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洛愷
旺旺是一條生長在我老家鄉下的土狗,按照書本上的正式稱謂,大抵應該歸屬田園犬類。她長得既不出眾,也沒有華貴的血統,以至如今回想起來,即使在我心里升騰起無限的思念,卻總記不全她的模樣,但她那溫柔敦厚的丹鳳眼,凜然筆立的豎狀耳,熱切誠摯的神情,猶如故人一般,使我長久不能釋懷。
多年前的某個冬晨,在老家院門前,爺爺第一眼就發現了她。她蜷伏著瑟瑟發抖的身軀,顯得那么單薄無助,一幅楚楚可憐的樣子。任憑家人如何驅趕呵斥,她始終執拗地不肯離去,好像此生此地注定有緣,就是她認定的歸宿。善良的爺爺最終還是嘆著氣無奈地把她抱回了家,為圖吉順,還順口給她取了個名字:旺旺。從那時起,她就把我的家人當成了她永世忠誠的主人,并熱愛上了家里所有的親戚,只要主人告訴她:旺旺,這是我們家的親戚噢!她就會歡快地搖著尾巴,用她非凡的嗅覺,辨識出每個人獨特的味道,用心記住前刻來過的生人。
我第一次見她,是放寒假回到鄉下。在離家門老遠處,我就望見她搖著尾巴安靜矜持地蹲在院內,我剛從車里探出身來,她便迎面飛奔而來,毫無戒備的我嚇得魂飛魄散,慘叫不迭。她不管不顧一躍而起,又大又長的頭碰到了我的臉,我本能地大喊道:旺旺!那一刻,我們的眼神相遇了,她充滿喜悅和善意的眼眸,溫柔舔在我臉上的舌頭,頃刻化解了我所有的恐慌,汩汨暖流傳遍了我的周身。我幸福地叫著她的名字,摟抱著她的頭,濕潤了眼眶。
鄉村的黑夜來得早,我們圍著熊熊燃燒的柴火拉扯著家常,有時會開心地歡笑,有時會無由地感嘆,塵世的喧囂仿佛從不存在。旺旺很安靜地坐在我們旁邊,愜意地烤著火,慵懶而自在。她有時也會突然睜開眼睛,望望說話的主人,似乎也有話說,我把手伸到她的嘴角,她濡濕的舌頭輕輕舔舔,頭便偏靠在我的腳上,這份依戀讓人覺得格外熨貼溫暖。
在老家掐指可算的行程,后來因為有了旺旺而多次被無端地延長了,也因為旺旺多了一份自然而然回家的期許。某次,幾個被我約請去鄉下休閑的城里孩子,一到老家就仿佛滿血復活,在我家院內堆疊的草垛上盡情嬉鬧攀爬,只聽得見旺旺在旁邊急促擔心的厲叫,我們都怪她向大人們報了信,便變了花樣欺負她:有的揪她的耳朵有的扯她的尾巴有的騎上她當馬背,她汪汪地叫著,清脆的聲音彌散在周遭,有著無限的親昵和歡喜,她和我們一起在泥地上打滾,全身沾滿了泥土和草屑,臟得讓人不敢近身,爺爺便拿了棍子嚇唬她,訓斥她發人來瘋,嫌她靠近了城里來的客人,她委屈地避開了,跑得無影無蹤,可只要有孩子叫一聲旺旺,她就象神兵天降,又和孩子們玩成了團。
離爺爺家不遠處,橫臥著一片寬闊的田疇。某個晴午,我貪婪地吮吸著青草的氣息,踩踏在飽含濃厚質感的田埂上,一路滑行中有種別樣的自由,我沉醉在自己的樂趣里,跑過了一道道田埂,全然不知進入了危險地帶,也許是我奇特的姿勢引起了那些鄰近護家狗的懷疑,離我最近的農家突然爆發出陣陣犬吠聲,一條大麻狗打量著向我靠近,我大聲呵斥著,蹲下身做出防備的樣子,不料周圍幾家農戶家的狗全吼著聚攏來,望著那一雙雙眈眈逼視的眼睛,我呼吸急促全身發抖,情急之下大聲呼號:旺旺~旺旺!像一股旋風,旺旺真的來了,她的叫聲兇猛得如乳虎嘯谷,身手迅捷得如離弦之箭,奮不顧身地沖在我前面,昂首挺胸地與那群狗們對陣,剎那間真有天地英雄之威,我在她的身后落荒而逃,只聽得后面犬吠一遍,剛剛還讓我感覺浪漫無比的田園,瞬時變成了天昏地暗的戰場。不知過了許久,當毫發未損的旺旺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摸著她起起伏伏的背,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明明沒有跟著我,這么空曠的田野,怎么就聽到了我的呼喊,知道了我的困境?冥冥之中真有一種感應:今生今世,我們就是確信無疑性情相通的親人!
親人難免也有分別的時候,只是我們無法預知會有怎樣的別離。歲月不居,人生無常,年邁的爺爺身板日趨衰老,獨自在鄉間生活越來越不方便,整天忙碌的爸爸放心不下,只好把他接到了城里照料。百般糾結中,老家的一切都只能托付給鄰居代勞了,旺旺也未能幸免。此后,我常常聽到爺爺念叨,說旺旺為守家如何從不外出甚至整夜不休,說旺旺見到久違的親人回鄉是怎樣的親熱相迎百般不舍。后來,爺爺又常常絮叨說旺旺老了累了無力了,她昔日的雄姿己經不復再有,只能在空寂的院子里蹣跚了。
某幾日,爺爺茶飯不思,隱隱覺得不安。果然,聽鄉下親戚打來電話,說旺旺突然消失了。我們猶如親人失散一般,拜托熟知的親戚朋友找了好久,但終究還是徒勞而返。不久,親戚得到證實,旺旺是因為不離不棄忠誠守家,被幾個游手好閑的鄉人記恨,遭捕殺賣到菜場了。
唉,我天性善良、忠誠敦厚而又老境頹唐的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