧農。在互助合作運動中,瑤漢兩族人民一同組織了互助組,互相換工,互相借用生產工具和支援糧食。[17]96改革開放后,這種互幫互助的情況更是普遍存在,特別是雜居在同一個村或社區的瑤漢群眾,或是同學、同事、朋友之間,誰家有困難,周圍的人都會伸出援助之手,不會考慮對方是什么民族。
1.商貿往來
經濟交往是民族間最基本的交往形式,不同民族間的接觸大多是從經濟交往開始的。平地瑤與漢族之間的經濟交往范圍廣頻度高,有著頻繁的商品貿易往來。
富川的富陽圩以漢族為主,還有部分壯族和瑤族居住。“在很久以前,富陽就已成為這一帶地方漢、瑤、壯各族人民經濟交往的中心。瑤族出產的農副產品和他們所需要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大都在這里進行買賣。”[17]253“瑤族進入恭城后,多居于山地,土地廣,林產豐富。漢族多居于丘陵及平地,農業生產發達,彼此互通有無,取長補短,關系是比較好的。”[18]160“據瑤族老人們講,他們所使用的生產工具,多數是從漢區運進來,再經自己加工的。”[16]285富川“漢族地區需要的某些物資則仰給于瑤族的供應,如生活用具木瓢,主要來源于瑤族聚居的村莊。”[17]96“在靠近山腳上的洋沖、柳家源等瑤族村,經常有漢族小商販入村貿易。”“(瑤人)穿衣所用的布多靠買進棉花紡紗織布,他們將買進的棉花請漢人彈好后,搓成約一尺長的棉條,再由婦女紡紗。”“瑤族人民穿的上衣,都是請附近漢族人民做的。”“柳家源最早經營店鋪的是瑤族鄧懷德,到他店鋪里購買東西的除了該村的瑤族人民外,尚有鄰近村莊的漢族人民。”[17]124-125可見,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商品經濟并不發達的年代,漢族與平地瑤之間的商貿往來已經十分普遍。
改革開放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平地瑤和漢人之間的商貿往來更加頻繁,涉及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起合伙做生意的也很多。近年來,恭城的平地瑤大多以種植經濟作物為主,大面積種植柿子、桃子、柚子等果樹,水果及其加工品大量銷往外地,同時發展生態旅游業,吸引了眾多外地漢族游客前來旅游觀光。恭城的龍虎鄉與江永的粗石江鎮相鄰,兩個鄉鎮的集貿市場僅相距四公里,又有兩省主要交通要道經過,群眾往來十分便利。每逢兩地圩日,市場上產品種類繁多,兩地的瑤族和漢族群眾紛紛到市場上銷售自己的產品,或購買生產生活所需物品,交易十分活躍。特別是龍虎鄉沙田柚豐收的季節,吸引大量湖南各地的客商前來選購沙田柚,全鄉每年約有三成以上沙田柚是由湖南客商購買,并銷往湖南長沙、常德等地。
2.技術交流
富川的富陽是平地瑤與漢族雜居地區,瑤族向漢族學習較先進的技術,瑤漢之間在經濟上互通有無。據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歷史調查,富川的“瑤族人民所使用的鐵制生產工具和打獵的獵槍大都是由漢族提供的。瑤族原來沒有掌握打鐵的技術,到了廣西解放前不久,平地瑤聚居的柳家源已有兩夫婦開爐打鐵,為鄰近瑤、漢族人打制和修理各種鐵制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具,他們的技術也是到漢族地區學來的”[17]95-96。“瑤族本不會造紙,到了1930年,一個叫作周必和的漢人由湖南來到了富川,到瑤家上門入贅,周必和會造紙,于是造紙的技術也就隨著他的到來而傳給了瑤族人民。”[17]96不單是瑤族向漢族學習技術,漢族有時也向瑤族學習技術。江華的“翻身隊同頂沖周姓和毛姓的漢人,他們是從零陵搬來的,開始時并不知道如何種樹,只知道開山種土,后來與瑤胞共同生產,學會了種樹子”[15]70。
