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阿 沙
在大涼山,光著腳,吃坨坨肉。
酒干了三大碗后,峽谷的月亮就開始散發光芒。
我聽不懂來自遠方畢摩的詛咒,又無法弄清人世的真相,我有一把生銹的槍:它可以對準任何一個人的腦門。
在大涼山,穿一條四色裙,就可以漫山遍野地打馬奔跑。
也可以觀察蕎麥和燕麥,它們的生長季節不同。大雁飛過的時候,就要開始做蕎粑,炒蕎面。
我漸漸體會不出人和人之間的快樂。
在大涼山,有時在夜里,我會躲在查爾瓦里偷偷哭泣。
夜晚冷得像一塊冰。這時我就知道,我無法忘記失去的所有。
曾經我寫下過多少豪言壯語,現在卻禁錮在山里。
最后我深陷于湍急的大渡河。或許我還要在河邊垂釣,即使一無所獲。
或許我還要生一爐火,丟兩個洋芋。
等聽見嗶嗶啵啵的聲音,就知道山林即將燃起熊熊大火,氣勢洶洶,幾天幾夜不能撲滅。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還是無法不去怨恨,當初是誰給了我一條黑色的查爾瓦,當初又是誰讓我明白了痛苦。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關于我最深的一個夢。
他駝著背走路,指節粗大。他穿一身破牛仔,下巴蓄一撮稀稀拉拉的胡子。
他出現在夢里的時候,我的耳旁就刮過一陣風。我知道凱撒大帝死去了,亞歷山大向我走來。
在夢里我們并排坐在田埂上,風拂過。我們并排坐在田埂上,風拂過,他抽起了煙。
關于那個夏夜,我不敢再說什么,我竟愛上一縷風。繁星漫天,山頭是冷的,即使走很多路,喝很多酒,抽很多煙。我們停留在上個世紀的炊煙里,煙囪吐出長長的白煙。
比一只螢火蟲的死去還要潔白,他抓住了我的翅膀,教我如何飛翔、如何降落,我把我學會的技能用于跳過一條浩瀚銀河。
在那個夢里我們并排坐在田埂上抽著煙,我不記得那是1997年還是它的下一年,我們直抵生命的最初界限。
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風吹過,但我記得我們并排吐著煙圈,在那個1997年或是它的下一年,我與他在一列火車上分別。我們一個往北,一個向西,夕陽拖著殘缺的尾巴大口大口吞噬,直到山洞遮蔽了光線,饕餮消滅了盤中餐。
沒有一個夢是關于他神秘的身體,正如沒有一個微笑是關乎我的內心,在厚厚的防線之外,我們拿起槍,拿起刀,狠狠地向生命的沉重砍去。
沒有人提醒我開始與結束,在那個吹風的1997年的夏夜,或是它的下一年,他背著行囊走了,而我為他拔了34根白發。我們唱歌或是跳舞,啊,那一年終于過去了。
有時候,孤獨是一座沒有出口的大山,暮色比往日更緩慢一些才降臨。每當那時,我一個人坐在二十七樓的陽臺上,吹過二十七樓的風,有些硬,像無影的刀。
多少次,我在夢中祈禱,求上天讓我忘掉過往。因為曾經,你鎖住了我的整個青春。
摘下一棵水草,它搖擺的身姿,告訴我,他們熱熱鬧鬧地在河里結婚生子。日出,日落,一生便這樣結束,輕柔如一片羽毛,一粒塵埃。
我不得不使自己變得規矩起來:為你,那遲來的拜訪。
再次見到你的時候,不知為何,你已滿頭白發。你向我輕輕地抱怨,如嬰兒飲泣。這些年翻過巍峨大山,蹚過洶涌大河,卻從不曾看過我的眼。
因為你,它已遍布渾濁。
你記起了曾經的誓言,可是,它已無任何用處,我漸漸學會了如何看一只丹頂鶴優雅地獨舞,或是溪邊一只水鳥,任何一只水鳥的生老病死。它們誕生在水中,終將往水中去。
曾經我涉足過一片淳樸的土地,它的名字叫藍嶺河谷。多么優雅,與我不同。在夕陽漸盡、炊煙繚繞的時候,我已把自己的魂交與她,從此,我帶著自己渾濁的魄,帶著剩余的生理和原始欲望,毫不在乎余生,潦草地活在這個世上。
子夜終于來臨,你走后,我便只能習慣黑夜。我不知道任何事情的真相,就像一只愚鈍的水鳥,分不清愛與恨,更分不清接受與逃離。只記得,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內心輕盈地在原上跳舞。
要是有一輛飛跑的摩托,我就一直往南開。
