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有著深厚中華文明根基的中華民族,超越了西歐式的“建構論”抑或“原生論”。“民族”(nation)概念傳入中國,國人以“民族”認識并改造國家的過程,實則是一個“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過程,而這個在特定時代背景下被“發(fā)現(xiàn)”的中華民族體現(xiàn)著鮮明的本土主義基因與世界主義特征。歷史上長期處于自在狀態(tài)的中華民族以中華文明為基礎聚合為一個文明帝制國家,在近代以來經(jīng)“發(fā)現(xiàn)”并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立了主權共和國家。這個中華民族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是與“中國”范圍的拓展與穩(wěn)定、中華民族概念的創(chuàng)制與意涵演進、愛國主義與主權原則結合而成的中華民族主義以及中華民族解放運動實現(xiàn)的中國從傳統(tǒng)的文明帝國到現(xiàn)代的主權國家的轉型歷程相伴隨。
【關鍵詞】中華民族共同體;國家形態(tài)轉型;中華文明;愛國主義;民族國家
【作 者】劉永剛,云南師范大學歷史與行政學院副教授,云南大學民族政治與邊疆治理研究院特聘研究員。云南昆明,650500。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8)05-0018-010
近代中國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的“天下”國家觀向現(xiàn)代的“主權”國家觀、從帝制王朝國家形態(tài)向共和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重大轉型過程。這個轉型得以實現(xiàn)的關鍵性事件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被“發(fā)現(xiàn)”。期間經(jīng)歷了從“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中華民族性質的大爭論、中華民族結構的認識進程,以及因外敵入侵而不斷深化的“中華民族”觀念與中華大地上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為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立中華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政治實踐。這個“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歷程,既有民族國家的世界主義背景,更有發(fā)達的中華文明的本土主義底色。對于中國政治進程的這一重要現(xiàn)象與事件的準確認識與把握,對于在新時代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全面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一、中華民族:世界主義抑或本土主義
關于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發(fā)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既傳神且逼真。在這個艱難且偉大的“大變局”中扮演主角的“民族”(nation)與“民族主義”(nationality),具有維護國家疆域的完整、擺脫殖民掠奪的工具主義價值與世界主義特征。“中華民族”從概念創(chuàng)制傳播、民族共同體建設、國族地位確立、內部結構整合,均體現(xiàn)著對內整合、對外獨立的國家民族屬性。中華民族自覺凝聚的過程,既有鮮明的世界主義特征,又有突出的本土主義基因。
(一)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二分,揭示的是傳統(tǒng)的“中華文明”帝制國家形態(tài)與現(xiàn)代的“中華民族”主權國家形態(tài)的實質性差異
論及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二分的認識論具有普遍意義。一方面是發(fā)達卻未中斷的中華文明體系。以至于“許多西方研究中國的人曾把‘中國整個實體或‘中國文化作為對象”,甚至認為傳統(tǒng)中國“是國家、社會和文化三者異常超絕的統(tǒng)一體”。[1 ]9-12自秦統(tǒng)一六國之后的兩千余年的“大一統(tǒng)”傳統(tǒng)中國,諸族間的差異并不影響因中華文明所獲得的內部一致性。《禮記·王制第五》所記載的“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就是對這種諸族差異基礎上統(tǒng)一性的形象表述。政治史上所謂的“亡國”之說①,實質上僅是王朝秩序的喪失,以中華文明為內核的“天下”秩序從未發(fā)生本質性的更易。期間,雖演繹著“分裂”與“統(tǒng)一”的二重變奏,但以中華大地為單元的“大一統(tǒng)”融合主旋律卻始終不變。
