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上走神（六章）

浙江 陳于曉

清水之魚

層層疊疊地，有點類似于梯田，但不是梯田，看不見青綠的禾苗。

粼粼波光中，鑲嵌著一只又一只小池子。水純凈透明，有魚臥于水中，仿佛魚比池子，還要大上一些。

你撒上一網，池子里的人也撒上一網，你這才明白，這池子不過是鏡子。你從鏡中取魚，鏡中人也從鏡中取魚，一尾尾魚兒，一下子在身后堆滿了。鮮蹦活跳。

但當你轉過身，猛然發現空無一物。

當你從鏡子中退出，這“梯田”，已經搖身成假山了。不知哪兒來的一棵大樹，映入你的眼簾。樹上結滿了果子，一枚枚果子，長著魚的模樣，但又生著一對對翅膀。

有白狐在枝頭一閃，原來，這棵大樹，是狐仙變化的。

這一樹的果子，游動在白月光里。清風徐徐吹動著白月光的漣漪，清水，正是白月光做的。

這清水之魚，是清風明月喂養的。只有那些胸懷坦蕩的人，偶爾能捕得一尾。

白云朵

終日飄浮，不可捉摸。你以為它是從山洞中冒出來的，它偏偏在山下和人家炊煙一起飄逸著，你以為它是從山腳下漫上來的，它偏偏又在山頂招搖著身姿。

這白云朵，常把來路弄丟，也從不問去路在哪兒。

在天空染上一絲藍，到山頭沾上一絲綠，一抖一落之后，仍是自己的模樣。

這座山與那座山，隔得太遠，需要借助于白云朵，才能對話。但是白云朵，總是愛理不理。

偶爾，白云朵也會在古寺上空，稍稍停留一下，提醒上山的人們，云深了，古寺就在此處。更多時，白云朵只陪著采藥老人，隱隱約約在我們的視野之中。

這白云朵，是青山的過客還是主人？

不再飄動的白云朵，落在南山的秋天里，被東籬下的那些采菊人，囚禁在一幅畫作中。這些囚禁白云朵的人，常常坐在茅屋下，一邊飲酒，一邊不時地抬頭瞧瞧那白云朵。

那個叫桃花源的地方，安靜在畫外。往往，只有白云朵才可以抵達。

樹 翁

山居，草木很深。常見有一位老人，從草木中走出，在村子里走上一陣，然后，轉身，又消失在林子中。

或者，行蹤不定。

那老人，有時帶著一卷古籍，像是一部中藥典，只要一打開，就有文字成群結隊飛出來。當那些文字嘩嘩掉下的時候，地上便長滿了草藥，空氣中全是草藥香了。

夏日的午間，趁老人打瞌睡時，我偷看了那卷書，發現滿紙都是空白，但也許，全是草木的影子。

只有午間，老人的影子才會胖上一些。清晨和傍晚，老人的影子，總是又瘦又長又單調。老人的影子是黑的，你見過白的影子么？當然，黑，會更顯得老態龍鐘一些。

村外有綠野，可覓仙蹤。

當我尾隨著老人走進綠野，只一晃，老人便不見了。忽地相逢一棵老樹，有老態龍鐘的模樣，我猜測老人是樹神。

但或者，這棵樹，就是老人的住處。樹老了，心空了，恰好可以讓一老翁容身。

源 頭

“火光里有一棵樹……”當一根火柴快燃盡的時候，小女孩驚訝地喊到。

只是她還來不及看清這是一棵怎樣的樹，火就熄滅了。但這并不奇怪，抵達終點時，萬事萬物都會呈現一下它藏著的過去，盡管那一現，轉瞬即逝。

順著一片枯葉的脈絡，你可以走進生機盎然的春天；順著一枚果子的氣息，你可以嗅出一朵花的芳香；順著一縷花香，你可以找到種子，可以找到泥土、水和陽光。

一條大河在即將入海的時候，又有了源頭流水的清澈。在大河那深情的一回眸里，我看到了水千條山萬重，看到了一路仆仆的風塵，也看到了聳立在云端的峰巒和積雪，聽到了水流的叮叮咚咚。

大河一去不復返，卻在入海處，抵達了源頭。

也許，只有從來不曾高飛的家雀，一直替他守望著故鄉。

但他知道，當他離故土越來越遠時，他也正在接近故土。因為在終點轉過身，便是起點，起點即是源頭。

丹爐之火

啪嗒，翅膀振動，撩開了草叢。

一方石頭，一個隱隱的山洞，一些看上去像是爐火的痕跡，人道是老君煉丹處。

爐火其實只是某一種石頭的顏色。我摸了一下，只有石頭的溫度，很蒼涼，如果蒼涼也是一種溫度。這么多年了，老君的爐火，早已冷卻，像此地，也早已人去洞空。

這一只丹爐，我不知道，算是一座山的“烙印”，還是一座山曾經的“傷疤”？

此地的道觀，也只剩下一些斷磚殘瓦了。有人說，仿著這座道觀，已在山中新建了一處，香火旺著么？

一羽白鶴，從天外飛來，繞煉丹爐一圈，但我沒有看到，有老者，騎在鶴上。

抬頭，望見一面丹崖，懸著，像一大堆爐火，燃燒著。我的眼睛，頃刻間就暖了。

閉上眼睛，懸崖就懸在心上了。

懸在心上的還有那回憶中的一天繁星，那是誰煉的一粒粒丹呢？入夜，紅月亮是最大的一粒丹，它是天地的精華做的。

空空的鞋子

海潮退去后，人潮也退去了，只剩下了空空的沙灘，被風吹著。

只剩下了一雙空空的鞋子，半截被埋入了沙子，還有半截，裸露在外，被不知疲倦的風吹著。

夜色淹上來，夜色淹沒了一切，包括鞋子，除了白白的月光和白白的浪花。

昨晚此刻，這雙鞋子，也是空著的。但它應該躺在眠床邊上。它的主人，躺在床上。躺在床上的主人是不需要鞋子的，主人從不穿鞋睡覺。進入夢鄉的主人，已把鞋子弄丟。

靈魂穿不穿鞋子？

“人在夢中走動，也許是穿著鞋子的。”

“但那不是鞋子，那是鞋子的魂。”

鞋子也有魂的。但此刻鞋子的魂在哪兒呢？比如，沙灘上這雙空空的鞋，被空空的月光拍打著。

這雙空空的鞋子，它的魂，在等漲潮么？

與鞋子一生相隨的，不是腳，是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