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建烽
D·H·勞倫斯的作品主要體現了對工業機械文明的批判,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總是能看到“在現代機械文明和工業社會會里受到壓抑、趨向分裂的自我,那種遭到扭曲的人性和受到挫折的本能,”[1]196對此勞倫斯在給友人厄內斯特·科林的信中提出了自己的一種信仰——“血的信仰”,[2]351來對抗理性至上的機械文明對人性的異化。
他的短篇小說《馬販子的女兒》便是“血的信仰”的一個例證。故事講述了一個名叫梅布爾的女孩,雙親亡故,在分家時被哥哥們拋棄,陷入絕望。于是她自尋短見,但被鄉村醫生弗格森所救。兩人相互吸引,墜入愛河并決定結為夫妻。
在19世紀后期,德國哲學家尼采提出“悲劇精神”的概念,而勞倫斯的“血的意識”正與其中的“酒神精神”相呼應。本文將通過細讀《馬販子的女兒》文本,討論“血的信仰”和“酒神精神”在小說中的反映,指出兩者的共通點;另外,還將指出勞倫斯提出的“血的信仰”不足以拯救異化的現代人,應該引入尼采的“日神精神”來平衡克制,在恢復人性,肯定生命價值的同時,避免過度放縱的生活。
“酒神精神”是尼采的“悲劇精神”的兩個核心概念之一?!熬粕窬瘛笔菍?9世紀工業文明發展過程中滿目崇尚理性的思潮的反撥?!熬粕窬瘛笔菍貧w自然本性的呼吁,它是一股不受人的理性所控制的自然力量,被解釋為一種“情緒的放縱”。[3]18它源自古希臘祭祀酒神和牧神的原始宗教秘儀?!熬粕窬瘛钡囊x是“肯定生命,連同它必然包含的痛苦和毀滅,與痛苦相嬉戲,從人生的悲劇性中獲得審美快感”。[3]73尼采反對對科學和知識的迷信,認為它們無法幫助人們發現世界的本質,無法賦予人們肯定生命的信念,而僅僅是“把個人引誘到可以解決任務這個最狹隘的范圍內”。[3]115
同樣,生活在諾丁漢煤礦區的勞倫斯親眼目睹了工業機械文明對社會的改變,他工業文明下人的異化有強烈感受。他所提出的“血的信仰”強調人的天性欲望、直覺和自然的和諧,他認為這比工業文明的基石——“知識更具智慧”。[2]351因為推崇知識積累風尚背后是對理性的迷信,所以勞倫斯對理性也進行了批判。例如,在他的散文《藝術與道德》中,他為塞尚的作品辯護。勞倫斯認為僅從理性的角度欣賞塞尚的畫是帶有偏見的。而這種偏見是“幾千年來人之理性自我發展的結果”。[4]207在《直覺與繪畫》一文中,他指出:“毫無疑問,這全是犧牲了本能----直覺意識去發展‘精神----理智’意識的結果。人開始懼怕自己的肉體,談性色變,于是開始死命壓抑那激進、肉感的而性感的本能----直覺意識”。[4]269勞倫斯贊美性、情感和自然?!霸谒磥?,人的生理需要和心理反應既是生命之源,又是一種抗拒機械文明的自然力量”。[5]224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尼采和勞倫斯都主張人性的復歸,肯定生命價值,反對工業機械文明對人的異化。
在《馬販子的女兒》中,這兩種主張在男女主人公身上體現明顯。
梅布爾雙親亡故后,忍受著哥哥們的冷酷和壓迫,默默維持著家庭,把自己生活價值全部寄托在這個家上。她這種痛苦還不是“酒神精神”描述的痛苦,而是現實虛無的痛苦。這種痛苦來源于她的最高價值亦即信仰的失落,即尼采所謂的“現代文明的危機”,[6]7是否定生命價值的力量。而當梅布爾被弗格森救起,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時,“酒神精神”從她的潛意識里覺醒。她開始遵從自己的內心的欲望,向弗格森求愛。在被弗格森抱緊時融入愛欲之中,獲得最原始的非理性的精神快樂。