但另一方面,則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終結與現(xiàn)代社會的開啟,標志性的事件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其在終結傳統(tǒng)帝制國家形態(tài)的同時,也創(chuàng)設了以現(xiàn)代主權為原則的民主共和國家形態(tài)。同時,對中華文明到中華民族的這個轉換過程加以深究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的“革命”在一定意義上是對原有文明形態(tài)的現(xiàn)代加工與文化創(chuàng)新。中華文明體系下形成的國家疆域、成熟的機構與制度、具有裁決力的權威體系以及對該體系普遍的忠誠觀念,均被最大程度地繼承了下來。
與西歐民族國家歷程相比,從無國界的基督神權國家向國界清晰的主權國家演進過程中,中世紀后期至民族國家體系確立,各國均曾經(jīng)歷了一個不算太久的絕對主義國家階段。國王集權與世俗國家的確立,成為西歐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立的前兆與基礎。通過國王對于領土型國家“主權”的代理,成為建立現(xiàn)代式的共和國家的政治前提。而國王對臣民“民族化”的塑造構建的現(xiàn)代“民族”(nation),成為論證“主權”正義的政治基礎。顯然,歷史悠久且有著發(fā)達帝制體系的傳統(tǒng)中國,并未經(jīng)歷類似的階段。自秦統(tǒng)一六國后漫長的兩千多年的 “中華帝國”立國基礎恰是具有強大生命力與凝聚力的“中華文明”。擁有“中華文明”的古代中國人,顯然具備了現(xiàn)代西歐式“民族”(nation)的部分特征。
(二)被“發(fā)現(xiàn)”的中華民族,超越了西歐“原生”抑或“建構”的“民族”模式
西方學界對于民族存在著“原生論”“建構論”及“工具論”② 等截然相反的解釋體系。安東尼·史密斯則認為“民族”研究,存在著“現(xiàn)代主義”“永存主義”“原生主義”“族群—象征主義”四種范式。[2 ]48-65其差別在于對“民族”是自然文化過程或政治人為建構屬性的不同描述。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西方理論與主張均無法對“中華民族”過程給予全面且合理的解釋。中華民族的成長過程具有顯著的“原生”與“建構”的雙重特征。
首先,從“原生”的角度看,相對封閉但卻優(yōu)越的地緣環(huán)境既保證了中華大地上居民一定程度的交流與融合,并有效阻隔了來自域外的頻繁襲擾。同時,以農耕生產為基礎、綿延不輟的以儒家文化為中心、多種文化交融和合形成了璀璨的中華文明;此起彼伏周期性的以游牧群體推動的中華大地人群的大交融,以及日臻完善的政治體制等,均成為中華大地上諸族雖在地域、文化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的同時,卻又能保持相對的統(tǒng)一性并不斷融合。這個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歷史進程相同步的特有的族際間交流、交往、交融史,完全有別于西歐經(jīng)驗。中華大地上的諸族經(jīng)歷的漫長交融下“自在”的中華民族,具有鮮明的“原生”共同體特征。
其次,從“建構”的角度看,“中華民族”概念的創(chuàng)制與民族共同體的自覺凝聚是強敵侵奪下“亡國滅種”國家危機的直接結果。將中華大地上的各族人民凝聚為一個整體的“民族”(nation)共同體,以建立獨立主權國家(state)的中華民族自覺凝聚過程,又具備著顯著的“建構”色彩。
在近代以來面臨內憂外患的艱難困局之時,雖然以中華文明為內核的國家政治共同體的整合能力有所下降,但在列強環(huán)伺的險惡環(huán)境下國家不致解體,從本質上仍顯示了“中華文明”強大的聚合力。而西歐式的“民族”(nation)概念的傳入到觀念的深入,與其認為是在中華大地上“建構”一個“民族”,毋寧說是一個“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國家整合過程。簡言之,從“中華文明”的帝制國家形態(tài)向“中華民族”的主權國家形態(tài)轉變,所彰顯的是中國的世界主義屬性;而取材歷史的政治干預與文化創(chuàng)新,則又蘊含著深刻的中華文明的本土主義基因。
(三)現(xiàn)代的“民族”與中國歷史上的“族類”有著實質性的差異
