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濤
“現在發現的幾封信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下來的。”
1937年1月 ,許廣平在 《中流》雜志發表了《許廣平為征集魯迅先生書信啟事》, 茅盾在得知許廣平征集魯迅的書信的消息之后,就積極響應,從家中找出一些魯迅書信,并在1937年2月18日夜致許廣平的信中說:
周先生的信,我找了一下,不多。去年——哦,不,是前年了,前年的不知擱到什么地方去了,現在先將已得者奉上。其中有二三封是講《海上述林》之校印的,發表了也許將引起喧嘩,但現在也一并奉上(周海嬰編《魯迅、許廣平所藏書信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出版)。第342頁。
許廣平編輯的《魯迅書簡》(魯迅全集出版社,1946年出版)一書中收錄了魯迅致沈明甫(茅盾)的八封書信,由此可知,茅盾這次一共寄給許廣平八封魯迅的書信。
四十二年后,茅盾在《答〈魯迅研究年刊〉記者的訪問》(《魯迅研究年刊》,西北大學魯迅研究室編,陜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10月出版,第1頁)一文中又再次提到了魯迅給他所寫的書信的問題,有關內容如下:
外國研究魯迅的人,以日本為較多。外國能直接閱讀魯迅著作的人,對魯迅的若干雜文還是不能完全理解其寫此雜文時的時代的和歷史的背景。《魯迅全集》注釋好了,可能對他們有所幫助。要注釋清楚魯迅書信和日記中提到的人名,就很困難。比如魯迅給我的信中提到的“少奶奶”,指的是楊之華同志。楊之華當時在上海堅持地下工作,為了迷惑敵人,打扮得像個“少奶奶”,我和魯迅就用“少奶奶”作為楊之華的代號,別人是不知道的。我在上海收到魯迅的信都燒了,我給魯迅的信他也燒了,這是我們共同約好的,唯恐出了事情牽連別人。現在發現的幾封信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下來的。
鑒于1977年出版的《魯迅研究資料》第2輯(文物出版社1977年11月出版,內部發行),刊登了新發現的魯迅致茅盾的九封書信(茅盾應該刊編輯的邀請對這九封書信的部分內容做了注釋,如對魯迅在1936年2月3日書信中提到的“少奶奶”就注釋為楊之華),茅盾在這里提到的“現在發現的幾封信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下來的”,顯然是指這九封新發現的書信不知道是怎么保存下來的。因為1981年出版的《魯迅全集》總共收入魯迅致茅盾的十七封書信,其中有八封魯迅書信是茅盾寄給許廣平的,余下的就是《魯迅研究資料》第2輯所刊登的九封書信。茅盾顯然是不清楚在1977年發表的這九封魯迅書信是如何保存下來的。
通過對比茅盾在1937年2月18日夜致許廣平書信的內容和茅盾在1979年《答〈魯迅研究年刊〉記者的訪問》的內容,可以看出茅盾在1979年所說的“我在上海收到魯迅的信都燒了”這一說法顯然不準確。一方面茅盾在1937年2月18日把找到的魯迅在1936年8月至10月間的八封書信寄給許廣平,另一方面也說到“去年——哦,不,是前年了,前年的不知擱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都充分說明茅盾并沒有把收到的魯迅書信都燒了。而茅盾“不知擱到什么地方去了”的那些魯迅書信有九封被幸運地保存下來。
魯迅研究室編的《魯迅研究資料》第2輯首次發表了魯迅在1935年和1936年致茅盾的九封書信:[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廿三夜、[一九三六年]一月八日、[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七日夜、[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夜、[一九三六年]二月三日、[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四日、[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八日、[一九三六年]三月七日、[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一日。這九封信的抬頭都是“明甫先生”,八封信的落款都是“樹”,只有[一九三六年]二月三日的信署名“迅”。
編者在《關于以下九封信的說明》(《魯迅研究資料》第2輯,文物出版社1977年11月出版,內部發行,第72頁)中介紹了這九封信的發現經過:
一九六八年,在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眾發現了魯迅致明甫(茅盾)的九封書信手稿。階級異己分子姚文元得知后,立即指令將九封信手稿取走,扣押在自己手里,達九年之久。直至“四人幫”被粉碎后,才從姚文元黑窩里查找到七封手稿,后又找到一封手稿照片,另外一封還在繼續查找中。這是“四人幫”破壞魯迅書信出版的又一罪證。
除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七日信根據手稿抄件排印(可能有個別地方抄錯)外,其余八封書信均據手稿抄錄。
我們請茅盾同志對九封書信做了注釋,謹此致謝!
