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嶷如
文明的進步可以體現在工作的進步上。弗洛伊德默認工作是痛苦的、不愉快的、非力比多的,所以從事工作的力量來自性本能和破壞本能。除此之外,“社會本能”的沖動也得到了克制,于是文明的主要領域都表現為升華的領域,是一種非性欲的愛欲。在本能分化的威脅下,死亡本能會壓倒生之本能,文明可能會走向自我毀滅。而馬爾庫塞反駁了這個論證,他認為不是所有工作都具有令人不快的性質,以及文化的抑制會加強愛欲的力量。馬爾庫塞還強調說,大部分人不能像藝術家一樣得到升華,而文明基礎的大部分工作是異化勞動,它們是強加于人的。技能和技術合理性使得破壞性似乎比力比多得到更直接的滿足。
“統治—反抗—統治”的前進性循環持續至今,統治變得越來越非個人化、客觀化和普遍化,人們不得不屈從于勞動的社會分工。在此過程中,壓抑也變得非個人化了,對快樂的壓抑和管制變成了勞動分工的功能。后者不僅能讓統治合理化,而且還能遏制對統治的反抗。弗洛伊德的負罪感一說又在這里得到體現——他認為文明進步的代價就是負罪感的增強,它發源于原始的奧狄帕斯情結,壓抑合理化的進程就是統治權力合理化的進程,后來父親的地位被社會當局取代,他們不斷補充、替代父親,通過頒布禁條和法令來增強負罪感,這樣推翻統治就是難以進行的了,反抗的罪惡感會大幅增加。人們不會冒著失去自由的保證推翻管理及其法律,然而現在的自由與滿足是和統治的要求緊密聯系的。
技術看似給個體帶來自由,實際是一種新的統治階級控制工具。工業文明解放了人的更多能量,因而人可以用節約下來的時間發展不屬于必然王國和必然消費的需要。人格化的父親形象消失了,本能的壓抑性組織變成政府機關和制度,因此就缺乏明確的攻擊對象。但罪惡仍然存在,它是一種隨意浪費和抑制物力與人力資源的社會制度的罪惡,生產和消費再生產著統治,人們浸淫其中而無暇顧及現實問題。異化的勞動使得工作內容與人的潛能幾乎無關,人無法在勞動中實現他自己,反而讓他處于麻木不仁的狀態中,喪失反抗的愿望。
在壓抑性組織的控制下,“自由”變成了控制工具,消費者也只能在給定的范圍內選擇,如果商品維持的是對異化生活的控制,那么在大量商品中所作的選擇不意味著真正的自由選擇,而只是商家已經給定購買范圍的虛假的選擇。而且個人再生產被強加的需要,也是被動的,缺乏自主性,只能更加證明這種控制是具有效性的。
馬云在2017年接受央視采訪時說:“其實雙11不是我們賺錢,雙11本身對于我們來講沒有什么賺錢,雙11希望給消費者帶來快樂、給商家帶來快樂,給我們帶來技術提升,給我們帶來組織人才的提升。所以我們每年雙11必須大量提升我們的技術,無論是物流技術、無論是我們支付的技術,無論是整個平臺的技術,我們相信每一年雙11都是十年以后的平均量。”[2] 如果馬爾庫塞還在世,一定會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消費者的快樂是建立在異化勞動的基礎上的,消費行為不過是“無思想的閑暇活動”,而技術的提升又預示著更強大的理性支配。
我們現在儼然處于法國社會學家德波(Debord)筆下“景觀社會”的繁榮景象中[3],就像馬爾庫塞在文中提到的,個體不僅付出了勞動,還付出了自由時間,時間變成了剩余價值,人反而被時間所支配。通過催生消費者的欲望,商品誕生的一刻就意味著死亡,流行的產品目不暇接,人們忙著研究淘寶折價券、紅包口令的使用方法,以及天貓商城的優惠。在盛景的社會,根本沒有時間給人反思,不論是什么階級,都可以找到可消費的產品。不僅在雙十一有降價優惠,日常街上也都充斥著清倉甩賣。今天發現有打折的,明天會發現還有更便宜的。面對上流階級,商家也會推出Prada裝尸袋、LV皮包加黃金馬桶之類的奢侈用品,使得最近“原來是貧窮限制想象力”的說法十分流行。
這是一個商品拜物教的節日,人們找不到弒父的對象,大家都是龐大生產與消費鏈中的一環,誰去反抗就可能動搖整體商品鏈的根基。在全國性的金錢狂歡下,歷史沒有終結,任重而道遠。但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的終章給了一個未來可能的答案——我們需要建設無壓抑性文明,它的根本點在于愛欲和審美意識的解放,愛欲的解放實際上是性欲向壓抑性文明史前的多形態愛欲的回歸。集中于生殖功能、并僅以性交為目標的性欲轉變為愛欲之后,整個身體都成了愛欲的基礎,人體的各部位都可以獲得快感。多形態的性欲指向外部各種對象,可以是對自然的保護、對他人的愛慕、對自我的尊重。當操作原則被廢除、異化勞動被取消后,將使愛欲在工作關系中也表現出來。馬爾庫塞還認為,理想的原則是社會主義的原則,它是解放個體本能、保證個體自由發展的原則,這不同于資本主義的額外壓抑,前者是必要的、合理的基本管理。
注釋:
[1]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著,黃勇、薛民譯.愛欲與文明:對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學探討.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第66-91頁.
[2] 央視財經頻道,馬云:我們不賺錢,希望給消費者帶來快樂,http://news.xinhuanet.com/fortune/2017-11/12/c_129738541.htm,引用日期:2017年11月19日。
[3]居伊.德波(Guy Ernest Debord)著,王昭鳳譯.景觀社會[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