廣泛使用的“中華民族”一詞,是20世紀的現(xiàn)象。但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綿長發(fā)達且自成體系的文明古國而言,“構建現(xiàn)代民族運動的努力不過是古老文明的附屬物”[3 ]13。雖然在中國歷史上諸族間的沖突幾乎沒有平息過,但中華文明的核心區(qū)域始終保持著相當?shù)姆€(wěn)定性,并呈不斷擴展的趨勢,這種趨勢至清代達到頂峰。在中華大地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生不息、蔓延不輟的文明形式從未發(fā)生過本質性的改變,中華諸族交融的結果是推動了中華文明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
當然,我們不能就此認為中華民族是古代中國“隱而未彰”的“國族”。這是因為古代中國的政治根基是“天下觀”下的“大一統(tǒng)”政治思維與“華夷觀”下“夷夏大防”的疆域設治。古代中華大地上的人群是以文化為凝聚形式的,各群體的通用稱謂為“族”或“人”,如“華族”“夏族”或“胡人”“滿人”。被廣為熟識的“非我族類”的“族”,是以文化為劃分依據(jù)的。當然,有學者考證認為在中國古史之中“民族”一詞在“文獻記載至少也有十余例之多”[4 ]19。但是,其“多系不確指的分類泛稱,并不能與某個具體民族連結起來組成‘某某民族之說”[5 ]51。
雖然歷史主義的研究總是通過追溯歷史與文化的方式,以驗證“民族”的歷史本源。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讓“民族”發(fā)揚光大并成為現(xiàn)代世界的政治主導,則是西方現(xiàn)代意義的“nation”概念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造。眾多學者的研究表明:“只有在共同的民族要求不能或無法超越的‘較少對抗性分裂的條件下,才有民族的存在。”[6 ]35這個由“nation”(民族)所揭示并定義的全新人群組織形式,無論是“原生”“建構”抑或“工具”,均是一個逐漸被認識、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這個過程的基本背景是傳統(tǒng)基于血緣、地緣的社會組織形式已不能滿足新式社會生產所需的社會規(guī)范與頻密的人與人關系的協(xié)調。
顯然,中國歷史上的“族”或“族類”,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與主權國家高度結合的“nation”(民族)之義。當然,呂思勉先生所論及的人類團結所憑借的“血統(tǒng)”以及“地理”雙重因素,并最終由“交通的便利,貿易的增多,人口增加”而導致的一個更大區(qū)域內人群“互相親愛、互相了解,而至于團結為一”,成為“所謂民族”的認識,[7 ]17揭示的恰是歷史時期中華諸族不斷交流、交往、交融,超越血緣、地緣統(tǒng)一于國家政治共同體的基本屬性。
(四)“中國”成為中華大地地理疆域與政治共同體通用稱謂的過程,也是中華民族從“自在”到“自覺”的偉大轉變過程
“中國”概念、價值的興起與再發(fā)現(xiàn),是中華帝國與西方民族國家接觸、碰撞、參照而逐漸完成的。“從明朝后期開始,來中國的西方人一般都用中國或中華、中華帝國、中央帝國來稱中國,而不是用明朝、清朝或大明、大清。鴉片戰(zhàn)爭以后,在國際交往中中國開始被作為國家或清朝的代名詞。”[8 ]當然,在具體使用“中國”一詞時受到歷史上“內諸夏外夷狄”疆域觀的深刻影響與制約,“內地十八省”與整個國家的稱謂間的混亂,也為之后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與肢解所利用。顧頡剛先生在《中華民族是一個》中痛斥部分國人使用“中國本部”的根源,正在于此。①
當然,基于中華文明基因的“中國”能夠成為中華大地現(xiàn)代國家的正式稱謂,也是反映日益頻密的國家間交往的客觀結果。在1928年出版的常乃惪的《中華民族小史》中,關于“中華民族”之名的解釋中所說,“中國自昔為大一統(tǒng)之國,只有朝代之名,尚無國名。至清室推翻,始有中華民國之名出現(xiàn)。”但歷史上的“夏、漢、唐皆朝代之名,非民族之名。惟‘中華二字,既為今日民國命名所采納,且其涵義廣大,較之其他名義之偏而不全者最為適當。”[9 ]5-6顯然,這個“中華”“中國”已不再取狹義,而是以中華文明為支撐的政治國家。這個“中華”“中國”意涵拓展的過程,是與歷代王朝不斷完善的行政區(qū)劃與有效的疆域治理加強的政治地理聯(lián)系相同步的。歷史上中華諸族的長期交流、交往、交融的“自在發(fā)展”進程,為之后“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并以其凝聚國人、構建全新的主權國家,奠定了牢固的社會心理基礎。中華民族的本土主義基因與世界主義特征,在這個“中國”成為確定的主權國家稱謂過程中得到了完整的體現(xiàn)。
“天下觀”下中華文明的帝制國家形態(tài)與“主權觀”下的中華民族的共和國家形態(tài),先后相繼。這個過程以“中國”意涵的擴充發(fā)展為表征,并最終以世界意義的中華民族的主權國家形態(tài)加入世界民族國家體系。顯然,中國這一民族國家建構過程與西方早期國家從分散到一體的民族國家歷程截然不同。