幸運的是,魯迅在1936年1月17日至茅盾的信的原件不久也被找到。魯迅研究室編的《魯迅研究資料》第3輯(文物出版社1978年2月出版,內部發行,第24頁)刊登了這封信的內容。編者特地撰寫了如下的按語:
本刊第二輯刊載的被姚文元扣壓達九年之久的魯迅致沈雁冰的九封信,那時八封據手稿排印,一封原件未找到,據抄件排印。所缺的一頁手稿,現在也找到了,為訂正抄件中的錯誤,將這封信重新刊載。信中最后所說“近得轉寄來之南京中央獄一郵片”,我們從魯迅收藏的書信中找出,原收信人的姓名被涂去。壽昌是誰,與魯迅什么關系,我們還不清楚。現將“郵片”(明信片)內容附錄于信后,供讀者研究。
那么,這九封書信是如何被革命群眾在“文革”中發現的呢?筆者從魯迅博物館的資料室中看到了閔奇若在1968年撰寫的一份交待材料,從中可以知道這九封信是被發現的詳細經過。
最高指示:
“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關于幾封信的交待
抗日戰爭勝利前,我曾在中國經濟研究會工作,會址當時在南京路成都路轉角。該會盡給主要依靠當時上海各家銀行以及一些較大的廠捐款辦的,專門搞些出版。有《中國經濟》,每月約一冊,分送各銀行及廠,也有專題的單行本,分送捐款的會員單位參考。我被分配在該會當時新成立的化工組內,在組長徐善祥(在之江大學曾教過書,我是由他直接介紹入中國經濟研究會工作的人)指導下,曾將報刊書籍現成舊資料湊成一篇《中國酸[鏀?]工業的過去、現在與將來》,經他修改后,印成少量單行本??谷諔馉巹倓倮?,當時只聽說該會因捐款來源很困難,決定解散,那時大家最后再到各房間去看看各只辦公桌子里還有東西沒有,因為這些桌子椅子都是聽說從[經?]各銀行里借來用的,現在要還給人家,所以要查看一下。整理時,這些桌子里實際都已經空了,從我回憶的印象上,我好像是在統計組(組的負責人記得大概是叫盛灼三)的一個房間里(記憶中那時該室內已沒有什么人,桌子放得很亂),我偶然拉開一張辦公空桌子的抽斗(不知該桌子是誰座的),在抽斗后面空隙處,匆促間,發現了幾張摺著的白紙,取出打開一看,都是信,沒有信封,信下面具名是草字,看起來好像是“樹人”二字,因為當時我對新文學新小說和草體字都不熟悉,好像曾聽說過魯迅,又有個名字叫“樹人”,大家提起,總很敬仰,因此我想如果真是魯迅寫的話,作為亂紙棄去很是可惜,當時我便和愛好藝術文物一樣,將它保藏起來。勝利后,我進入商辦閘北水電公司后,不久我便將它貼在與同事湊合自印的幾張紙上,和報貼放在一起,堆在書堆里,很多年一直未去翻過,思想上也完全忘了。
直到1966年9月14日,我愛人單位來我家幫助掃四舊,在取去東西的單子上見到有夾子一只,經我事后整理余物和細細回憶,我才想起取去的大概是那只報貼的夾子,我再想想夾子里除一些報貼外,還有幾封以前曾認為可能是魯迅的信。因此,我便立刻向包承忠同志口頭匯報情況和自己的回憶,并寫過我得到幾封信的經過,交與當時的組織,后來又在1966年10月我的自我檢查中做了書面交代。并在我所革命造反派奪權后,將經過情況另寫過給陸鳴盛同志。在我愛人單位將東西交還我后,我才確知有九頁上述的信。最近市內有同志提及,我便在6月12日將該九頁信交給李亦娥同志,轉請她交給革委會處理。
對我在抗日戰爭前,曾在中國經濟研究會工作,以前在閘北水廠都曾向組織交待過。原來中國經濟研究會里的人,自從抗日戰爭勝利后,解散到現在二十多年,都已不知去向。對該會情況可能知道一些的,想起一個名叫程克勤的,他當時在會里管總務的,后來聽說在閘北水電公司阿瑞里工作,現在不知在哪里工作,有可能仍在電業系統工作。
閔奇若
1968/6/19
綜合上述內容可以看出魯迅在1935年和1936年至茅盾的這九封書信的流轉過程:這九封信不知何時從茅盾手中到了被中國經濟研究會借用的某銀行的辦公桌中;當時在中國經濟研究會工作的閔其若在1945年抗戰勝利前偶然從這個辦公桌中發現了這九封書信并收藏在家中,“文革”中造反派從閔其若家中抄走這九封書信;閔其若在1968年向單位革委會報告這九封信可能是魯迅的書信并寫了發現這九封書信的經過材料;這九封書信在“文革”中又輾轉到了姚文元的手中;“文革”后從姚文元家中發現這九封書信并轉交魯迅博物館收藏至今。