那年的官渡古城,城門一開一合,你從未知里向我走來。
我不知道在菩提伽耶,佛對你說了些什么。慢慢煎熬的熱忱,拯救我——如拯救殘破的帝國。
你在不知道何處的北方,那生滿銹的老鐵軌,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牢籠。熱氣會捂住你的腳,如你的手抓住我的脈搏。
你對我說世界上根本沒有鬼神,只有批判的盡頭和看得見的命運。在某一刻你為我敞開。
我不知道這霧氣彌漫的山頂是不是有霞光,我的眼淚飛滿山坡,我被托起不可遏制地上升。
不對,你說得根本不對。哪里有盡頭,只有觸不到的時空。
你已老去,我正年輕,不理解如浩瀚銀河。
什么都別再說,我從沒想過你。
在三月,我喝金色的啤酒,抽焦炭含量高的煙,背著沉重的鐵甲穿梭。
我沒有靈巧的手,又碰巧遺失了蔚藍的眼神。
我的愛情在云水湖的上空飄搖。
在三月,我想倚靠一棵大樹。攀登層層梯田而上,夕陽就充滿整個荒蕪。
追求是枉然的,在已經過去的三月。東風一吹過來,悲傷就失去了理由。我還踏著薄如蟬翼的步伐,怕一驚動,就被你剪成兩段。
我們的距離是一整個三月,而三月,就這樣過去了。
其實我真的無法告訴你,關于那個晚上,我已無話可說。
你從一團漆黑中向我走來,一步一步,像逐漸逼近的一顆星。
那晚夜涼如水,天上有無數顆星。我的身邊還有一顆,拉著我的手。
關于那個晚上,我能說的只有呼嘯的大風。山腰上閃爍的燈火,紅紅綠綠的,那是我脆弱的胸膛。
星星,我坦言我從沒見過那么多星星。像無數只眼睛看著我,那眼睛里全是水,水里又全是眼睛。
媽的,除此之外,我知道關于那個晚上,我已無話可說。
我曾經愛過一個住在草原上的人,他以捕獵為食,跨馬為座。你可能不知道那匹馬有多彪悍,我可以告訴你們,它的汗是寶紅色的。
一開始他不知道我無以為家,最后他竟變成我唯一的港灣,這聽起來有點可笑,可這都是真的。
我有時跨坐在馬背上,整個臉貼著他的后脖頸,我的頭發被風吹得全往后倒,我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每當那時,他就會說一句:駕!像是在喊我的名字。
這個住在草原上的人,他有長長的盤起的頭發,厚實的胸背,和標準的高原紅。他只會說康巴語和四川話,他看我的眼神直愣愣的。
后來情況大變,我離開了他。走之前他緊緊地擁抱著我,我們在馬上飛奔,穿過了樹林、小山與河流。
他的胸膛是滾燙的,他的淚水也是滾燙的,只有他的手,很冰。他告訴我所有的花都叫格桑花,正如所有的男人都叫扎西,我嫁給任何一個男人,都如同嫁給他,扎西。
我是坐飛機走的,他的馬再快也趕不上。我在云上,他在云下。即使他抬頭望再久,也測算不出天空的高度。
再次看見他是在城市,他剪了頭發,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衣服,只有兩坨高原紅沒有變。他說他來找我,拿出他的蘋果手機,讓我加他的微信。他轉發了一些嘩眾取寵的東西,那一刻我真的沒有什么能對他說的。我知道那個扎西一去不復返了,可是扎西說他還是扎西,一直都是。
我知道,我不過是一棵樹而已。
樹有樹的使命:落地生根,開枝散葉。
但在那天,寧愿干旱至死,也不允許自己沾一勺水,怕自己醞釀出眼淚。同樣地,在那天,即使連根也要拔起早已枯干的腦海——只有這樣,我才能重新來過。
啊,我可不能再想念任何人。
我曾將身體發膚,隨意讓北風宰割。這種糟蹋自己的方式,結果證明,毫無用處。
不過,現在好了,我終于可以重生,不帶著任何前世的記憶。
作為一棵新生的樹,就要堅守樹的使命,茁壯成長,慢慢修煉。
明日修煉到即使面對你的愛人,面容也毫無畏懼,即使你在我面前,也不生妄念,我就徹底長成了一棵成功的樹。
想當年,甚至還想過去死,但最終還是捱了下來。
而現在,沒有你,又能怎么樣呢?我一樣開花結果。像其他所有正常的樹木那樣。我要辛勤地為自己工作,努力將不多的光陰抱緊。那時我將懂得,我是一棵經歷了世事的樹,不必為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