二、“中華民族”概念的創(chuàng)制、觀念傳播與意涵演進
關于東方式的“民族”創(chuàng)制,有學者認為走的是國家民族(State-nation)的路徑。“亦即先有國家及其政府而后由其所統(tǒng)轄的范圍內具有不同種族、文化背景的人組成的民族”。[10 ]223這種認識在揭示國家政治力量在“民族”建構與“民族化”過程中的重要作用的同時,也呈現(xiàn)了忽視中華民族共同體漫長的凝聚過程與強大的歷史文化基因的缺陷。關于“中華民族”概念的內涵與外延、觀念傳播及其族體凝聚過程的準確把握,需要從中華文明、時代環(huán)境、國人矛盾抵牾的心路歷程以及政黨政治四個方面入手。
(一)“中華”與“中華文明”體系的統(tǒng)一性,是理解“中華民族”概念及內外意涵的鑰匙
“中華”一詞一般認為較早出現(xiàn)于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時寫到的“若使游步中華,聘其龍文”[11 ]105。此處的“中華”,當取地域(中原)之義。另在《資治通鑒》卷104太元七年十月條記載有陽平公融諫苻堅時有“江東雖微弱僅存,然中華正統(tǒng)”的文字。此處“中華”一詞,當取文明的意涵。到唐、元、明以“中華人”指稱當時中央王朝臣民的記載漸次增多。到明清時期,“‘中華一詞已逐漸成為一個含國家、地域、族類和文化共同體認同意義的綜合概念”[12 ]。
另外,最早取地域義“居于中心之國”的“中國”,隨著中原文明的興盛與輻射帶來了意涵的擴充與范圍的擴大。雖然“歷史上的王朝經(jīng)常更替,但有一個超越了具體王朝而始終存在的政治—文明共同體,其不僅具有制度典章的政治連續(xù)性,更具有宗教語言禮樂風俗的文明一貫性,這一以中原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體就叫做‘中國”[13 ]33。顯然,史書中的“中國”首要特征是“文明”形態(tài)。中國古代雖有嚴格的“夷夏之辨”“胡華之別”,但華夏與夷狄之稱,“并非一種族性概念,乃是一文明性分野”[13 ]32。即夷狄接受中原禮樂政教則為“中國”之一員。
作為古代中國根基與整合基石的“中華文明”,對包括華夏、夷狄在內的“天下”具有同等價值。承載這種“家國天下”中華文明的“中國”,在古代則是前后相繼的各個王朝。所以,古代中國人的國家認同是通過對中華文明的認同與王朝的認同體現(xiàn)的。當然,對于王朝的認同是以絕對的中華文明認同為基礎的。這種認同體系,被完整地體現(xiàn)在記載中國人文故事的“二十四史”之中。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中華”及其“中華文明”是古代中國國家的政治整合基石。
當然,在中國歷史典籍中偶爾出現(xiàn)的“中華民族”一詞,其概念與意涵并非本文要討論的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真正將本土主義傳統(tǒng)的“中華”一詞與世界主義現(xiàn)代的“民族”結合,并賦予其完整的現(xiàn)代意涵的是晚清名仕梁啟超。梁啟超在《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首次使用“中華民族”。20世紀初葉出現(xiàn)的“中華民族”一詞,當是本土主義與世界主義相互作用的產物。
(二)“中華民族”概念提出的內外環(huán)境與客觀時代需要,賦予了中華民族獨特的內涵與外延
殖民威脅日益深重的國家存亡危機,是“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特殊時代背景。在亞洲和非洲,“帝國主義的民族壓迫和現(xiàn)代民族的形成是相伴相生的”[14 ]60。“千年未有之變局”下日益沒落的中華文明與強勢襲來的西方文明,讓中國社會蒙受前所未有之屈辱的同時,也開啟了“世界之中國”的現(xiàn)代國家轉型之路。中西文化、人種的差異迅速轉化為國人(尤其是知識階層)對自身特殊性的認知。帝國主義的殖民掠奪帶來的“亡天下”的急迫危機感,成為強化中華諸族共同體命運感與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及其“中華民族主義”興起的外部參照與催生力量。曾經(jīng)僅為西歐地方性知識的“民族”(nation)與“民族主義”(nationalism)經(jīng)日本傳入中國后,為處于絕境的國人認識世界與自我提供了全新視角與理論武器。
在中國近代國家轉型的背景下,首先要解決的是由“誰”來承擔構建新國家的任務。顯然,強勢的西方列強所裹挾而至的一切均被賦予“nation”的特殊性。關于英文的“nation”翻譯為“民族”的歷程,有學者認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通過日人所鑄,原即富含種族意味的漢字新詞——‘民族,廣泛接受國族主義的洗禮”[15 ]。至清代末葉,伴隨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的勃興,“民族”一詞傳入中國,逐漸為國人使用。其中,梁啟超在《東籍月旦》一文是否為最先使用“民族”一詞,史學界有眾多質疑,[16 ]但由其將日本學者借用漢字“民族”對應英文的“nation”概念,把現(xiàn)代國家理論介紹到中國,并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902)中明確提出“中華民族”概念,并無異議。因其極高的政治聲譽、學術造詣以及社會影響力,梁啟超對于“民族”的使用與概念的傳播受到了較多的關注。“民族”與“民族主義”成為國人進行國家改造、社會整合的認識工具與理論武器。
