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倒影

池魚

在馬德里的4點(diǎn)。你消失的第365天。

我現(xiàn)在還算過得去——生活得不算好，但也沒有很糟。我在你不見了的第二個月獨(dú)自一人來了西班牙，現(xiàn)在算是半工半讀，掙生活費(fèi)。

我在la Puerta Del Sol 附近租了套小公寓，向陽，只能擠下一張單人床、一個房東留下的木書桌和堆了滿地的書。每天凌晨都能看見廣場上金色的通明燈光，隱約聽見嘈雜的人聲。這個時候我通常拉起被子緊緊捂住頭，乞求般地追逐那點(diǎn)微弱的睡意。到底還是沒能適應(yīng)西班牙人的作息時間，總覺得晝夜顛倒，頭昏腦脹。早上9點(diǎn)才睡眼惺忪地從被窩爬出來，用手機(jī)放el gran hotel，大抵是三刷了。Dona Teresa一如既往的精明強(qiáng)勢，大飯店一如既往的富麗堂皇，開頭音樂一如既往的符合古典懸疑的質(zhì)感。

一切一如既往。

馬德里真的很好。地處歐洲南部，氣候溫和，便捷、熱情、現(xiàn)代卻也不失古典、精致與優(yōu)雅，雖然我偶爾會覺得恍惚和悲涼。它像極了我們的城市，有陽光，有藝術(shù)，有荒唐與迷茫。但是這里沒有你，也沒有我。還記得我們曾并肩坐在沙發(fā)上，我給你念“在最高的篝火上我的孤獨(dú)燃燒蔓延，溺水者一般揮動臂膀”嗎？我們都迷戀過聶魯達(dá)。

靠近我住的地方，有一家中餐館，我在那兒打工。或許是因?yàn)槟抢锏聂~香肉絲里真的有魚，或是因?yàn)槔习咫m然有著純正的四川血統(tǒng)卻連一句中文都講不利索，這家飯館生意實(shí)在不怎么樣。但也還是會有老外路過時，笑著驚訝一句“jeh，la comida china！”（哇！中國菜！）來這家飯館的大多是來太陽門廣場周邊參觀的游客，還有不少國內(nèi)旅行團(tuán)，用餐高峰在晚間9點(diǎn)。天空像是漆黑一片的幕布上面撒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顏料，好像出自孩子的手，天真和純粹。孩子的無邪和可愛是被所有人喜愛的理由。美可以掩蓋所有的缺陷，光彩奪目下，沒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當(dāng)我站在窗邊擇菜，望著遙遠(yuǎn)不可見的天際時，這樣想著。

總有一種不可抗的力量，或許是永遠(yuǎn)倒不過來的作息時間規(guī)律，或許是周圍人放鞭炮一樣的語速，或許是夜幕降臨時開始熱鬧起來的廣場，或許是文學(xué)課上仿佛在聽天書的茫然。它們用一種嚴(yán)肅而不留退路的語氣告訴了我，我不屬于這里。

我不屬于這里。我曾一字一句地這樣告訴你。你戴著耳機(jī)，里面嘈雜的顯然沒有放開你。我有些生氣地拔掉了你的一只耳機(jī)，又重復(fù)了一遍。

“對，你是不屬于這個世界，不如來我們火星。”你又重新塞上耳機(jī)。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shí)該去火星。畢竟我是個怪胎。我們是怪胎。

從小到大，我是最不合群的那一個，我不愿主動跟其他人多說一句話，也沒有人愿意跟我多說一句。書包被埋進(jìn)雨后的沙坑，第二天要交的作業(yè)本被撕掉幾頁，被當(dāng)作空氣故意忽略，不爽了就被拿來當(dāng)出氣筒……老師們都不管，即便我語文分?jǐn)?shù)沒出過前三。我從不反抗，因?yàn)樵缭诩依锏哪莻€醉鬼老爸那兒知道了反抗是毫無意義的。矮小、丑陋不起眼又孤僻，似乎我的境遇也理所當(dāng)然。

