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與微之書》意蘊品讀

劉凡珍

白居易的書信散文《與微之書》，乍看文言程度不深、通俗易懂，讀者基本上能夠很容易讀出《與微之書》表達的對朋友的思念關愛之情。倘若我們僅止于讀到這一點，那恐怕白居易也要感嘆“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了。細細品讀，我發現這封書信不僅是表達友情這一主題，除了抒發對遠方故人的思念關愛之情外，還蘊含著其他復雜的情感，其意蘊豐富、情思綿綿，耐人咀嚼。

我們清晰地看到文章內容思路大致是這樣的：久別思念——讀信感懷——奉報三泰（江州生活）——題書感慨。毫無疑問，居易在信中向元稹主要傾訴了對遠方故人久別的殷切思念之情。白居易曾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他自己寫詩作文就善于以情動人。元稹收信后就禁不住淚流滿面，有元稹所作詩《得樂天書》為證：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那么，白居易與元稹之間友情深厚，在這封書信中何以見得？白居易是怎樣表達出來的？

書信開頭便直接抒情，傾訴離別之苦，表達思念之切。開頭兩次連呼“微之微之”：直呼其字，可見關系親密、情誼深厚；反復呼告，自是久別思切、纏綿多情；再呼微之，直抒胸臆、凄婉無奈。此“二呼，既有對未來之不可預測、命運之無力改變、會面之遙不可及等的無奈之情。“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此為時間映襯；“膠漆之心，置于胡越”，是為空間映襯，后文“平生故人，去我萬里”與之呼應：可見思念殷切。

書信結尾則是借景抒情，思念綿綿之中又流露哀愁萬重。“信手把筆”“隨意亂書”之語可見其友誼深厚、關系密切，故而隨心而寫更顯感情真摯。“窗外山僧，或坐或睡”則流露出飽受貶謫之苦的白居易向往山僧之優游閑適；“山猿谷鳥，哀鳴啾啾”的景物烘托出分隔兩地之感傷；“金鑾殿后，廬山庵里”之語映襯出宦海沉浮中頗有哀嘆；“籠鳥檻猿，相見何年”則明顯自喻遷謫苦期待重逢。

書信開頭和結尾既抒發對老友的思念之情，同時也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哀傷之情。那書信中還有其他內容也呈現傷感色彩么？當然有，書信第二段讀信抒懷、敘事言情，既感念深情又嘆愁苦悲涼。“危惙之際，唯惦老友”，這是對老友感念信任，可見交情深厚，令人感嘆；“驚聞友貶，垂死賦詩”這是說震驚擔憂，同被貶謫，同病相憐，怎不深感愁苦悲涼！

白居易在敘友情表思念的同時，都給人以濃郁的傷感氣息，而信中“三泰”卻給人不一樣的感覺，流露出歡欣愉悅的心情。“三泰告慰”部分敘事蘊情，卻是表達體貼關愛而又恬然自安。何謂“三泰”？身心健康，家人團聚；生活自足，免于求人；廬山建庵，風景怡人——此“三泰”自是讀信的朋友感到欣慰的。

我們知道，在《琵琶行》中，白居易也曾描寫自己被貶江州后的生活環境和境況，其具體詩句有：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這些詩句寫其貶后江州的生活環境：住宅雜草叢生，禽獸哀鳴，苦無知音；表達了白居易這樣的心境：謫居臥病的失意寂寞、孤苦無聊，心情郁悶、傷感凄涼。

為何明明自己過得不如意，心境郁悶，白居易卻還向老友“奉報三泰”，在這封信中卻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生活環境，說“不唯忘歸，可以終老”，為何作者這樣告訴朋友？其實，這矛盾之中恰恰可窺見白居易的復雜內心：“三泰告慰”以免友人擔憂掛念的一片苦心和二人之間的深情厚誼；為了鼓勵故人，保重身體，樂觀心態面對挫折；一方面自己安處逆境，襟懷曠達，寄情山水恬然自安，一方面也是掩藏內心苦痛，心懷抑郁，以豁達語言凄涼情。可見，白居易當時其“心”是非常復雜、矛盾而微妙的。

古人云：人之相知，貴在知心。魯迅說：人生得一知己足也，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白居易與元稹二人在患難之中互相關心、互相慰藉，真可謂一對知心知己！白居易在書信結尾問：“此夕我心，君知之乎？”料想白居易所言“此夕我心”，元稹當深明其心，頗有共鳴，以致元稹收信后淚流滿面、情不能已。

俗話說“文人相輕”，但在唐代文壇上，白居易和元稹卻給后人留下了“文人相親”的千古佳話。二人志同道合，感情深厚，交往密切，詩文唱和：得意時，以詩相誡；失意時，以詩相勉；同處時，以詩相娛；索居時，以詩相慰。在人生最艱難的日子里，兩人的友誼愈發迸濺出絢麗的火花，他們相互關心、相互慰藉，終于走出了于他們人生的沼澤之地。二人在宦海沉浮、患難與共中讓世人看到了友情的高貴、圣潔和偉大！

白居易在《與微之書》這封書信中，將自己飽滿的情感訴諸平實的語言文字，讓我們清晰地觸摸到了他豐富而細膩的內心感情世界：既有對遠方故人久別的殷切思念，也有對人生世事無常的感慨無奈；既有對友人真摯情誼的深深感念、對重病患難好友的關愛體貼，也有對被貶遭謫失意的悲涼傷感；有對貶所江州生活的恬然自安、對仕途顯達富貴的懷念留戀、對閑適自由生活的向往企慕……可謂平易切近中蘊涵深婉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