梁啟超所認為的“民族主義”,就是“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17 ]20。當時國人對全新的“民族”的認識與國家改造分兩個階段進行觀察,即種族革命國家觀統(tǒng)領時期和民族革命國家觀統(tǒng)領時期。前者是辛亥革命前后由孫中山領導的資產階級革命“反滿興漢”下的種族國家主張。而從“排滿興漢”到“五族共和”政治觀念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從“種族革命國家觀”向“民族革命國家觀”的革新。期間,楊度的“漢、滿、蒙、回、藏五族”“合五為一”[18 ]373-374的主張與辛亥前后的“五族共和”論的張揚,極大地維護了中華諸族的團結與中國傳統(tǒng)領土的完整。在此過程中不斷深化、普遍的中華民族概念,被直接運用于對內整合與對外獨立的民族解放運動之中。
(三)當時國人在整合中華文明與現(xiàn)代“民族”觀念時有著較復雜的矛盾心路歷程,但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根本立場是清晰明確的
現(xiàn)代語境下,中國境內人群的集體稱謂,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曲折的認識過程。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中提出“中國民族”,試圖以民族主義為中國近代歷史敘述的范式。在1902年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梁啟超認為:“上古時代,我中華民族之有四海思想者厥惟齊,故于其間產生兩種觀念焉,一曰國家觀,二曰世界觀。”[19 ]29當然,梁啟超最早使用“中國民族”“中華民族”的概念,均以“漢族”為中心或直接指“漢族”。
但隨著對現(xiàn)代“民族”(nation)認識的深入,包括梁啟超在內的知識界大體經(jīng)歷了從“小民族”到“大民族”的認識過程。1903 年,梁啟超提出“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20 ]75-76。這里的“大民族”就是中華民族。這與1905年他提出的“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民族混合而成”[21 ]4的認識是一致的。期間對于中華民族的內涵與外延,梁啟超的認識雖時有波動,但以中華大地上的全體國民構建中華民族的認識論取向與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立場是清晰可見的。也即其所講的“今日吾中國最急者 …… 民族建國問題而已”[22 ]50。較之梁啟超早期以“漢族”為“中國民族”或“中華民族”的認識,楊度則從建立“新中國”的目標出發(fā),提出“國民之漢、滿、蒙、回、藏五族,但可合五為一,而不可分一為五”“中國全體之人混化為一,盡成為中華民族”[18 ]304、372的“五族共和”主張。
辛亥革命建立的共和政體與獨立主權國家構想,均極大地推動了現(xiàn)代意義的“中華民族”概念的傳播、意涵的完善以及語義的使用。辛亥革命后梁啟超的中華民族研究與孫中山的中華民族“國族論”,“對于一體化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觀念的倡導和弘揚,正好形成一種互補”[5 ]155。其結果是“凡一遇到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于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一員也”[23 ]25。這個經(jīng)由政學兩界努力而形成的中華民族意涵,是基于中華文明的本土主義立場與借鑒域外的世界主義價值。可知,中華民族從概念的建構到族體的凝聚,凸顯著強烈的本土立場與世界取向。
(四)在“中華民族”觀念的傳播與意涵統(tǒng)一進程中,現(xiàn)代政黨起到了核心作用
在現(xiàn)代政制中,將不同的利益集團和社會運動整合進共同、持續(xù)的政治活動與組織框架之中,是“由某些政黨或政黨一類的組織和活動表現(xiàn)出來而獲得”[24 ]16的。現(xiàn)代政黨的活躍反顯出傳統(tǒng)國家政治的僵化。在中華民族概念的生成、內涵外延的確定以及中華民族族體凝聚完成的中國社會轉型歷程,能夠承擔起橫向融合與縱向同化功能的只能是具有強大社會動員與政治整合能力的現(xiàn)代政黨。在中國急迫且艱巨的現(xiàn)代主權國家構建中,現(xiàn)代政黨既是中國國家轉型中社會整合的組織保障,也是“中華民族”國族機制得以發(fā)揮的核心動力。
