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到1976年這幾年,我在呼和浩特市第二中學上學。其時“文革”尚未結束,這種“好學校”的混亂程度比之一般學校,常?!案鼊僖换I”。記得,張鐵生、黃帥之后,學校搞所謂開卷考試——學生拿試卷回家做。我們的物理老師是個外形俊偉、語音磁性的硬漢,給人孤傲之感,平時不怒自威??伤翘煸诎l卷的時候,竟語氣懇切地說了句:“希望你們先試著自己做做”,那異樣的嗓音讓我至今不能忘卻。依稀記得,當時我好像是交了白卷的。離開學校后很多年,才聽說物理老師很早就走了。每每想起此事,就心生愧疚。但那時我內心是頗為理直氣壯的:學習有什么用!因為那個荒唐的時代在用各種方式來理直氣壯地證明著這一點。
如果說到我的本業——學習,那三年是灰暗的,一無可取,甚至是不堪回首的。但《圣經》有云:“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钡€是那三年,讓我至今感懷不已的是,我還同時扮演著另一個角色——學校文藝宣傳隊隊員,小提琴演奏員。就拉琴能力而言,絕對很“水”。那年月,學習很沒用,也沒人把它當回事,可如果你會點兒“文藝”,尤其是還會點洋家伙,那自我感覺,有點像現在的孩子說剛從哈佛混出來。
在那個坐著都往外冒熱氣的年齡,又處在那樣一個文化極度匱乏的年代,身為學生,無書可讀,無書愿讀,如果再沒有什么其他專注,不出事都難。而我們的青春,“揮灑”在了文藝上,應該值得慶幸!我們通過吹拉彈唱,用盡可能努力產生的樂音和還不錯的舞姿,演繹了一幕幕自我感覺良好,也得到不少外界喝彩的節目,還攜此走街道、下軍營、奔村莊、赴匯演,在朔風勁吹中,在燈光照射下,贏得掌聲,收獲感覺,實現價值。
那時,班里男女同學之間是不說話的,加之學習氛圍的極度稀薄,班級已無魅力可言。盼著排練,盼著演出,大概不是我一人的個別現象。雖說,以現在的標準,宣傳隊男女隊員的交往也顯拘謹,但比起班里面那是寬松多了,更何況,本宣傳隊女隊員普遍顏值很高,宣傳隊那兩間平房在男隊員眼里平添磁性,自不待言。
我想,之所以二中宣傳隊有如此大的凝聚力,還和我們有幾位業務出色、人品端莊的老師有著極大的關系。
到二中后,我最早接觸的是畢淑賢老師,她是我們初三的音樂老師。在那個水房邊陰暗的教室里,畢老師邊拉風琴,邊一句一句教我們唱歌。我現在還記得她教的第一首歌,歌名忘了,歌詞是“歡樂的短笛,歡樂的歌,歌聲朗朗像小河……”畢老師面目慈祥,神情專注,一遍遍地教,極為認真。后來聽說畢老師在“文革”中吃了很大的精神和皮肉之苦,很多都是二中學生所為。我始終不能明白,對這樣一位善良得無以復加的女師長,怎么可以下得去手呢?
在宣傳隊里,畢老師也負責樂隊排練,不但管業務,還管人。到了二中,我進入青春躁動期,有一段時間對社會的很多做法非常抵觸,多有怨憤,又覺得無能為力,悲觀失望。體現在排練上就是無精打采。這個樣子,畢老師也看在眼里了。有一天排練完,她找我聊,知道我的想法后,就苦口婆心地說服我,讓我正確對待社會?,F在想來,她是受了那么多磨難的人,還在用慈悲、用理性勸導一個不成熟的孩子,這需要多么博大的胸懷和母愛啊!