關于閔其若的情況,筆者從網絡中檢索到如下的資料。秦鈞業在2009年發表在個人博客中的《我在上海市自來水公司四十年——紀實文學》一文中這樣介紹閔其若:
5.閘北水廠 化學工程師閔奇若
閔先生中等身材,戴一副金絲眼鏡,細毛胡子,一口蘇州音,他是蘇州大學全國著名園藝家、文學家周瘦鵑的學生,他學化學的,他的愛好是唱京戲,是唱旦角,愛好攝影,他的傳統書法功底很深,我們成了師徒倆。他將1950年“二·六”轟炸,國民黨飛機轟炸閘北水電公司,轟炸殘景是他私人所拍,1950年能有照相機的人很少,只有高級人員才有照相機,拿照片講解給我聽,當時進水車間一角,廠沉淀池炸穿,炸了一個洞。會議室是開董事會議的地方,震落一片殘跡,老師教我在攝影中如何構思,是非常重要的,我是無家可歸的人,老師叫我幫他畫技術曲線圖,要畫一年,365張,曲線圖中,有每日氣溫、潮汐、水量、電基、余氯,用多種彩筆畫,打開曲線圖,展示一年風采。我們水廠,凝聚劑是家用明礬的,后來改用山東精制硫酸鋁,制水原料緊張,由精鋁改用粗制硫酸鋁,到1958年更困難,粗制不能保證供應,水廠急了,閔奇若開動腦筋,進行技術攻關,電廠有大量煤渣,在煤渣中提取有效成分,老師做化驗,我做助手,成功了,化驗煤渣中含鋁,老師的科技成功,助了我的寫作成功,我文稿也成了,“只要有決心,煤灰變成金”由局報轉向市報,從此閘北水廠凝聚劑由鋁灰與廢酸代替。
從上述內容可以看出,閔其若雖然專業是化學,但是熱愛文藝,不僅愛唱京戲,傳統書法的功底也很深,這也是他偶然發現這九封書信并保存下來的原因之一。
2007年,孔昭琪在《周建人為何毀掉了魯迅給他的300多封信》(中華讀書報,2007年09月21日)一文中再次提到了茅盾保存魯迅書信的事,具體內容如下:
此外,對于那些與魯迅通信的名家的來信,我們也很想有所了解,比如茅盾(沈雁冰)的信。(中略)茅盾先生輕描淡寫地說“現在發現的幾封信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下來的”,而實際上,新版《魯迅全集》所收魯迅致沈雁冰的信不是簡單的幾封,而是多達17封!而且其中不乏重大政治內容,如不止一次提到當時犧牲不久的瞿秋白烈士的夫人楊之華同志(雖是用暗語),這要擔多大的政治風險!“是怎么保存下來的”呢?我以為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出于對魯迅的尊重和對歷史的責任感,茅盾先生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保存下來的。然而,茅盾致魯迅的信我們卻一封也見不到,可見確是“都燒了”。為什么茅盾能保存魯迅的信,而魯迅卻不能保存茅盾的信呢?難道魯迅的處境比茅盾還要險惡嗎?由此推而廣之,《魯迅全集》中那1400多封信的受信者的來信也都蕩然無存,豈不同樣都有一個不公平的問題嗎?歷史總會留下這樣那樣的遺憾,而有些遺憾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很顯然,孔昭琪沒有注意到《魯迅全集》收錄的魯迅致茅盾的十七封書信中只有八封是茅盾保存并在1937年2月18日寄給許廣平的,另外九封書信(包括提到“少奶奶”即楊之華的書信)茅盾雖然沒有燒毀,但他本人在1979年時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下來的。而這九封書信能保存下來首先要感謝閔其若。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2014年度一般項目“國內六家魯迅紀念館的歷史和現狀研究(1951—2016)”[編號:14BZW104]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