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街生
(中山大學,廣州 510275)
提 要:作格性的核心特點是S與O體現一致性。漢語中顯性呈現作格性/非賓格性特征的現象只有兩類,一類是有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的經典詞匯型使動句。一類是由不及物動詞的S居O位置構成的表層非賓格句。漢語中難以界定非賓格動詞,作格性體現小句句法組織上。這兩類句子作為基本小句構成小句句法組織的作格范式。以動作動詞句為典型的一般及物句和不及物句作為基本小句構成小句句法組織的及物范式。兩種范式呈現嚴格的對立。從范式對立的角度,可進一步厘清,哪些現象與作格性相關,或與作格性現象呈現相似性。
近年來,學者們特別是外語界的學者們對漢語中所謂的作格現象頗為關注,成果很多。但是究竟哪些現象與作格性相關,它們究竟有哪些共性特征,作格性如何在漢語中呈現等問題可以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做進一步的思考。
1.1 作格性和賓格性
作格性指一些語言以形態或句法標明不及物動詞的唯一論元S與及物動詞的賓語論元O歸為同一范疇,而與及物動詞的主語論元A區別開來。作格性與賓格性相對,后者指一些語言以形態或句法標明S和A歸為同一范疇,而與O區別開來(Dixon 1979,1994:1)。
關于作格性和賓格性,最簡單的解釋是,基本小句中A和O要區分,至于S是動詞唯一的論元,所以與A或O一致都行,S與O形態一致便體現作格性,S與A形態一致便體現賓格性。但這不能解釋有些語言中一些S與A同形態,一些S與O同形態,進一步的解釋是A的標志描述NP的A性功能,A往往可以發動或控制動作,S與A形態一致,標明S的A性功能。O的標志描述NP的O性功能,O往往是最受動作影響的角色,S與O形態一致,標明S的O性功能(關于S的O性功能參看Keenan (1984))。語義或認知角度的解釋則認為作格性、賓格性與編碼事件的角度相關。作格性是受事定位的,從O的角度或視點編碼事件,S呈現其O性功能。賓格性是施事定位的,從A的角度或視點編碼事件,S呈現其A性功能(Dellancy 1981,Halliday 1985:144-54,蘭艾克 2016:203-217)。比如,Halliday認為S,O是過程得以發生的媒介(心理過程除外,心理過程其感知者A才為媒介),從作格性角度看小句,關注的是由媒介參與的過程,是內部發動的,還是外部發動的,強調過程的“使因—效應”方面(Halliday 1985:144-54)。從賓格性角度看小句,關注的是A,S實施的過程是否延及另一實體O,強調過程的“實施—延及”方面。話語角度的解釋則認為A,S話題性強,此一因素促動A,S歸為同一范疇(Givon 2001:203,Du Bois 1987),新信息傾向于分布在S和O上,此一因素促動S,O與A區分開來歸入同一范疇(Du Bois 1987)(更詳細的介紹參看劉街生(2013a))。
1.2 不同的作格觀
20世紀70-80年代,作格語言被廣泛討論。類型學的作格觀僅涉及作格語言即以形態標明作格性的語言。Perlmulter(1978)著名的非賓格假設則使研究者關注賓格語言中體現出來的某些情況下S和O句法上歸為同一范疇的特點,甚至使得這方面的研究比對作格語言的研究更具吸引力。一般認為沒有純粹的作格語言,作格語言總在某些方面,比如句法,甚至部分形態上體現出賓格性。所以賓格語言中的S與O歸為同一范疇的現象,也可視為一種作格性,人們稱之為詞匯作格性或叫非賓格性。很多學者認為幾乎每一種語言都是兩種模式的混合體。這一作格觀,相對于類型學的作格觀有所擴展。本文持這種立場,認為語言中語法意義的范疇或模式可以是表現型的,即以顯性標記標明,也可以是隱蔽型的,即以隱性句法關聯顯示。漢語雖形態呈中性,但也可歸為賓格語言,及物動詞構成的基本小句形式為A+V+O,不及物動詞構成的基本小句形式為S+V,基本小句的句法組織標明A和S都在動詞前,形式上歸為同一范疇。不過,漢語中也有一些現象中S和O歸為同一范疇,呈現作格性特征。生成語法在非賓格假設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展,非賓格假設認為非賓格動詞的唯一論元S是深層賓語,生成語法把及物動詞的施事A受到抑制或降級、只剩下一個賓語論元O時,也視為體現作格性特征。這是一種更廣義的作格觀,本文不持這一立場,理由下文詳述。