在弗格森身上“酒神精神”經歷更為痛苦的掙扎才覺醒。作為鄉村醫生,他所接受的醫學教育使他保持著比常人更強的理性,在感情上克制,生活孤獨。當他聽說自己在鎮上唯一在乎的伙伴——梅布爾一家要搬離時,孤獨感更加強烈。他的工作已將他異化成一臺機器。他的自我的情感被極端壓抑,但他潛意識中依舊對人們之間坦誠淳樸的感情充滿渴望。在兩性關系上,弗格森壓抑著自己的真實欲望,通過他頻頻拜訪梅布爾家,并對梅布爾的眼神感到“不自在,擾亂了他表面上的平靜”[7]92以及他路過墓園時對梅布爾的特別關注和后來一眼就認出投湖的梅布爾可以推斷出他是喜歡她的,但一直沒有表達。因此,當后來“酒神精神”從他的潛意識中覺醒時,他會感到撕裂的痛苦,他的理性和感性兩股力量在博弈。面對梅布爾瘋狂的求愛時,弗格森感到厭惡、害怕、恐懼,“可內心里又渴望著什么”[7]101。當他看到梅布爾帶淚眼神時,他的“心似乎要燃燒起來了,就要神魂顛倒了”[6]101。而當他將她抱得更近一些時,他的心“在胸膛里極度痛苦地燒灼著”[7]101。而這折磨他的痛苦“也是生命”[7]101。這就是酒神狀態中所感受的“個體化的痛苦”,[3]13所喚醒的正是他“血的信仰”。在弗格森將手搭在梅布爾的肩上時,他遵循了自己的直覺和天性,拋開了冷漠面具,自然地對梅布爾表達出愛欲。
尼采“悲劇精神”的另一個核心概念是“日神精神”。而“日神精神”并不是一些人所認為的是理性的象征,周國平在《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的序言中指出,“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一樣是非理性的自然強力,是一種“美化的外觀”,[8]183一種和諧的壯麗的美,其特征是“適度的克制”。[8]91因為個體意識中的“酒神精神”的沖動是具有破壞性的,而只是擁有“血的信仰”也容易使人迷失在激情中,所以“日神精神”對這種破壞力和迷失的克制尤為重要,它通過“壯麗的幻覺”[8]183讓人在“每一個瞬間使人生一般來說值得一過,推動人去經歷這每一瞬間”。[8]183這種幻覺不是不切實際的白日夢,而是讓人對生活抱以熱情的希望,是鼓勵人通過迷戀人生的美好來肯定生命的價值,是一種積極生活的心態。
研究勞倫斯的專家黑馬曾指出在故事結尾處,有某種不確定感,這是因為,在那種特殊場合下,梅布爾小姐的感激和與溫存之心點燃了性欲之火,也觸動了醫生木然的心。但是當他們平靜下來時,有懷疑那是不是愛。[9]156兩位主人公產生“血的信仰”,沉浸在“酒神精神”的狂喜和痛苦中,然而他們不知道生活下一步該怎么走。弗格森倉促許下諾言,而梅布爾害怕再一次被人拋棄。他們的愛來源于激情,但激情退卻后他們該何去何從?原有生活的基礎和價值在他們重生之后被打破,他們需要新的希望和價值來來避免迷失在放縱欲望的生活狀態中。因而,克制的“日神精神”是他們價值和信仰重新樹立過程中急需要的養分。
勞倫斯曾說過:“男人和女人相互需要”。[10]77這表明他重視人與人以及兩性之間的和諧關系。為了解決工業機械文明對人造成的異化,他提出用“血的信仰”解放人性并拯救人類的靈魂。這很好地照應了尼采“悲劇精神”中的“酒神精神”。但是光以“酒神精神”和“血的信仰”無法讓現代人過上幸福的生活,還應引入“日神精神”來克制平衡。身為作家的勞倫斯密切關注著時代的變革,指出發展過程中的弊病,同時積極地尋求解決方法,不僅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為人類命運的共同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