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楠舟
《花園茶會》是曼斯菲爾德的后期經典作品之一。完成于1921至1922年間,小說風格清新脫俗,語言細膩平常。小說以主人公蘿拉一天的經歷為素材。描寫了蘿拉在一次茶會中體會到的人心冷漠,還有死亡。從前美好的幻想破滅,最后發現了死亡的美麗,開始正視現實。簡單的幾個片段作者從蘿拉的視角把階級的丑惡,人心的黑暗表達的淋漓盡致。對于作品的研究,國外早期對其研究一般針對故事結構、蘿拉的刻畫和階級偏見等主題,對故事的結尾也多有討論,到了80年代之后,角度越來越新穎,有從各種不同文學批評理論進行研究比如女權主義,殖民后殖民主義,結構主義和敘事視角等。還有對小說的藝術、語言風格的分析。國內對這篇小說的研究始于1927年,徐志摩將其帶入中國,并編入了《曼殊菲兒文集》一書中。一開始,對這篇小說的研究大多在階級主題,語言藝術風格上,21世紀后,各個不同角度分析的文章如雨后春筍般出現,有從語言、藝術風格分析其中的頓悟等,也有從結構主義,敘事視角和殖民主義來分析。也有從空間角度分析的,比如王燁的《曼斯菲爾德式的新西蘭特性:《花園茶會》的中產階級主體之裂變和連接》,在這篇論文中,他主要分析了蘿拉主體世界下兩個世界的沖突,并未從不同層次的空間進行仔細分析。但本文將從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論出發,分析小說中的三個不同空間。
物質空間是人類的空間生產實踐及構成社會形態的具體場所和空間集合,涉及空間生產中的人類實踐活動,具體空間形態的生產,也是空間要素的排列組合。物質空間可以說是具體的地理位置,建筑或景觀。物質空間屬于人類的感知層面,是可感知的。《花園茶會》的富人區和窮人區的建筑在曼斯菲爾德的自傳里也有提到,在這一部分,筆者將從兩個階級的具體房屋建筑入手,分析這兩者的對立。
《花園茶會》中的房子建筑在曼斯菲爾德的自傳中有提到,也是曼斯菲爾德自身搬家后的房子。“25號處于地質斷層上居高臨下的位置,東面有廊柱的陽臺俯視港口,然而在另一個方向,道路下面卻可看見人們簡陋木屋腐銹的屋頂,這些木屋位于潮濕的洼地,終年不見陽光,下層人生活不僅一覽無余,而且日夜都能聽到。”(安東尼·阿爾伯斯1993:25)在這一段描述中,我們可以從聽覺,視覺方面來感受兩個階級的對立空間。從聽覺來看,窮人的所有活動富人都可以聽到不論日夜。從視覺來看窮人的生活是“一覽無余”,完全在富人的眼皮底下。
就像福柯認為的一樣,空間是統治者意志的體現,是權力的體現。就像圓形監獄一樣,中間有高塔,每一個犯人都是獨立而且可監視的,這樣可以完全地監視每個犯人。因為犯人不知道監視者是否在高塔內,所以他必須隨時注意自己的言行。但福柯認為圓形監獄并非是權力的本質而是權力運作的一種呈現。也就是說“建筑體現權力,是權力在空間中有效運作的工具”。(侯斌英,2010:68.)在《花園茶會》中也是這般,窮人的房子完全曝露在富人眼底中。在布萊恩·勞森的《空間的語言》一書中提到,空間的角色有幾種分別是“對立”、“陪伴”和“共存”很明顯文本中的蘿拉一家處在斷層的高處,馬夫一家在斷層的低處就在富人區的對面。所以,文本中蘿拉的花園和馬夫的小破屋是一種空間對立的關系。換句話說,從地理位置上看,貧民區和富人區就有著尖銳的對立。從建筑上看,蘿拉的富人區不僅漂亮而且寬敞陽光還有美麗的花園,而馬夫的平民區卻是陰暗、潮濕和擁擠。小說中這樣呈現不同階層的建筑,從建筑體現了富人掌控的權力,在空間中用建筑來表達自己對窮人的掌控。
