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昆明池水淺
——讀《人間詞話》有感

■祝思懿／成都市樹德中學(xué)（光華校區(qū)）

民國十六年，五十歲的王國維，悄然自沉于北京頤和園昆明湖。

至死，王國維也沒有剪掉他的辮子。長衫，長辮，金絲邊眼鏡——中國最后一個傳統(tǒng)士大夫蒼老而悲拗的背影，在一汪清澈的湖水里，漸漸沉沒。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的棄世遺言。

王國維的選擇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是中國古文明在西方列強摧殘和革命浪潮沖擊之下的遲暮之際，做出的最后掙扎和無聲抗議。這樣的時代背景和自身境遇，讓他在自己的堅持與時代革新的潮流相逆時，選擇一種決絕的死，與世俗抗?fàn)帯?/p>

當(dāng)然，與世俗抗?fàn)幍那疤崾牵阈枰J清世俗，認清自己。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人生的三種境界：

一，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三，夢里尋她千百度，漠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后人歸之為：思、索、悟。

登高望遠，是采取一種宏觀的視角去看世界；宏觀角度確立，則需要采取對細節(jié)的累積和磨礪來實現(xiàn)所求。孜孜不倦，尋尋覓覓；第三句是悟，悟在目標明確，不斷探索的漫長而繁復(fù)的過程中，那個所謂的終極，就是一個回眸，也就是一個頓悟，一份獲得。

王老固有他通透的哲學(xué)視角和人生理解，但是我卻覺得，更為珍貴的，是這些大道理，并不讓王老自持。命運的齒輪并未使文人圓滑半分，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依舊表現(xiàn)出那一種偏執(zhí)。當(dāng)然，我們更愿意說，這是文人最為可愛的真性情。正是因有這一點真性情，他才會在著作中毫不掩飾對一些詩人的喜歡；才會不數(shù)數(shù)然于名利。研究國學(xué)和史學(xué)，含英咀華，孜孜矻矻，皓首窮經(jīng)。

王老堅持的，正是中國古文化里遺留的風(fēng)骨——講詩人，他說：“大詩人要有大胸襟：東坡詞曠稼軒詞豪皆因此。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之三種境界：于宇宙人生，要能入能出：入則寫之，出則觀之。”歷代詞評，他串講過晚唐五代以來各大詞人，最偏愛馮延已、李煜、歐陽修、蘇東坡、辛棄疾、納蘭容若。“馮延已可稱得上‘深美閎約’。南唐中主詞也不錯。李后主之詞眼界大、感慨深。他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反不失赤子之心。馮正中詞與中后二主詞一樣，氣象頗大，開北宋一代詞風(fēng)?！睂τ诮缯f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吳文英、賀方講：少“真味”。至于梅溪、夢窗、玉田、草窗等人之詞，失之膚淺、平淡與枯槁，彼等之詞，一日作百首也得。”貶惡和贊譽都不曾掩飾，隔著辭藻，也不難窺探王老身上那股坦率直白。不惑之年，卻猶如少年。

清朝被推翻了，溥儀曾經(jīng)許諾過他的馳馬南書房，龍樓一道通都如幻夢。時代的浪潮涌來，他曾抱以希冀的那些古老文明，好似都沒有人追的上，也沒有人愿意追。他只好帶著他最珍貴的志趣，與潮流逆行，同陳舊遠走?；蛟S做昆明池里一朵漣漪，總要比今生五十載的孤軍奮戰(zhàn)要輕松些。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p>

紅塵中，每個人都會老去。但是詩人和美人一樣，只有遲暮之年。于他們而言，時光的停駐是無奈，又何嘗不是一種優(yōu)雅與坦然？轉(zhuǎn)過身，依舊是山高水長。

昆明池的水不淺，因為真與深情，是世間最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