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峽記

唐力

長江夜航

1

我們的船在夜色中航行

左岸迷離的燈火，裝飾了誰的睡眠

一幢一幢的高樓，一格一格的燈火——

那些閃亮的抽屜

將要貯存誰發光的靈魂？

啊，這暗夜里的寶石

需要小心看護，它將照亮

群星的沉默和

我們破敗的命運

2

那些璀璨的燈火，它們在交談

我們的船，撕開河流的沉默

波浪翻滾如

滔滔不絕的話語

燈火插話進來——光線中摻進了斑斕的夢想

3

滿載著一船的歌聲與笑聲，走進夜晚之深

仿佛我們不再擁有悲傷

側身向船外看去

岸上的燈火與水下的燈火連成一片

真實與虛幻混為一體，就如我們的人生

啊，大地燦如天堂——

我要準備足夠多的悲哀，將它們細細熱愛

在昭通訪雷平陽不遇

在昭通見不到你，我把烏蒙放在一邊

在昭陽見不到你，我把涼山放在一邊

在土城鄉看不到你，我把孤單的白楊放在一邊

在歐家營見不到你，我把痛苦的蜂蜜放在一邊

我把你放在另一邊

分居在我身體的兩側——

一邊是窮苦的山水，一邊是堅硬的命運

在黃蓮河邊看見一個像王單單的小孩

在一張小桌子的旁邊

在兩張藤椅的中間，露出了他的小臉

小小的單，小心地張望著

異鄉人發絲上，沾著的兩滴膽怯的露水

世界在他的目光之外

小小的王——

他的彈丸之國，遠沒有建立

他小小的孤單，還沒有迎風成長

守護他吧，樹木和藤蔓，山石和流水

巨大的天空，在頭頂上傾瀉奇異的光

時間如雪，瀑布轟鳴

山河無盡

對應著他蹣跚起步的人生——

懸 棺

河流流淌無盡，給我以勺，就能舀起一滴遠古的淚？

大風風馳永遠，給我以槌，就能擂響虛空的心臟？

血液已經不再喧響

只有死亡還在高處飛翔

出峽記

——記明月峽

明月峽谷集驛道、棧道、纖道、公路、鐵路、水道古今六道于一峽，被譽為“中國交通史博物館”。

0

峽谷如洞簫

我要吹奏它：

吹奏它的巖石，它的流水，它的樹木

它古老的睡眠籠罩的國度

風，風，時間聚集

獵獵吹拂：

凜冽如崖壁，激烈如湍流

它反向穿過我的身體

時間的利刃，剝開我，分成六份

讓它們同時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1

最高的道路是沒有道路，是空無、是寂滅

黃鵠、白鳥

翅翼切割著黑暗的空間

閃電的須絡

纏繞著猿的悲鳴

最高的道路是沒有道路

我把沉默的血液，存放在云朵之上

我把心跳

放置在群星之間

2

在另一條道路上，我與一場烈火競跑

秦時的火焰，漢時的火焰

無名的火焰

席卷而過，焚燒棧道，焚燒藤蔓，焚燒峭壁

焚燒了這個下午。這個下午已成灰燼

——無數的靈魂，在火中尖叫

我遍體鱗傷

接不住他們苦難的詞語

3

河流、河流，煮沸的河流

煮沸的汗和淚，落了又落

河流，河流，在我弓伏的軀體上奔跑

骨縫里枯松倒掛，如同倒懸的命運

河流，河流，我的腳下

透明的深淵

承接人世的死亡和絕望

相反的道路，相反的行走

我的肩胛骨

緊緊咬住纖繩

我要拉動一條大江，背道而馳

3

大江沉靜，萬物在他的懷抱里安靜下來

暮色集聚

舷邊的木槳懸掛，濕漉漉的星辰

這條道路，通向黑夜的心臟

船（憂愁是它唯一的乘客），就像一滴淚，擠出峽谷

苦澀的眼眶

2

一輛貨車，從群山之中駛出

一道凹陷的光，分開黑暗的波濤

一群迷亂如螢的斑點，在飛舞，在等待風的口袋

一只孤獨的雨刮器

疲憊地左右搖擺，清掃著玻璃上的暮色

一面反光鏡，晃動著扭曲的、不斷被拋棄的世界

——駕駛室空無一人

時間的雙手緊握，盲目的方向盤

1

它在暗中進行，穿過了群山之心

白晝與黑夜不斷交替

一生如一瞬

藤蔓裝飾暗影，在巖石的窗口上

我不斷地變幻著面孔

也不斷丟失自己

當我走出火車站

我已歷經滄桑，所剩無幾

0

最后的路是內心之路，我如何穿過自身？

最低的路是塵埃之路，我能否與螞蟻同行？

我分散了自己（六個自己）

卻無法集合他們

我要以勺舀水，澆灌那六個干燥的靈魂

轉首回望，只見遠處，北斗似勺，凌空高懸

大地之馬

從遙遠處到來的大地之馬

在此飲水：

它的背脊是起伏的山岳

它的鬃毛是蒼松、翠竹、灌木和野草

披覆著，閃爍著幽暗的光

它的眼睛透亮，倒映出無人之境

它的唇飲著——

長長的寂靜和虛無

它的馬蹄注滿旋渦

它的鞍韉——船

漂浮在清江之上，船中的我們——

被遺棄的，無用的騎手啊

在命運的河流上，將漂向何處？

荷 露

對晨光以圣潔一觸的是荷葉上的露珠

對靈魂以悄然一瞥的是荷葉上的露珠

對生活以神圣一吻的是荷葉上的露珠

它在滾動

在晨光的邊緣滾動

在靈魂幽暗的邊緣滾動

在生活駁雜的邊緣滾動

最終，它回到了荷葉的中心

回到了寂靜的中心

荷 花

我看到它們。我看到一朵荷花，就是無數的荷花

無數的荷花

不斷疊加，成為了內心唯一的荷花

我看到的這一朵荷花，也是另外的一朵荷花

它是此時的花，也是彼時花

它們相互模擬

互為彼此

它是自身，也非自身。它們通過復制，相互混淆

也許在你眨眼的瞬間，它們已經

交換了彼此的面孔

是啊，我看到的是，純潔繁衍純潔

美創造了美。世界還原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