有關漢語詞匯作格性或非賓格性的研究,呂叔湘(1987)在類型學的作格觀下說明漢語沒有作格形態,不是作格語言時,同時也提到漢語中的一些現象,S與O接近。此后,相關研究有所增加。關于漢語的作格性現象,涉及到的語言事實主要有以下幾方面:(1)“信寫了”這類受事主語句(呂叔湘 1987);(2)“他被偷了一個錢包”這類被動句(徐杰 1999,潘海華 韓景泉 2005);(3)“這種文章很好讀”這類中動句(趙彥春 2002,馬樂東 2007:81-83);(4)“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南朝鮮隊敗”這類使動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現象(呂叔湘 1987;Zhou 1990;Cheng, Huang 1994:191;顧陽 1996;楊素英 1999);(5)“王冕死了父親”這類領主屬賓句(Zhou 1990,顧陽 1996,楊素英 1999);(6)“出太陽了”“床上躺著一個人”這類存現句(Zhou 1990,顧陽 1997,楊素英 1999,韓景泉 2001,唐玉柱 2005)。
上述事實是否都體現出漢語的作格性特征?我們知道,不論是類型學的作格觀,還是非賓格假設,作格性或非賓格性的核心特征都是不及物動詞的S與及物動詞的O體現出一致性。在漢語中這一特征的顯性體現就是S后移居于O位置,形式上與O歸為同一范疇。S移居O位置時,一種情況是動前添加話題性成分,此時句子仍是不及物句。另一種情況是,動前添加類似于A的外部使因成分,整個句子是及物句,形式上是A+V+O. 不過這一及物句,其變換形式O+V等同于S+V,V變成不及物的,O等同于S,簡單地說這里形式上存在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所以漢語中判定某些事實是否體現作格性特征時根據兩點:(1)是否是S居O位置的不及物句;(2)是否有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
根據上述標準,受事主語句、被動句、中動句與作格性不相關。受事主語句如“信寫了”“那所房子賣了”,O后邊可以補出A,如“信我寫了”“那所房子我賣了”。這表明受事主語句的動詞仍是及物動詞,“信寫了”“那所房子賣了”與相應及物句不存在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受事主語句與作格性不相關。
被動句被認為與作格性相關,是源于Burzio(1981,1986)把非賓格假設納入管轄和約束(GB)理論時,做過延伸,因被動形式施事被抑制,不能充當主語,動詞只剩下一個深層賓語論元,因此被納入非賓格現象。“他被偷了一個錢包”之類的間接被動句,深層賓語論元還留在表層賓語的位置,因此被視為顯性非賓格現象(潘海華 韓景泉 2005,梅德明 韓巍峰 2010)。間接被動句之所以被納入非賓格性現象,還與徐杰(1999)相關,徐杰發現如果把“被偷”當成一個動詞,間接被動句與“王冕死了父親”這類我們后面視為體現作格性特征的領主屬賓句,具有很多的相似性。很明顯,把被動句視為與作格性相關,是持有最廣義的作格觀。我們不支持這一立場。原因如下:第一,被動句是賓格語言的典型特征。第二,被動句的動詞是及物動詞,A能以介詞詞組引出,因此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第三,間接被動句與領主屬賓語有很大的不同,其動后的O并不等同于S,因此不一定都能移到動詞前,如“窗紙上被人摳了一個小洞”中, 動后的“一個小洞”不能移到動詞前,不能說“(那)一個小洞被人摳了”,而領主屬賓句是不及物句,其S一定能移到動詞前。
“這種文章很好讀”這類中動句,語義上隱含A,其中的狀語提示這一隱含A的存在(熊學亮 付巖 2013:7),有A意味著當中的動詞仍為及物動詞,中動句出現的名詞性成分O不等同于不及物句的唯一論元S. 形式上,單獨的O+V不能成為中動句,它必須依賴特定附加成分支持(楊永忠 2011,楊大然 2011:149-152),而漢語中S+V都能完整成句。所以中動句也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與作格性不相關。
