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晴
公交車在路上走走停停,正午刺眼的陽光透過車窗撲到我的臉上,令人不適的溫度鉆進皮膚游走在頭腦間。頃刻,暈眩感夾雜著旁邊幾個學姐的話語聲漸漸傳來。“語文作業好多呀,你們打算寫嗎?”“別寫了。語文就算學了也沒什么用!”對,我最近在網上看到了一句詩,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是你,冰河也是你,真浪漫。”“陸游竟然有這么美的詩呢?”對對對,還有什么林深時見鹿,海藍時夢鯨……”女生的吵嚷聲,晃眼的陽光,前方堵車處傳來的此起彼伏的鳴笛聲,爭先恐后的進入我本就發暈的頭腦,不適感如潮水般淹沒我整個頭部。我迫切地想要進入到一個安靜的環境,一個不大的房間,有淡淡的木頭香氣,那來自一個書柜。柜旁茶燒得正沸,香氣四溢,水汽氤氳……那是伯父家的書房。
小時候,父母忙于工作,我便一直住在伯父家。他是名老師,有張嚴肅沉默的臉,我總是很怕他。因為他愛教我讀詩,若是第二日解得不對便要打我的手板。印象最深的就是《采薇》“昔我往矣”一句。伯父讓我解釋,我答道是對歸途中兩種景色的描寫。伯父的眉皺的更深了。于是第二日,我用微微發紅的手翻了半個多小時的古漢語詞典,將整篇《采薇》一字不落地翻譯了出來,順便將網上找到的詩歌賞析也背了下來。伯父看著我,搖了搖頭。他好像說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時間的腳步太過匆匆,我早就記不清了,因為好像不久后,我就回到父母身邊了。
但在我記憶里,總有那樣一個小院落。院中總是夏日的傍晚,天邊有絳紫色的云霞,隔壁嬸嬸壓著水井,籠子里的雞慵懶地啄著被風吹落的海棠花,海棠樹下有一張干凈的書桌,“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币幻孀遥幻孀浮T娐暲世?,一直追著彩云而去,但卻讓人覺得心中靜極,天地間,僅一人一書而已。鋼筋水泥的城市找不到一顆可以安放書桌的海棠樹。課業逐漸繁重,我所熱愛的“詩書”漸漸變成了要循規蹈矩去答寫的“語文”,曾朝夕相處的小院的模樣漸漸變的模糊。想要策歲月縫隙中的白馬,拾飄落的海棠花,可就連微風也匆匆,只抓到半朵夏夜枝影上的月光
而再次回到伯父家,已然是不久前一個寒假了。跳下車門那一刻,興奮感漸漸被入目的皚皚白雪所掩埋——這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小院兒。院里沒有夏季的晚風,沒有紫色的云霞,隔壁嬸嬸早已搬走,光禿禿的海棠樹茫然的站在白雪黑泥之中。而那個曾經皺著眉大力打我手板的伯父,鬢已星星,孤身立于門前,愈顯清癯。只是年華老去了而已啊,誰都會老的??赡请p手太快了,將伯父的意氣風發抹去得太快了。他唇邊那抹慈祥的笑意令我心中發酸。我忽然憶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得意的向伯父背的那一句譯文——當年我離開故土的時候,楊柳正綠;而現在我回家了,卻已是漫天飛雪了?!拔粑彝?,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边@次,我真的讀懂了。
夏日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海棠枯了,有再盛的時候;鄰友散了,有再聚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我從“蘭澤多芳草”的岸邊一路走到了“學語文無用”的現實。我依舊愛著詩,愛著每一個通過文字相見的千百年前的靈魂。只是這份愛里漸漸多了份無力感。對,就是無力感。我不知道為何再也找不到一個相似的童年的書房;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公交車上的那幾個學姐,那句詩是陸游的家國情思,無關愛情。林深時見鹿中的“時”是偶爾的意思,和后面幾個構不成并列句;就像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全世界,古風歌曲并不是非主流,語文并不是百無一用……總有一些執著,念念不忘,只是因為難忘。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冬日豁然讀懂《采薇》時的復雜心情;無法忘記伯父清潤的讀詩聲;無法忘記聽到河圖的《不見長安》時的共鳴;無法忘記在《妖貓傳》中看到陳凱歌讓李白和白居易隔空相見時的激動……五千年亦太匆匆,但以上種種乃至楚辭唐詩宋詞元曲等文明圣果,身為炎黃子孫的我們本就不應遺忘,不是嗎?
走下公交車,迎面遇到了住在樓下的阿姨。“小苗呀,升高中了吧?怎么?學文了?為什么呀?”剛剛路過的那個少年真好看,像東坡筆下的琢玉郎?!鞍。∫驗椤驗槲蚁矚g呀!”對,我喜歡!我真的喜歡。
天高白云遠,有一縷微風拂面而來,沖去了頭腦中殘留的暈眩感?;秀遍g,我又看到了那個年幼的自己,站在匆匆時光后,背著手,搖頭晃腦的念著: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