瓦加斯認為領地的侵犯有三種,分別是混淆邊界、冒犯和入侵。混淆邊界顧名思義就是指故意不分清楚界線,冒犯是指入侵帶來了某些實際的危害,而入侵則是企圖永久性地占領領地的行為。可以看出,這三種侵犯由淺入深。而《花園茶會》中的侵犯就是第三種—入侵。在物質空間的描述中,富人區不僅監視著一個方向的港口,還有另一個方向的貧民區。港口是商業貿易的重要設施,可以說富人監視著港口也就是把這個地區的經濟命脈把握在自己手里。而窮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富人的掌控中。換句話說,富人區企圖永遠占領這個地區,窮人區和港口都屬于富人區。建筑體現權力,是權力運作的工具,富人的建筑充分體現了富人所掌控的權力,不只是對窮人的掌控還有對這一個地區的經濟掌控,也通過這兩個階層明顯的建筑區分表明了富人如何來運作權力。富人高高在上的建筑從感觀層面就把窮人死死地壓在腳下,在小說中,富人雇傭窮人來裝扮花園,雖然窮人有自己的想法還是被富人給否定,即使否定他們的只是一個小姑娘,他們也只能違背自己的理念。可以看出,窮人只能做一些活兒卻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對于富人的建筑是絕對沒有改造的權力的。因此,富人對窮人是絕對的壓制。
在《空間的語言》中,布萊恩有對房屋前和房屋后的描寫,他認為房屋后是私人的領地是不希望被人看到的,比如說餐廳,我們去餐廳吃飯,餐廳的廚房面對顧客是關閉的,是不希望把亂糟糟的空間展現在客人面前。還有家里會客也是一樣,一般是在客廳會客而不會在臥房這種極具私人場所。所以保留房屋后的區域是一種擁有自己私人空間的一種表示。然而,在文本中“下層人生活不僅一覽無余,而且日夜都能聽到。”下層人的房屋后的區域已經完完全全地展現在富人的眼前,所以說,富人區已經完全入侵窮人區。窮人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領地。
在物質空間中,小說用建筑體現權力保證權力的運作,可以看出兩個階層的權力關系,也可以看出富人的權力運作。
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是空間生產的對象,不僅是空間中的事物還是空間實踐中產生的社會關系。社會空間就是社會不同的群體產生的不同種力量而發生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關系有兩種,一種是生物性生產關系,比如父親、性別和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還有一種是物質性生產關系,比如生產過程中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包括物質資料的占有、剝削及產品分配的關系。這兩種關系在文本中體現的淋漓盡致。文本中的社會關系是對抗的,有不同力量的對抗,曼斯菲爾德也借此揭露了可惡的階級對立和上層社會的虛偽及冷漠無情。文中兩種關系的對立分別是蘿拉和家里人的對立,以及上層人和下層人的對立。
蘿拉聽到馬夫司格特去世的消息后決定不開這個游園會了,可是這個正常的舉動在家人眼中是如此的不可思議。“不搞游園會了?親愛的蘿拉,別犯傻了。我們可辦不到。誰也不希望我們這樣。別太過分了。”這是蘿拉的姐妹喬斯對蘿拉的反應提出的質疑,蘿拉認為死了人還辦游園會不合適,可在姐姐的眼里不辦才是過分了。從姐姐喬斯和蘿拉的不同反應,和她對蘿拉的反對可以看出蘿拉和姐姐之間的矛盾。
不僅姐姐是這樣,媽媽的反應更是讓蘿拉覺得無法理解。“我親愛的孩子,還是理智一點吧。這不過是一樁我們偶然聽來的意外事故。如果什么正常死了—我無法理解在那個狹窄的洞里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我們就不該照常舉行游園會嗎?”而蘿拉認為母親講的根本就不對。而且在后面母親硬要蘿拉帶著彰顯她身份的帽子的剩下的食物去貧民區的時候,蘿拉覺得非常羞愧恨不得馬上逃離那個窮人區。蘿拉和媽媽也不處于同一個頻道。