頏之就不一樣，她不屑跟她身邊的人——除了我，一起玩。她總是用阿蒂爾·蘭波的嘲諷之語“每一個才能平庸卻還滿心自得的作家都應(yīng)該去死”，來描述喜歡圍在她身邊的蒼蠅。我相信她其實(shí)也很想像蘭波那樣跳上桌子向蒼蠅們?nèi)瞿颉Ｋ焐愘|(zhì)，有羊脂玉般細(xì)膩白皙的皮膚和遠(yuǎn)山般的眉，漾著波光的眼，這樣的人，總是能讓人忍不住多給予一份寵愛。她厭惡學(xué)校，每天上課無視老師在下面看書，所以成績自然不怎么像樣。但是她喜歡看的言情，不是郭敬明也不是匪我思存，而是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她最早對騎士的認(rèn)識是來自大仲馬而不是偶像愛情狗血劇。14歲時她沉迷的是基歇爾、艾略特、保羅·策蘭和盧克萊修——就在她的同齡人還抱著湖南衛(wèi)視不放的時候。

我和頏之的不一樣就是一樣。

因?yàn)樗俏矣H姐姐。

在我眼里，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即使會在語文課上讓老師下不來臺，即使會偶爾情緒失控開始摔東西，即使放學(xué)后會把所有的作業(yè)扔給我自己出去溜達(dá)。但是她笑起來眼里會閃爍流螢，跳起來的時候，會露出粉紅色的草莓蛋糕般的腳踝。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給人念《安格斯漫游歌》，也會為了簡嫃筆下的那段書信承載著的愛情故事的終結(jié)難過很久很久，還會在床上滾來滾去耍賴不還我的小說或是不愿去做家務(wù)。頏之還是我見到過的穿白色棉麻連衣裙最好看的女孩子。

我們的家就在機(jī)場旁邊。我們喜歡在夜色沉沉、四下靜謐時，在房間里隔著一層似有似無的薄玻璃，遙望在漆黑簾幕間倏忽向天際轟鳴而去的紅色閃光點(diǎn)，用視線一點(diǎn)一點(diǎn)追隨它，然后在心里默念圣埃克蘇佩里的句子。我們常坐在那個白天蘋果綠色到晚上被燈光染成深紫色的沙發(fā)上，沉默著思考，又或只是單純地沉默，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

那個時候，我是快樂的，你也是。我們快樂地彈著那把撿來的斷了一根弦的吉他，快樂地哼唱一個叫陳粒的歌手Galen Crew的民謠，快樂地踩著梧桐樹葉倒影間隙的小圓斑——它們像小姑娘臉上可愛俏皮的小雀斑，快樂地用滑稽的語調(diào)來朗誦莎士比亞戲劇人物的對白，快樂地討論著《浮華飯店》里養(yǎng)眼的男主。少年不識愁知味，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

我們提到未來時，你用向往的語氣跟我說，總有一天要去看一看西班牙，看一看那里的古典和激情。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或多或少，對“遠(yuǎn)方”這個帶著伊甸園蘋果香氣的詞都會暗藏幾分隱晦的迷戀和渴望。可有些人卻知道，他們迷戀的也許并不是遠(yuǎn)方，而是他們幻想中的遠(yuǎn)方。真實(shí)的現(xiàn)實(shí)大抵是會讓人失望的，遠(yuǎn)方永遠(yuǎn)在遠(yuǎn)方。風(fēng)流子弟總少年。

2017年8月25日。

我會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的，我的頏之。

她用哄幼童入眠的溫柔得發(fā)膩的語氣告訴我，她要離開這個家了——我那個醉鬼父親終于出車禍死了，她看起來快樂得又回到了她生命的黃金時期。我面無表情地問：“那我和頏之怎么辦？”

沉默，是泛著冷光的匕首。

“頡之，明天我?guī)闳ヒ娨幌滦睦磲t(yī)生，好不好？”

“什么？為什么？”

她用一種打量怪胎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不是她生下來的那個乖孩子。

“沒有頏之，頡之。”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我腦海中炸裂成碎片，帶有巖漿般灼熱滾燙的溫度，把我所有的思緒和理智全都燃燒起來。我不敢去碰那些碎片，害怕它地獄熔爐的熾熱，害怕有什么比噩夢比世界末日還要恐怖一萬倍的事情，將要把我摧毀。

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深刻地看到我所投影出的懦弱。

“你在撒謊……你在撒謊！你是個騙子！我不會相信你！”

我不敢轉(zhuǎn)頭去看就站在我旁邊的頏之的反應(yīng)。她也反常地一語不發(fā)。

“頡之，這個家里從來沒有過頏之。我只生養(yǎng)過你一個孩子。”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剛剛的號哭和尖叫是我發(fā)出的。我像是個被搶走了心愛的玩具，坐在地上耍小脾氣的孩子。胸口好像被鑿開了一大口血洞，所有的幸福、溫暖、希望、喜悅都在不受控地汩汩往外流，最后只剩下棉絮拼接的軀體。