呂叔湘(1987)以“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南朝鮮隊敗”為例,展示出漢語中使動句與不及物句的交替現象。“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這類使動句,是經典意義上的詞匯型使動句,可以看成相應的不及物句“南朝鮮隊敗”通過添加零形式的使動動詞派生而來。它們的外部使因者A,就是由這個零形式的使動動詞引出,不是由原來的動詞直接引出,與原來的動詞沒有直接聯系。所以當使動句變換為O+V時,這個A就完全消失,O+V中的V完全是不及物的,O成為動詞的唯一論元,這些使動句一般沒有 “A+V”“O+A+V”“A+O+V”“O+被+A+V” 這種A出現的變換是其證明。總之,“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南朝鮮隊敗”這類詞匯型使動句與不及物句的交替,實際就是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符合作格性的核心特點,所以人們把它們與作格性聯系起來。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受事主語句、被動句、中動句3類現象與作格性不相關。受事主語句中,A存在。被動句中,被動動詞被抑制的A可出現在附加語位置,句中也可看到A的影響,比如允許帶有施事意愿或行動方式的修飾語、目的短語等。 “這種文章好讀”這類句子,雖然A不能以顯性形式出現,但在句子狀語中也可看到它的影響(顧陽1996)。因為有A,所以受事主語句、被動句、中動句與相應及物句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
漢語中經典意義上的詞匯型使動句還有一種雙重使動句,包括3類句子:(1)是“這碗面吃了我一身汗”這類單動詞句;(2)是“這場比賽看得觀眾們興高采烈”這類帶“得”動補式句;(3)是“這些酒喝醉了我”這類動結式句。它們是相應的“我吃了一身汗”“觀眾們看得興高采烈”“我喝醉了”中的主動詞使動化構成的。由于“吃”和“一身汗”、“看”和“興高采烈”、“喝”和“醉”之間有因果關系,再加之主動詞的使動化,這類句子含雙重使動含義,故稱之為雙重使動句。雙重使動句的主動詞除少數表示生理、心理活動的“累”“急”“愁”等外,都是不能單獨使動化的施事動詞。它們不能單獨使動化的原因是經典詞匯型使動句必須有詞匯形式表達的結果事件,而這些動詞本身難以表達使動化之后的結果事件。但在“我吃了一身汗”“觀眾們看得興高采烈”“我喝醉了”這類句子中,主動詞后有補語,而且因為這些補語語義上指向主動詞的施事,補語事件和主動詞事件之間有因果關系,它們能夠表示主動詞的施事后移、主動詞使動化之后的結果事件,這促成其前的主動詞可以使動化(劉街生 2015)。由于漢語中詞匯型使動句構成的不及物限制 ,“我吃了一身汗”“我喝醉了”“觀眾們看得興高采烈”中的主動詞后不能出現常規賓語,只能是不及物動詞或及物動詞的不及物用法,這樣它們與相應雙重使動句之間的變換實際上就是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體現出作格性特征。
在討論與作格性相關的使動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現象時,單動詞雙重使動句基本被忽略。帶“得”動補式雙重使動句前人則已有提及,如Cheng和Huang(1994:191)、顧陽(1996)認為“那場接力賽跑得孩子們上氣不接下氣——孩子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趟車等得一家人心急火燎——一家人等得心急火燎”這類變換屬于使動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對于動結式句而言,只有動結式雙重使動句是經典詞匯型使動句,才有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體現作格性特征,這一點則存在許多誤解。