被尊為國父的孫中山認為:“我們受辱民族,必先要把我們民族平等自由的地位恢復起來之后,才配得起來講世界主義。”同時,他也指出中華民族的使命:“我們要發(fā)達世界主義,先要鞏固民族主義才行。”[25 ]226孫中山的“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均是基于中華民族的國族認識論展開的。在1924年1月23日《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中明確闡明:“國民黨之民族主義,有兩方面之意義:一則中國民族自求解放;二則中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同時,作為較之國民黨更為年輕的中國共產黨,其創(chuàng)始人李大釗“對于‘民族自決的論述實質是與孫中山相同的,他認為所謂民族自決是指多民族的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整體相對于外國帝國主義的政治獨立”[26 ]87。對于中國命運有著重要影響的孫中山、蔣介石與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共領導人,以及其他民主黨派人士,均致力把所有中國人納入統(tǒng)一不可分割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集體認同之中。雖然,在建國主張與方案上兩黨存在著意識形態(tài)的重大分歧,但建立一個以中華民族共同體為基礎的現(xiàn)代主權國家目標則是相同的。
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既是一個宏大的政治整合工程,更是一個細致入微的社會一體化過程。這個過程與中華現(xiàn)代國家的建構相同步。新式知識階層對于家國命運的感知與現(xiàn)代政治理性的樹立與傳播,通過現(xiàn)代政黨的新型社會動員與整合形式,完成了將中華諸族認同并自覺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以構建新型主權國家的歷史使命。可以這樣認為,由對國家前途、民族命運一致的體認以及共同理想凝聚的新興知識階層組織政黨、運用“中華民族主義”來動員和整合各族各地力量,通過曲折革命的途徑展開的現(xiàn)代國家轉型,是中華現(xiàn)代國家政治發(fā)展的基本特征。
三、“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實現(xiàn)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
“千年未有之變局”下日益衰落的中華文明與強勢襲來的西方文明,令中國社會在蒙受屈辱的同時,也開啟了國人基于本土主義的“大一統(tǒng)”觀念利用西方的“nation”與“nationalism”認識世界并改造國家的歷程。因“nation”概念的傳入催生的“中華民族”意識與中華諸族自覺凝聚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成為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分水嶺。
(一)以中華文明為基石的國家轉型,愛國主義與中華民族主義互為表里、相互支撐,完整貫穿于中華諸族自覺凝聚于中華民族主權國家建構的歷史進程之中
形成于春秋時期的“大一統(tǒng)”思想,在中華諸文化相互碰撞、融合并形成的中華文明體系中居于中心地位。雖然,“大一統(tǒng)”的本意,在于維護“天子”的權威以防止“天下”的分裂。盡管“大一統(tǒng)”的天下觀并非總能保證中華帝國的統(tǒng)一與有序,但長期形成并流淌于中華諸族血脈中的“大一統(tǒng)”觀念與內部的高度認同,就保證中華大地不同生態(tài)區(qū)域漸次融合并最終形成統(tǒng)一國家而言,其顯然是中華帝國立國的思想根源。傳統(tǒng)社會的“大一統(tǒng)”思想,“包括版圖統(tǒng)一、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經(jīng)濟繁榮等要素,其首要途徑就是實現(xiàn)中國疆域版圖的統(tǒng)一”[27 ]。與“大一統(tǒng)”相伴的“有教無類”式的文化認同對于增加各種文化融入國家政治制度與政治權威系統(tǒng)大有裨益。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客觀結果是中華各族民眾“經(jīng)過接觸、混雜、聯(lián)結和融合,同時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28 ]。