恭城的龍虎鄉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大面積種植沙田柚等水果,取得較好的經濟效益。在此影響下,湖南省江永縣粗石江、桃川等與龍虎鄉毗鄰的鄉鎮想建立沙田柚生產基地,龍虎鄉的瑤漢群眾在引進優質品種和栽培技術方面予以傾力支持,給毗鄰邊界區域農戶提供柚苗累計達80萬株以上。當地政府還組織協調種果示范戶和縣水果專家到粗石江、桃川等鄉鎮開展栽培技術和經驗的交流工作。近年來,龍虎鄉與江永縣進行水果技術交流的人員3000多人次,培訓果農10000多人次。民族間的技術交流既有利于提高彼此的生產技術和生產水平,同時也有利于增進民族間的感情,促進民族和睦相處、和衷共濟、和諧發展。
民族之間在交往交流中的文化交融,是民族文化能夠得以發展的一種重要途徑,也是民族交融最為直觀的一種表現。[2]在民族文化交流過程中,總體來說,平地瑤與漢族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吸收,但漢文化對平地瑤的影響較大,平地瑤文化中有很深的漢文化烙印,當然,漢族在某些方面也受到平地瑤的影響。
1.宗教信仰
在宗教信仰方面,平地瑤和漢族雖然有各自信仰的神靈,但其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而平地瑤受漢族的影響較大,漢族神靈諸如雷神、土地神、社神、山神、灶神、財神、門神、關帝、城隍、孔子等都被平地瑤接受,漢族的風水觀念、宗族觀念、祖先崇拜等也大多被平地瑤接受。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調查,恭城(三江的)平地瑤與山公瑤所信奉的廟宇與偶像,絕大部分是“郎公人”(講官話的人)遺留下來的。據說平地瑤在還“清兵愿”時,還得要用廣西普通話(官話),還盤古愿時,間或也夾雜一些官語,只是還祖宗愿時才完全用瑤語。牛尾寨的山公瑤黎姓,在還祖宗愿時卻是用廣西普通話。[16]284-285講官話的“郎公人”應該就是講桂柳話(西南官話)的漢人。平地瑤的信仰中最有特色的就是供奉瑤族始祖神盤王,在一些瑤族村寨有盤王廟,過盤王節。但在平地瑤中過盤王節做還盤王愿的瑤族村寨占比并不高,很多平地瑤人不信奉盤王。在一些漢、瑤雜居的村寨,有共同供奉同一神靈的現象。如恭城西嶺鎮龍崗村是一個瑤漢雜居的村,在山頭上有一個廟,當地瑤族和漢族群眾都到廟里供奉。富川麥嶺鎮的潮水上村以漢族為主,潮水下村以瑤族為主,但兩個村均供奉一個俗稱“九月廟”的廟宇。
2.風俗習慣
由于平地瑤與漢族之間交往頻繁,相互通婚,因此他們的生產生活習俗相似,節日習俗也越來越趨同。與漢族一樣,平地瑤也過春節、清明節、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重陽節、冬至等節日,過節的方式也大體相同。而瑤族最有特色的節日就是盤王節。盤王節既有各家各戶過的,也有同宗同族或全村人集聚進行的,其中規模最大的就是由湘粵桂三省區交界地區的10縣(市)共同發起舉辦的南嶺瑤族盤王節,時間是在農歷十月十六。自1992年由賀縣(現賀州市八步區)舉辦第一屆湘粵桂三省區10縣市南嶺瑤族盤王節之后,每兩年舉辦一次,由各縣市輪流坐莊。每屆盤王節,都吸引著全國各地的瑤漢等民族同胞前來參加。盤王節現已成為全國瑤族同胞最盛大的節日,也是宣傳瑤族文化的一張名片。
恭城的瑤族和漢族在飲食、民居建筑、日常生活方面均大體相同,傳統民族服飾已很難看到。如在飲食方面,喝油茶已成為恭城各民族共同的飲食習慣,一般早餐和中餐都習慣在家打油茶,有客人來了也會打油茶招待。不管是瑤族還是漢族,都喜歡吃糯米食品,有大肚粑、白糍粑、湯圓粑、肉粑、水浸粑、粽粑等各種糍粑。平時吃早餐或中餐喝油茶的時候除輔以米花、油果等食品外,也以各種糍粑佐餐。