很多事，突然有了所謂更貼切的理由。為什么所有人都躲開我，討厭我，為什么我沒有其他朋友。因?yàn)闆]有人能克服心里的恐懼，來面對這個永遠(yuǎn)在對空氣說話的女孩，也沒有人敢上前去把她叫醒。

什么都無所謂了，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最后，曾像夢一樣地出現(xiàn)的頏之也像夢一樣地消失了。

我在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xué)讀二年級的時候，認(rèn)識了同校念建筑系的學(xué)長，我們慢慢開始熟絡(luò)，再到后來成為好友。在某個秋意彌漫的清晨，他約我散步，然后向我告白。我心里迷茫著，也就沒有回應(yīng)，只說再想想。

被人喜歡著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我手足無措，所有的學(xué)識，所有讀過的書通通從腦子里逃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心臟還在不知緣由地劇烈跳動，好像要沖破胸口，撕開故作鎮(zhèn)定的偽裝。

我可以去愛嗎？我還能忍住顫抖，去擁抱我的愛人嗎？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直到第二天黎明，熬到雙眼通紅的我在一片混沌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回答我：試試吧！

然后，我和César在一起了。

他不是我曾幻想過的愛人的模樣。古銅色皮膚，深邃的眸子，笑起來仿佛有陽光灑下的典型西班牙人，性格仿佛是我的另一端。在我的印象里，他從未羅曼蒂克過。他不知道葉芝，也不知道阿蒂爾·蘭波，他腦子里被建筑工地的數(shù)據(jù)和圖表，以及如何健身塞得滿滿的。

每天上午去上班的時候，我總得幫他再系一遍領(lǐng)帶，叮囑他不要總是喝酒，早點(diǎn)回家，要是睡工地的話記得來個電話。

他總是一邊“Vale，vale”（好的好的），一邊給絮絮叨叨的女友一個溫柔又略帶敷衍的擁抱。

等他關(guān)門后聽到電梯“叮”一聲又“叮”一聲，我的四周就又徹底恢復(fù)了寂靜。我才會如夢初醒般驚覺，我的嘮叨是曾經(jīng)那個自閉而又自卑的我所預(yù)料不到的。我看著鏡子里的身影，它是我又不是我，最后也只剩下一聲“終于”的嘆息飄散在空中了。

后來，我和César結(jié)了婚。

結(jié)婚那天晚上，我問睡在旁邊的他：“你當(dāng)初為什么會喜歡我？”

他想了一會兒，慢慢回憶。

“那天是Patricia老師的課。你趴在桌子上，看起來得了重感冒，鼻頭紅紅的，一邊用紙巾擤鼻涕，一邊眨著眼睛。我路過的時候看到了你，就覺得你很可愛，像個亞洲瓷娃娃。我覺得你只是看起來不太好接近，但還是希望有人接近的吧。中國人剛到西班牙不適應(yīng)又想家，也是不難理解的嘛。”

頏之，你看，這個呆頭歐洲男有時候還是很可愛很溫柔的。

我也在那一刻突然想起被我遺忘了很久的畫面，蘊(yùn)藏著舊時光的溫度。其實(shí)也沒那么的重要，也沒那么非記起不可。也不過就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原本溫和親切的父親公司倒閉了，他開始酗酒，喝醉了就打人，家里沒人敢反抗，原本溫馨的家變得陰郁，變得讓人憎恨。也不過是某天我躲在書桌底下，看著父親暴打母親，就在我咬著我的手無聲號哭的時候，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細(xì)膩的手，捂住了我哭到發(fā)疼的眼睛。

頡之的懦弱和頏之的堅(jiān)強(qiáng)，頡之的平庸和頏之的閃耀，頡之的消極與頏之的樂觀。可是究竟頡之是誰？頡之要找的，真的是頏之嗎？還是那個堅(jiān)強(qiáng)、閃耀、樂觀的頡之？還是只是一個能給頡之希望和愛的人？

我對César說我到馬德里是為了找個人，但是我現(xiàn)在不想再找了。我已經(jīng)知道她在哪兒，過得怎么樣，有沒有人愛她了。

César問我如果我見到她，有什么想對她說的嗎？

我想了會兒，如果見到頏之，大概會說，謝謝你。

謝謝你，我靈魂的另一半，我的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