這種深刻的歷史記憶、濃郁的文化觀念、急迫的時代背景,為近代以來以“大一統(tǒng)”思想為內核的愛國主義運動推動中華諸族自覺凝聚、并共建中華民族主權國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正是因為中華民族既是一個現(xiàn)代政治共同體,又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根基,在近代以來“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過程中,愛國主義與中華民族主義互為表里、相互支撐。在“中華民族”及其主義興起的中國特色,在于激蕩的現(xiàn)代“民族”(nation)話語與傳統(tǒng)的中華文明愛國主義、“大一統(tǒng)”思想的高度融合。近代以來國人為國家的獨立與主權完整而展開的民族救亡運動,因鮮明的中華文明式的國家想象與“大一統(tǒng)”的國家觀念,使得“中華民族主義”明顯區(qū)別于西方范式。近代以來,中華民族解放運動在對內反對封建剝削與壓迫、對外反抗殖民與掠奪的雙重政治指向下,其基礎性目標是建立一個中華民族的主權國家,其行動力量則是“內憂外患”進一步鞏固的基于中華文明“大一統(tǒng)”國家觀念的愛國主義,而行動的主體只能是中華諸族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
伴隨著民族災難的日益深重,中華大地上各族人民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愈益強化并自覺凝聚,洶涌澎湃的民族解放運動通過內爭外戰(zhàn)的方式最終在中華大地上建立起主權獨立、領土完整的中華現(xiàn)代國家。從“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觀念與意識的傳播及各族人民的自覺凝聚,這場中國人民的民族解放運動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解放運動。以中華民族主義為行動方案的現(xiàn)代中國整合政治,直接成果就是中華民族的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建立。
(二)奠基于深厚的中華文明基礎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自覺凝聚過程,體現(xiàn)著鮮明的世界主義特征
梁啟超筆下的“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與“世界之中國”,[29 ]形象地呈現(xiàn)了中華大地自傳統(tǒng)文明帝國走向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歷程。顯然,這個“世界之中國”的到來,與被“發(fā)現(xiàn)”的中華民族直接相關。早在1903年,梁啟超就認識到世界上的強國均“謀聯(lián)合國內多數(shù)之民族而陶鑄之,始成一新民族”。基于這種認識,他指出“吾中國言民族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也即“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20 ]73-76在《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1905)中,梁啟超通過對歷史時期中華諸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的梳理,“悍然下一斷案”,認為“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數(shù)民族混合而成”。[21 ]4顯然,梁啟超關于“民族”的認識與“大民族主義”的倡導,均是立足于世界格局來探討中國的命運與發(fā)展前途的。同時,在民國初年知識界關于中華民族的探索多從中華文明與世界主義兩個角度展開。這個基于中華文明本土主義立場掀起的“中華民族”意識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自覺凝聚進程,體現(xiàn)著鮮明的世界主義特征。
費孝通先生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所主張的中華民族經(jīng)歷了從“自在發(fā)展”到“自覺凝聚”的歷史過程。[28 ]中華民族從前一個“自在”階段來看,處于隱而不彰的本土主義自我發(fā)展狀態(tài)。這是因為此階段“中國”的基本含義要么取狹義指“帝王之都”,要么采廣義指中原王朝的疆域范圍。① 相應地,傳統(tǒng)社會的“中國”具有相對的地理意義與文化意涵。所以,傳統(tǒng)社會“爭奪‘中國的天下‘大一統(tǒng)觀念事實上是多民族國家疆域形成的核心動力”[30 ]67。而中華民族自覺發(fā)展的本土進程被打破,根源在于“非我族類”的“洋人”(“他者”)的出現(xiàn)帶來的“亡天下”的劫難。顯然,“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的“特殊性”是基于內部價值統(tǒng)一的對外取向。這個過程恰是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國家形態(tài)從本土主義的“天下”向世界主義的“中國”的轉型過程。這種轉變從生產方式、社會結構、文化體系、知識話語均發(fā)生了實質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的結果與基礎動力,則是被“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主義取向的中華民族。