漢族與瑤族的婚嫁習俗相互影響。據民國版《恭城縣志》載,瑤族早期婚姻是“十月朔祭都貝大王,或者社日,男女聚歌,游戲成婚,不論同姓,不用花轎,亦無茶會,極其自由”。直至清末民初,蓮花、三江、觀音、西嶺等地瑤族青年,仍有通過對唱山歌、走親串寨,寫愛情山歌信而結為夫妻的。[6]434-435后來,由于受到漢族封建思想的影響,逐步形成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買賣婚姻制度。漢族的婚姻形式主要為娶親婚。瑤族除了娶親婚之外,入贅婚也較為普遍,有女無子的家庭可以招郎入贅,有兒有女的家庭也可以留女兒在家招郎,兒子去上門。瑤族的入贅婚體現了男女平等的思想,受此影響,漢族地區的入贅婚也逐漸增多,既有招郎上門的,也有去當上門女婿的。恭城的龍虎鄉實樂屯,原來整個屯都是王姓,因為招上門女婿的人家,其子女有部分隨父姓,所以現在屯里除王姓外,還有周、范、梁、黃、史等姓,上門女婿中漢族人多一些,也有部分瑤族人。
3.語言
有人認為平地瑤語言是漢語方言。[19]也有人認為平地瑤語言是瑤語的一種。[20]不管平地瑤語言是屬于瑤語還是漢語方言,有一點可以明確,在平地瑤和漢族雜居地區,漢語方言(主要是“西南官話”)是主流語言,也是瑤族對外交往、交流的主要語言。即使母語是講瑤話的平地瑤人,也基本上都會講當地的漢語方言。而且有很多平地瑤是以漢語方言作為母語的,如平地瑤中的“保慶人”和“梧州人”所講的語言就是漢語方言中的湘方言和桂北平話。有一些平地瑤人不會講瑤話,家庭內部也是講桂柳話。與瑤族雜居的一些漢人也會講瑤話。江華的“金元隊54戶人家,有4家漢族,他們全會瑤話”[15]70;恭城西嶺鄉有一些漢人會講平地瑤話。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瑤族由于長期受到壓迫和歧視,地位低下,不能入學和做官,一些瑤族改為漢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于實行民族平等的政策,經過民族識別,一些瑤族恢復和更正了原來的民族成份。20世紀80年代以后,根據民族政策,一些漢族更改為瑤族。由漢族更改為瑤族成分的那部分人,有很多是父輩或祖輩與瑤族通婚的,按照民族成份既可以隨父也可以隨母的政策,更改為瑤族。
由于統治階級實行民族歧視政策,地位低下,不能入學和做官,不少少數民族被迫隱諱和更改民族與姓氏。如栗木上宅村的周姓,原屬瑤族,為了能考取功名,升官發財,隱瞞自己的民族成份,自稱為民人。永樂十八年(1420年),周嘉賓庚子科中解元,重修譜書,修改內容,又曾經改過姓,原香火敬奉盤、毛、周,以后敬奉周為主,其他不敬奉,也不認自己是瑤人。再如觀音鄉的盤榮卿,在光緒年間,用金銀買一秀才,改為陳榮卿,不承認是瑤人,說是民人。[13]119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恭城的漢族人口占絕對優勢,少數民族人口比例較低。據統計,民國17年(1928年),全縣131088人,其中瑤族14078人,僅占總人口的10.74%;壯族3915人,占2.99%,漢族113095 人,占 86.27%。[6]462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根據黨的民族政策,派出專家組開展民族識別工作,對各民族的來源、血統、生產、生活習俗和語言等進行多次調查,并根據群眾的要求,恢復和更正了原來的民族成份。很多原來報漢族的家族恢復瑤族或壯族民族成份。也有一些已恢復少數民族成份的又報漢族。“栗木鎮沿平川江東西兩岸的16個行政村的瑤族約一萬多人,情況比較復雜,其來源大部分是經過湖南遷入廣西,有的原來在解放前自認為瑤族,解放后報漢族;有的本來是瑤族,解放前已改為漢族;有的解放后經調查已承認其為瑤族,后來自己又報為漢族,這都是有其歷史社會原因的。”[18]157
根據國務院人口普查領導小組、公安部、國家民委(1981)民政字601號文件《關于恢復或改正民族成份的處理原則的通知》的精神,經各縣民委、民族調查工作組的調查,有一大批人恢復和更改為瑤族。從1982年7月1日至1988年12月23日止,恭城全縣共恢復瑤族成份的有28953人,隨母更改為瑤族成份的有28358人,合計57311人。其中較大規模更改的有兩批,1983年3月4日批準恢復瑤族成份的共計5463人;1984年10月16日,批準恢復和更正為瑤族成份的共有14632人。[6]462