不少學者(Zhou 1990,牛保義 2005,趙霞 2006,張達球 2006,倪蓉 2008,王文斌等2009,楊大然 2011)把“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這類句子視為“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之類句子的相應不及物句。他們這樣處理的原因可能在于,“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這類句子也含有使動義,因此“李四打破了窗子——窗子打破了”就自然而然地處理成使動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其實 “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這類句子并不是經典意義上的詞匯型使動句,它們是漢語中以類型學上的連動式表達的使動句,它們的原因事件和結果事件都是詞匯形式編碼的,而類型學上的經典使動式,其原因事件一般是以語法化的形式表達。“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這些句子所表達的使動義,也存在于“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當中。“李四”“王五”分別是“打”“敲”的施事,是“打破”“敲碎”直接引出的,“打破”“敲碎”相當于一般及物動詞。形式上“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中是可以補出A的,比如“窗子被李四打破了”“杯子被王五敲碎了”,所以“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其實與“信寫了”之類受事主語句結構是一樣的。“他打破了窗子——窗子打破了”不是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交替,它們與作格性不相關。
總之,漢語中只有經典詞匯型單動詞使動句和雙重使動句與相應的不及物句,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才是與作格性相關的現象。這類變換中,由于O+V等同S+V,與一般不及物句的形式是一樣的,因此可以進一步說,只有詞匯型使動句才以顯性形式體現出作格性特征。
“王冕死了父親”這類領主屬賓語句,“臺上坐著主席團”“村里死了一個人”這類存在句中的動詞為不及物動詞,其唯一的論元S,形式上居O位置,已標明它具有O的特征,與O歸為同一范疇,以顯性形式體現出作格性特征,劉街生(2009)把這兩類句子合稱為表層非賓格句。表層非賓格句,毫無疑義與作格性相關,要說明的是,“我們班離了好幾對了”“我們組休息了好幾個”這類劉探宙(2009)、孫天琦和潘海華(2012)所謂非作格動詞構成的領主屬賓句,“樹上飛著幾只蜜蜂”“水里游著幾條魚”這類由所謂非作格動詞構成的存在句,與其它由不及物動詞構成的領主屬賓句、存在句一樣,體現出顯性作格性特征。形式上,它們也是S居O位置,與O歸為同一范疇。語義上,居O位置的S,不展現有意性等施事特征,整個結構表示一種結果狀態,符合受事定位的特征。語用上,動后的S總是傳達新信息,符合Du Bois(1987)對作格性的話語解釋。整體上,這樣的處理符合非賓格性處理的構式觀。
“墻上掛著畫”之類由及物動詞構成的存在句,其中A刪除,句中只剩下O,按照生成語法的作格觀,體現作格性特征。然而嚴格依據我們的標準,這里還稱不上與作格性相關。因為 “墻上掛著畫”這類句子中的動詞未完全變成不及物動詞。形式上的表現是,其O提到動詞前,有的O+V并不能完整成句,比如與“黑板上寫著字”對應的“字寫著”不能說,“字寫了”的結構與“信寫了”類似,一定有A存在。這背后更深層的原因是構成存在句的及物動詞是準三元謂詞,A刪除后,還有O與處所成分兩個論元,與不及物動詞仍不等同。這表明及物動詞構成的存在句,嚴格按我們的標準應不是與作格性相關的現象(楊素英 1999,楊大然 2011)。
3.1 作格范式及其與及物范式的對立
漢語中以顯性形式體現作格性特征的現象只有兩類,一類是經典意義的詞匯型使動句,一類是表層非賓格句。這兩類現象中的動詞,很難界定為非賓格動詞,“小班的孩子哭了兩個”“水里游著幾條魚”中的動詞被認為是所謂的非作格動詞,雙重使動句“這碗面吃了我一身汗”“這些酒喝醉了幾個人”“這本書看得我興高采烈”中的施事動詞“做”“喝”“看”,雖然是不及物用法,但更談不上是非賓格動詞。而漢語中界定非賓格動詞,只有這兩種診斷格式,這樣漢語中非賓格動詞有哪些,難以依托句法表現界定。基于此,我們說漢語中作格性與賓格性一樣,主要體現在基本小句的句法組織格局上。
