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
崖上,用漢話來說,就是壁立如仞的峭壁之上,亦即石山最險要之處。怎么個險法?李白說,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樣的地方,莫說人住,就是白云也掛不住的。然而就偏偏有人在那上頭生活,而且是幾百人,生活了幾百年。
都安人都知道拉烈。進三表去,車更深地往山里鉆,就到了一個叫弄社的地方。在這里,你一提到崖上,大家就都知道,但都說去不得。因為,一座大山,氣勢磅礴,方圓數(shù)平方公里渾然一體,自山腰之上,是高達五十到六十米的白崖,如白色的巨蟒盤繞緊箍著連綿的山體,長達幾公里,勒出了這座大山的悲壯和威嚴。這樣的景色,也算是奇觀了。我第一次到崖下,自下而上仰望通往崖頂?shù)穆罚m然有了多年的準備,也不免心中一驚。
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講崖上的故事了。崖上本沒有人,人類是為了躲避兩丁抽一,三丁抽二而上的崖。牲畜家禽,是裝在背簍里由人背著上的崖。牛太大,背上去的只能是剛出生的小牛犢。牛在上面長大了,要想離開,可就難了。老人問過我,牛和人,哪種動物更擅長攀爬?我說當然是人。他說你錯了,是牛。說有一頭牛,聞到崖下的花香,知道是母牛發(fā)情了,硬是頭腳并用爬下崖來,完成了自己作為公牛的使命。當然它要再上去,則是不可能的了,連它自己也無法回首來時的路。最后它是以牛肉的形式回到崖上的。崖上人自然就用不著扁擔了,山貨要下崖來,油鹽要上崖去,只能背在背上。
崖上人為什么不下到地面生活?因為山上有地,可以耕種。在寸土寸金的都安,這個理由夠了。何況還有崖上的寧靜和婉轉(zhuǎn)的鳥鳴聲,那更是人間追求不到的。人們渴望的,只是路。千百年來,嵌在懸崖上的小道,仿佛是一張白紙上留下的細微的痕跡,不認真地找,就是近在眼前也找不出來。崖上人養(yǎng)好了羊,要換成錢,還要過趕下崖來這一關(guān)。每年摔死的羊少說也有十多二十只。甚至,這里還發(fā)生過新娘跌落在迎娶途中,喜事辦成喪事的悲劇。
崖上人總有一個夢想,把路修上山來,修到白云之巔,在這上面開神仙會。2010年,一位南寧來的美艷的夫人,突然來到崖上,驚詫于此處山水的絕美和絕險,驚詫于這里的崖上竟能長出畫不出的樹,開不敗的花,崖根和崖隙流淌著千年不干的清冽泉水。她狠了狠心,拿出十五萬元,要修一條登天的梯。一個“小鮮肉”接受了任務。更多的崖上人努力捐了款。
歷史記住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三千級臺階已經(jīng)巧妙地游走在懸崖峭壁之上,成為人間和天堂的紐帶和橋梁。走上山來,駐足望去,頭上壁立千仞,腳下萬丈深淵。移步十級,又是一幅奇險的風景。有時視野開闊,對面群峰沸騰洶涌;有時目光橫斷,對面崖壁觸手可及。
傳說崖上有水稻田。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偶然的兩三年有。那是崖上人幾百年沒吃上大米,在人民公社的鼓勵下作出的石破天驚的嘗試。對崖上來說,山頂上長出水稻,真是不可思議。我的老弟,崖上秀才勝笛說,他爺爺貢獻巨大。他爺爺是在放羊時,偶然發(fā)現(xiàn)石縫里長著一株水稻,稻已成熟,粒籽飽滿,老人家采一粒放入口中,滿口都是秋收的余香。沒有充足的水分,沒有肥沃的土壤,這株稻是如何萌芽,如何成長的呢?是小鳥帶來的?神仙帶來的?緊接著,公社據(jù)此找到了崖上可以發(fā)展水稻的證據(jù),掀起了地改田運動,崖上,破天荒地有了幾畝水田,勝笛也吃上了人生的第一碗大米飯。
傳說崖上有金絲李。金絲李不是水果,而是貴比黃金的木材。百年以前都說滅絕了,但竟然有人說崖上還長著活生生的樹。然而這是真的,這是鐵的事實。對開的葉子,鮮紅的嫩芽,以及二十年只長成腳趾粗的樹干,證明了活化石的存在。最大的金絲李可以三人合抱。我翻開辭典,辭典說,金絲李,藤黃科,藤黃屬喬木,高3-25米,樹皮呈灰黑色,多生于石灰?guī)r山較干燥的疏林中,為河池,百色所獨有,近百年來很少發(fā)現(xiàn)長成大樹的。是貴重家具和古代軍艦常用原料。木質(zhì)密度大且堅硬,入水即沉。呵,原來這就是金絲李,是都安民間捧為比海南黃花梨更貴重的樹種。它在崖上生長和繁衍,也算是生得其所了。
傳說崖上有讀書石,方而平,大自然把它安放在金絲李樹下。我沒有親見。我只知道這里確實出去過幾個大學生,如今都在重要的崗位上工作。子規(guī)啼夜,百步九折。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但掌握知識的過程充滿著艱辛。冬天里,城市的小朋友都由父母擁著送到學校門口,而崖上的孩子,則光著腳,冒著刺骨的寒風走下山來。他們一路搓著凍僵的小手,任由冷風卷起的飛雪打到紅蘋果一樣的臉上。
2017年秋天,拉烈鎮(zhèn)的干部來到弄社,爬上了這艘漂浮在云海之上的諾亞方舟。他們試圖動員四個生產(chǎn)隊的居民整屯搬到拉南安置點定居。反對的聲音首先從原住民口中傳來,接著,外出的崖上人,甚至是崖上籍的干部也加入了婉拒的隊伍。拉烈人王韋曉猶豫了,崖頂上繽紛的景色和發(fā)展旅游業(yè)的誘惑纏住了他的心。他終于承諾修路,并且拉上我,讓我做了他的證人。
在矗立的懸崖劈山開路的成本很高,而且代價沉重。這是在砍斷一個民族戰(zhàn)天斗地的歷史。都安和拉烈,甚至是崖上人自己也需要保留這種精神。而這面懸崖和已經(jīng)可以拾級而上的小路,則是崖上人永不言敗的象征。公路正在建設當中,它屈服于崖上這個云上的村莊,特地繞了一個大彎遠道而來。崖上人說,我們已經(jīng)等了幾百年了,就不在乎這幾天了。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