因為孩子的民族成份既可以隨父也可以隨母,20世紀80年代以后出生的孩子,父母雙方有一方是瑤族,一方是漢族的,孩子的民族成份大多報瑤族。因此,即使是在漢族村寨,因為與瑤族通婚很普遍,年輕一代中也有不少瑤族。進入21世紀以后,大規模更改民族成份的情況已經沒有了,但個別要求更改民族成份的還不少。如有一些父親是漢族,母親是瑤族的家庭,小孩出生的時候跟父親報漢族,上學以后特別是上中學之后就要求更改為瑤族,每個縣都有不少這種情況。
由于瑤漢通婚普遍,很多家庭中既有瑤族也有漢族,他們的后代擁有兩個民族的血統,民族血統的交融使他們在民族心理上既認同瑤族,也認同漢族。
在湘南桂北的漢族與平地瑤雜居地區,民族界限不分明,兩個族群之間沒有明顯的區別。據民國《平樂縣志》卷二記載:“當時瑤亦有數種,有熟瑤,有生瑤,有白瑤,有黑瑤。生瑤在窮谷中,不與華通,熟瑤與州民同化已久者,自忘其為瑤族、壯族,外人亦幾難于分辨。”熟瑤也就是平地瑤。可見,在民國時期,平地瑤就與漢人沒有多大差異了。由于兩者長期的交往交流,尤其是血緣的交融,民族文化早已相互影響、相互吸收,在生產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等方面并沒有很明顯的區別,即使是當地的人有時也分不清誰是瑤人誰是漢人。我們調查組去調研的時候,民族局的同志告訴我們某個村是漢族村,我們到村里調查采訪的時候發現,其實那個村只有一部分漢族,還有一部分是瑤族。
從總體來看,在平地瑤與漢族雜居地區,有民族文化漢化,民族身份瑤族化的現象。但不管是漢族還是瑤族,都認同中華民族。我們采訪的時候,有的村民就表示:“其實是漢族還是瑤族并沒有多大區別,反正大家都是中國人。”
平地瑤與漢族之間頻繁的交往交流交融也利于增進民族團結,構建和諧的民族關系,同時也有利于加強兩省區的經濟文化交流。由于沒有民族隔閡,分居在湘桂兩省(區)交界地區的平地瑤與漢族之間的交往交流極為普遍。
歷史上,龍虎關是從中原進入嶺南的一條重要通道,是廣西恭城瑤族自治縣和湖南江永縣之間的一個重要關口。如今,一條寬敞的公路從這里經過,把兩個省(區)連通起來,也讓兩省(區)間的民族交往交流更加便利。近年來,恭城和江永兩縣經常開展多層次、多形式的民族團結進步創建活動,在交界的兩個鄉鎮間(恭城的龍虎鄉和江永的粗石江鎮)搭建民族團結進步的交流平臺,開展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的經濟技術和文化交流活動。如今,邊界兩地各民族相互交融,團結和諧,實現連續25年無兩省(區)邊界糾紛,兩縣邊界地區社會和諧經濟發展。恭城瑤族自治縣兩度榮獲“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集體”稱號,與毗鄰縣鄉共同譜寫了一曲湘桂邊界民族團結進步的新樂章。
中國歷史上,漢族像滾雪球一樣不斷壯大,除了自身的繁衍之外,少數民族的漢化是其不斷發展壯大的一個重要因素。與此同時,也有一些漢族融入少數民族當中。南嶺走廊自古以來就是從中原進入嶺南的重要通道,諸多民族在這里遷徙、流動,最終形成多民族交錯雜居的格局。在此聚居的各民族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彼此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從未停止過。從宋元時期至當代,平地瑤與漢族雜居在一起,兩者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在各方面得到了充分體現,既有漢族融入平地瑤之中,也有平地瑤融入漢族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當代,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仍在持續而且更加深入,有力地促進了社會主義和諧民族關系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