漢語中的詞匯型單動詞使動句,其基本形式可描述為A+V+O,表層非賓格句的基本形式可描述為V+S,這兩類句子作為O,S歸為同一范疇的基本小句,構成小句句法組織的作格范式(Davidse 1991,1992),體現作格性特征。而“小李吃蘋果”這類A+V+O形式的一般及物句,以及物動作動詞句最為典型,“小李工作”這類S+V形式的不及物句,以不及動作動詞句為典型代表,它們作為A,S歸為同一范疇的基本小句,構成小句句法組織的及物范式(Davidse 1991,1992),體現賓格性特征。一般認為漢語是賓格語言,所以及物范式是小句句法組織的默認格局,所有的不及物動詞都可以構成S+V句,作格范式使動句的相應不及物句形式上也是S+V. 相對而言,作格范式是一個弱范式。但不管怎樣,兩種范式呈現鮮明的對立。
形式上,作格范式的不及物句,S居O位置。作格范式的使動句,有不隱含A的O+V變換,如“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南朝鮮隊大敗”中的“南朝鮮隊大敗”,一般沒有A+V變換,如“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不能變換成“中國隊大敗”,一般也沒有“O+A+V”“A+O+V”“O+被+(A)+V” 這種有A的變換,不能說“南朝鮮隊中國隊大敗”“中國隊南朝鮮隊大敗”或“南朝鮮隊被中國隊大敗”。與作格范式句相反,及物范式的典型不及物句(不及物動作動詞句),S居A位置,一般不能后移。及物范式的典型及物句(及物動作動詞句),O+V變換中A雖不以有形形式出現,但語義上總存在,如“小李吃蘋果——蘋果吃了”中的“蘋果吃了”,一般都有“A+V”變換,如“小李吃”,一般都有“O+A+V”“A+O+V”“O+被+(A)+V” 這種有A的變換,如“蘋果小李吃了”“小李蘋果吃了”“蘋果被(小李)吃了”等(這些變換的句式可看成相應范式的非基本句式)。
語義上,作格范式句,S,O與V構成的過程具有自立性,語義上是完足的,如“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王冕死了父親”中的“南朝鮮隊+敗”“父親+死”,只不過使動句指明過程的發動者“中國隊”而表層非賓格句沒有指明。這非常符合Halliday(1985:144-54)、Langacker(2004:378-98)對作格性的語義解釋。典型及物范式句,重在A,S實施動作,如“小李吃”“小李工作”,只不過“小李吃”延及另一實體“蘋果”,“小李工作”則沒有延及另一實體,這非常符合Halliday(1985:144-54)對賓格性的解釋。從Croft(1998)簡單言語事件概念化的理想化認知模式來看,兩種范式的深層語義對立更清楚。Croft(1998:48)把簡單言語事件概念化的理想化認知模式,描述為(我們加上節點上的參與者x,y):
力動態關系 變化 狀態
x···· y = = = = (y)——(y)
從這個理想化認知模式來看,作格范式的詞匯型使動句和表層非賓格句,都是以這個理想化認知模式的全部內容為基體,側顯變化和狀態即結果狀態部分,它們內部的差異,在于使動句中有背景化的力動態關系部分,而表層非賓格句中這部分完全沒有側顯。作格范式句側顯結果狀態解釋了構成作格范式句的動詞限制。一般只有本身能表達結果狀態的動詞,才能構成詞匯型單動詞使動句和表層非賓格句(劉街生 2009,2013b)。作格范式句側顯結果狀態,形式上,如果帶體標記,一般是完成體標記,如“這些措施豐富了我們的業余生活”“王冕死了父親”,即便存在句可以帶“著”,這個“著”也是表示結果狀態延續的“著”,往往可換成“了”,如“黑板上寫著/了幾個字”。作格范式句側顯結果狀態,所以其變換中O是不可少的成分。與此相對,及物范式典型及物句,側顯力動態關系,其結果狀態則是背景化了的。及物范式的典型不及物句,側顯力動態關系,結果狀態則沒有側顯。典型及物范式句的共性是側顯力動態關系,所以它們主要由動作動詞構成,而且及物句的變換總含A,A是不可少的成分。上述對比清楚地揭示出,作格范式句是受事定位的,從O角度編碼事件,而典型及物范式句,是施事定位的,從A角度編碼事件。這符合前人對作格性、賓格性的解釋。