再后來,畢老師走了。我們和王丹老師一起去向她告別。靜臥在那里的畢老師,瘦小,安詳,想到眼前那張略顯塌陷的嘴,再也無法教我們歌唱,不由得悲從中來……
吳鳳剛老師在新城區“小教司”時,就是我的老師了。他為人熱情,酷愛文藝,他擅長京胡、二胡。那時我家住新城區水源街,離吳老師住處不遠,他不止一次帶我到他家,讓我唱樣板戲選段,他來伴奏,可見他對學生的培養提攜之情。
在二中宣傳隊的時候,有一次,好像就是樂隊要為合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伴奏,吳老師竟然讓我,一個從未學過樂理、和聲的學生來配器!面對這巨大的信任和托付,我也是年輕人膽大,竟然應承了。高音譜號、低音譜號關系搞不清楚,就用簡譜;基本和聲不懂,還怯怯地去問在藝校學過和聲配器的哥哥,當他從我回答詢問時支支吾吾的解釋中知道實情后,一臉的輕蔑,嘴里擠出幾個字:你膽兒真大。不管亂涂了些什么,反正煞有介事地交給了吳老師一沓子“總譜”,當時吳老師為了鼓勵晚生,還拍著我的肩膀說,瞧瞧,這將來就是作曲家呀。
郭小凌老師戴著一副白邊眼鏡,高大儒雅。也許是受家庭的影響,我天然地對老三屆中來自知識分子家庭的“知性青年”有親近感,也很崇拜他們。在那樣的時代環境中,郭老師一直在堅持學英語。誰能想到,當年身背糞桶,在二中附近走街串巷的郭老師,二三十年后成為全國史學界的名師?俗話說,是金子,就會發光。郭老師們不為社會環境左右,即使被埋沒,也絕不隨波逐流。他們閱讀書籍,思考社會,歷練人生,從不放棄自己的理想追求。一旦機會來臨,“準備著的”他們,就能弄潮濤頭,努力實現自我的價值。
郭老師會拉小提琴,應該拉過不少古典曲子,還能為樂隊配器。而我們一代是“紅色提琴”出身,只知“草原紅衛兵……”等赤色硬曲,最崇拜“爐臺”“鐵樹”,加上能力不濟,“鋸”出的聲音肯定不太美妙。一次,教美術的蘇力老師,臨時抓我當他的素描對象,邊畫,邊語重心長地勸我:能不能像郭老師那樣,拉點“好聽的”,像《云雀》《多瑙河之波》。
和我們接觸最多,時間最長,情感也最深的當屬王丹老師。說實在的,叫她“老師”,在很多時候,對于包括我在內的不少隊員,都老大地不情愿。翟瑞中這些“老生”肯定如此,就是我們這些后學,也多有不甘——她才多大呀,當我們的老師?!可足以佐證的,就是到了四十年后的今天,有的隊員嘴中還是只喊“王丹”,不聞“老師”。
這大概只能怨王老師自己。第一次見到王老師是在二中南院平房,她正在神情專注地拉著當時的一首手風琴名曲,激昂跳躍,一往無前,隨身晃動的兩條大辮子,襯托著因投入和興奮而泛起微紅的青春面龐。讓人完全無法把她和“老師”一詞聯系在一起。
王老師的外形容易給人“弱女子”的印象,其實她人是挺“強悍”的,我們當中不少人想必都被她訓過。后來,宣傳隊到了校園北邊,一次,平房前堆了一片干草,我們幾個男生四腳朝天躺在上面,被王老師撞見了,這一頓指責。她有“強悍”的一面,但更多的時候是對工作充滿了熱情,對我們這些學生充滿了愛心。就像她自己多次說的,她愛我們每一個人,關注我們每一個人。最難能的是,這種愛,這種關注持續了如此漫長的歷史,以至于當我們都老了,仍愿意把她視為知己,愿意與她傾訴苦惱,分享快樂。這樣亦師亦友的真摯情誼,我們自當分外珍重。
(張文天,現為科技日報社評論理論部主任,高級記者;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入選國家“四個一批”人才;多次獲中國新聞獎評論獎及報道獎,有譯著、科技人物傳記出版。
先后在內蒙古巴彥淖爾盟歌舞團、內蒙古廣播電視藝術團任小提琴演奏員十載。198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新聞系讀新聞業務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