在文中,蘿拉的想法總是和家人不一樣,蘿拉對家人的冷漠感到無法理解甚至是有些厭惡這些階級對立,所以蘿拉對生命也產生了質疑。
顯而易見,文本中有兩個階級,在物質資料的占有上,一個是富人把握著這整個地方的經濟命脈。一個是命賤如蟻的窮人被富人無盡的剝削。此外,這個文本的背景是在新西蘭,曼斯菲爾德筆下的謝里登一家其實就是自己家的縮影,也就是說蘿拉和曼斯菲爾德一樣都是英國人,當時新西蘭是英國的殖民地。所以蘿拉一家還有殖民者這一種身份,而那些窮人就是被殖民者。蘿拉一家是上層人,而那些窮人則是下層人。那么由此看來,蘿拉一家和那些窮人是完全對立的兩個階級。
于蘿拉而言,雖然她同情這些下層人,但是她的上層身份卻把她不自覺地拉到了窮人的對立面。比如說,在與工人就花園的裝飾上,蘿拉對下層人的看法就很不理解。“以蘿拉的教養,心里不禁猶疑了一下,想一個工人跟她講在眼睛上猛打一下這種話是不是不尊重人。”在蘿拉的意識里,她和工人是不在一個頻道上的,她覺得工人和她就是兩個等級的。即使她后來又覺得這些等級是多么的可笑,但他潛意識的猶疑還是表面了她們的對立。
更不用說蘿拉的姐姐和媽媽了,這兩個人是純粹的上層階級的代表,因為無聊,所以姐姐堅決支持開游園會。對于馬夫去世的消息,兩個人的冷漠如出一轍,而蘿拉的媽媽更是認為在那種狹窄的洞里根本活不下去,媽媽把窮人的木屋比作一個洞,體現了媽媽對下層人的嗤之以鼻。
上層人和下層的對立是無法打破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就更不用說了。這兩個群體的對立是文中最為尖銳的對立,而沖突的根源就在這里。
福柯的“異質空間”和列斐伏爾的空間“他者化”有異曲同工之妙。福柯一直都在關注邊緣空間,在福柯眼中,異質空間有六個特征。偏離異質空間也是其中一種,所謂偏離異質空間就是不同的社會群體產生的差異,而弱小的群體被排擠到邊緣。在《花園茶會》中就存在這一種異質空間,外來殖民者的到來,逐漸和被殖民者產生差異,而力量的懸殊導致下層人也就是被殖民者被排擠而邊緣化了,處在斷層的下方邊緣處。
在《福柯“異質空間”概念對當代電影批評的意義》中,張一瑋對福柯的異質空間提出了自己的理解,在習以為常的社會秩序中,空間的認識者未對自身所處的社會機制進行反思。不過當認識到秩序的不合理時,可能會對原本的秩序產生質疑和顛覆。所以異質空間是具有顛覆性的。在《花園茶會》中,蘿拉就有反對等級制度的意識覺醒,她開始意識到這種制度是可笑的也是可惡的。最后,在她看到馬夫司格特死去的安詳的面孔,她發現了生命的美麗和死亡的美麗。
因為我們所有人類的生命都存在于空間,空間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對我們的最重要的又容易為我們忽視的影響力。不同的空間對人類心理有不同的影響。對于人類來說,人們的行為是由內部需求而驅動的,所以人類對于空間也是有需求的。羅伯特·阿德瑞提出人們一般有三個方面的空間需求,分別是:刺激感(stimulation),安全感(security)和標志性(identity)。沒有刺激感的環境同樣是危險的,無聊枯燥的空間會讓人感知消除,這同樣適用于一個極端的環境。在極其無聊或者興奮的環境下,很多時候人們都會感到心煩。“我們對于在日常生活中一定程度上的穩定性、連續性和可預見性都有一種較大的基本需求。”布萊恩指出,如果生活在一種不斷變遷且沒有預見的狀態下,人們會感到非常緊張。創造和保護我們的可識別性的需求是我們的新里程費中起作用的最基本的力量之一。伊爾文·戈爾曼認為我們在某種程度上都需要塑造我們自己的形象。而在《花園茶會》中,空間形成的環境導致人物心理需求的不平衡。