3.2 范式對立視角下相關事實的檢視
從范式對立角度來看,漢語中“他光著上身”“他哭紅了眼睛”這類反身賓語句是介于及物范式及物句與作格范式使動句之間的一種句式(劉街生 2009)。反身賓語句表示人物動作返回自身的某個部位,賓語所指是主語所指的身體部位,兩者有不可讓渡的關系。反身賓語句具有作格范式使動句的特征,賓語參與的過程具有自立性,句子有使動、不及物變換,如“他光著上身——上身光著”“他哭紅了眼睛——眼睛哭紅了”,沒有被動變換。反身賓語句也具有及物范式及物句的特點,其主語具有施事性,其可有意實施動詞所表示的過程,只不過與及物范式及物句相比,其所延及的目標是自身的構成部分。夏曉蓉(2001)和崔婷(2015)把“哭紅”“哭濕”類動結式視為是非賓格動詞,“哭紅”“哭濕”都是由兩個不及物動詞構成且補動詞主語是主動詞影響對象的動結式,但它們實際上還可分成兩類。“她哭紅了眼睛”“她喊啞了嗓子”是反身賓語句,有作格范式使動句的特征,所以“哭紅”類視為非賓格動詞,勉強可以接受,因為它們有類似使動、不及物變換。“他哭濕了枕頭”“孟姜女哭倒了長城”是另一類,這一類的結構與“他打破了窗子”應該是一樣的,它們可以構成被動句,如“那一家里必會有一半個枕頭被哭濕了的”(北大語料庫)“長城被孟姜女哭倒了”,所以“枕頭哭濕了”“長城都哭倒了”與“窗子打破了”一樣,其實也含有A,“哭濕”“哭倒”不是非賓格動詞。“他哭濕了手帕”與“他死了父親”這類領主屬賓語句也不是同類句式。
從范式對立角度看,存在句體現出兩種范式的中和。存在句的句法結構可描述為Loc+V+S/O,相對于及物范式的及物句而言,它是A刪除,動前由Loc占據而成;相對于作格范式的使動句而言,它是S后移居O位置時,動前沒有出現致事,動前由Loc成分占據而成。雖然從嚴格意義來說,Loc+V+O與Loc+V+S仍然是有差異的。但這種中和使Loc+V+O與Loc+V+S有很多相似性,我們給它們同一個名稱即體現這一點。因為Loc+V+S體現作格性特征,所以很多學者(顧陽 1997,韓景泉 2001,唐玉柱 2005,隋娜 王廣成 2009,董成如 2011,田艷艷 2015,王永利 韓景泉 2015)主張Loc+V+O也體現作格性,這并非沒有道理,特別是這里A刪除只剩一個O,為生成語法作格觀提供一個相當好的例子。所以,關鍵是認識兩類次格式的共性與差異。是否視Loc+V+O體現作格性,要看整體理論體系是否自足,否則對這種問題容易陷入名稱之爭。
從范式對立角度看,被動、中動是與及物范式及物句相關的兩種句式。蘭艾克認為,被動句和中動句是作格范式及物句的兩種變換形式,其共性在于均喚起一個力動態過程,但選擇受事作為主語,其差異在于被動句指向整個施受互動過程,呈現一種有別于及物范式及物句默認施事定位的情況(蘭艾克 2016:242)。中動句則呈現一種既有別于一般及物范式及物句,又別于“南朝鮮隊敗(中國隊大敗南朝鮮隊)”這類與作格范式基本小句有變換關系的不及物句的情況。中動句相對于及物范式的及物句,施動性削弱,相對于“南朝鮮隊敗”這類不及物句,施事性增強。這讓我們進一步理解,為什么被動句、中動句與作格性無關,但中動句的確與“南朝鮮隊敗”這類不及物句有更多的相似性。
作格性的核心特點是S與O體現一致性。漢語中詞匯型使動句,有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變換,由不及物動詞構成的表層非賓格句,其S居O位置。這兩類句子S,O體現一致性,是漢語中兩類顯性體現作格性/非賓格性特征的現象。由于漢語的語用敏感,難以界定非賓格動詞。作格性的呈現主要體現在基本小句的句法組織上,詞匯型使動句和表層非賓格句作為基本小句構成小句句法組織的作格范式,它們與一般及物句和不及物句為基本小句構成的及物范式構成嚴格的對立。從范式對立的角度可進一步厘清,哪些現象體現作格性特征,哪些現象與作格性現象體現相似性。
呂叔湘(1987)在確認漢語不是作格語言時提出,漢語中存在兩種句法格局,這兩種格局與本文的小句句法組織的作格范式和及物范式雖不完全一致,但背后的精神是一致的,即漢語雖是形態中性的語言,但也以某種方式體現著賓格性和作格性。徐通鏘(1998)認為使動句和自動句是漢語中兩種基本句式,從范式對立角度來看,實際就是這兩種范式的基本句式即詞匯型使動句和一般及物句分別代表了漢語的兩種基本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