在文本中,曼斯菲爾德特意描寫了喬斯的無聊,從她彈琴唱歌的歌詞中可以感受到。連歌詞的名字都是《生活多無聊》。“這種生活多無聊,一滴淚水一聲嘆息,愛情一去不復返,這種生活多無聊,一滴淚水一滴嘆息。愛情一去不復返,那就……再見吧!”可以看出這首歌反復在強調生活的無聊,作為生活的調味瓶的愛情也不再了,這種毫無刺激感的生活就是富人的生活寫照。所以,為了給這種無聊的生活增添一點波瀾,他們才舉辦一場游園會。而且在聽到死人的消息時,作者用了“興奮”一詞好像,這個消息有點刺激,讓他們的生活多了一點插曲。很快,富人們又恢復了冷淡決定繼續開游園會。就像喬斯說的一樣:“如果每發生一次意外事故就取消樂隊,生活會多么單調。”對于富人來說,窮人的死去遠不如一次游園會的刺激感強。
喬斯就是上層人的代表,謝里登夫人也就是蘿拉的母親也是一樣的想法。他們每天的生活不像窮人們一樣為生計奔波,他們這種極度無聊的生活讓他們的心理變得扭曲,對于他人的離世也可以無動于衷。
描寫了上層人的無聊和安逸后,曼斯菲爾德對下層人的可怕的生活環境做出了描述。“但他們長大后,勞拉和勞利有時躡手躡腳地從那里穿過。真是個令人作嘔和污濁的地方。他們走出來時感覺毛骨悚然。”在蘿拉帶著剩飯去看望馬夫家人時,蘿拉也感到了一點兒害怕。她不敢看馬夫的尸體,對她來說這種事情是可怕的。而蘿拉看到馬夫的姐姐的臉時也覺得可怕。下層人生活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是沒有安全感的,生命也沒有保障。這無疑讓他們多了一重緊張感。
這種缺乏安全感的生活讓他們面對富人帶來的殘羹冷炙抱有感激卻無力反抗的態度,他們變得更加邊緣化和弱小。文本中有提到窮人區似乎都沒有理由建在離富人區這么近的地方。
小說中,謝里登夫人硬要女兒蘿拉帶上那頂夸張的帽子,看似是為了點綴蘿拉的美麗,但筆者認為,這實則是要蘿拉和窮人都明白自己的身份。蘿拉對于等級已經產生了質疑,當她看到馬夫的尸體,她發現了死亡的美麗。她覺得生命并沒有什么不同。當蘿拉走進窮人區的時候,她一度為自己的著裝感到羞愧,在她見到馬夫的親人時,她曾說:“原諒我的帽子。”換句話說,蘿拉也為自己如此彰顯身份感到抱歉。這頂具有標識性的帽子使得她真正內心的標識性磨沒了。蘿拉并不希望窮人們把她當成富人看。在她游園會開始裝飾的時候,她甚至覺得這些工人們比那些公子哥兒更厲害。蘿拉的心理身份得不到窮人的認可,因此非常的苦惱。
上層人和下層人在不同空間的對立體現出曼斯菲爾德對等級的深刻描寫與憎惡。在建筑上,上層人的房屋與下層人的房屋位置是對立的,在聽覺和視覺上,下層人的生活也完全在上層人的掌控中。小說中主要出現的兩種群體,上層人、殖民者和下層人、被殖民者。這兩種力量尖銳對立,而就在這不可緩和的對立中,蘿拉本身的異質性發現了這種對抗的不合理,開始質疑這種由來已久的社會秩序。空間會對人的行為環境造成影響,也會對人的心理造成影響。上層人和下層人的不同生活空間會分別對他們心理有不同的影響,從而使得他們的沖突和焦慮逐漸加深。上層人缺乏刺激感的生活使得上層人心理扭曲,對于一切都是冷淡,對于下層人更是嗤之以鼻。而下層人缺乏安全感的生活讓他們無力對抗上層人對他們的剝削和壓迫,只能平靜地面對死亡。蘿拉的異質性使得她在上層人和下層人中都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定位,只能為自己的矛盾身份感到焦慮,這也是作者對這種可惡的階級制度的批判,也是對新的秩序的反思。從三個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的空間來分析這篇小說,曼斯菲爾德對上層人的冷漠、無聊的批判、諷刺以及對下層人的同情和在下層人身上發現的美好顯而易見,也可以看出作者的反思和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