(三)中華民族漫長的自在發(fā)展歷程與急迫的“救亡”時代背景,決定了被“發(fā)現(xiàn)”并為中華諸族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具備鮮明的國家屬性
關于近代中國歷史的描述,“內憂外患”與“救亡圖存”的使用頻率極高。自1840年始,對內整合、對外抗爭是中國近代歷史的主旋律。從大歷史觀的角度看,中國社會的內亂以及對內整合是傳統(tǒng)社會國家治理的中心,而所謂的“亡天下”式的境遇,則是近代以來才有的。有著悠久文明的“天朝上國”面對來自中華文明之外的強勢“他者”以及由之而來的喪權辱國的屈辱感,在確立了人群“認異”對象的同時,成為激發(fā)中華內部整合需要和目標不可或缺的因素,也是“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基本動因。而以“民族”“主權”“共和”等為基本內容的現(xiàn)代啟蒙,無疑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凝聚提供了來自域外的靈感與啟示。率先得到這種靈感與啟示的是知識分子。中華現(xiàn)代國家的建構過程,正是新式知識分子鼓吹“中華民族主義”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與民族國家構建的一體兩面過程。中國社會借此擺脫傳統(tǒng)的、君主專政的文明帝國形態(tài),而建立起現(xiàn)代的、民主共和的民族國家形態(tài)。
期間文化民族主義、經(jīng)濟民族主義等各種思潮相互激蕩,中華民族的內涵也經(jīng)歷了“種族觀念下的‘中華民族”“‘五族共和的‘民族統(tǒng)一”“漢族中心的‘共冶一爐”“漢人社會的‘宗族民族主義”“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之總稱”的不斷深入的認識階段。[31 ]但在這個漸進的過程中,將“帝國主義”確立為整體的敵人,是中華民族從“自在發(fā)展”到“自覺凝聚”、從概念創(chuàng)制到共同體自覺凝聚的主要因素。1939年7月7日,朱自清先生紀念“七七事變”寫作的散文《這一天》,正是揭示了作為敵人出現(xiàn)的“帝國主義”對“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意義。他寫道:從前“一盤散沙的死中國,現(xiàn)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國了。”[32 ]402可知,中華民族的“自覺凝聚”與“活中國”的誕生,西方列強的出現(xiàn)與強加于國人身上的殖民主義體系成為不可或缺的外部因素。而全面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及勝利,完成了中國社會由之前的一種“文明共同體”的帝制國家轉變?yōu)椤懊褡骞餐w”的主權國家歷史進程。
(四)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時代意涵,在于其開啟的主權共和國家形態(tài)與全新的國家治理形式
打破殖民侵略,躋身世界民族國家體系,是近代中國政治發(fā)展的基本命題。而“民族”(nation)觀念以及與之相匹配的主權原則、民主內核等,均以獨有的方式依托于悠久的中華文明解決了這個問題。中華現(xiàn)代國家建構初期,梁啟超就意識到“世界中最富于自治力的民族,未有盎格魯撒遜人若者也”[33 ]54。然而,近代以來西方列強相繼侵華的窘境以及歐美國家所主導認識論上的西方中心主義范式,使梁啟超認識到須“速養(yǎng)成我所故有之民族主義以抵制之”[17 ]32,這是他提出并完善“中華民族”的認識論基礎。李大釗自覺高舉再造現(xiàn)代“中華民族”的旗幟,主張“凡籍隸于中華民國之人,皆為新中華民族矣”[34 ]493。梁、李的“民族主義立國”與“民族建國主義”理路,在中華現(xiàn)代國家構建歷程中具有廣泛的代表性。
同時,以民主政治與憲政制度為國家統(tǒng)治合法性基礎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現(xiàn)了其以國民為中心的國家疆域治理新形式。在理解“中國”與“中華民族”及其意義時,回溯式的取材歷史、用于當下的敘事話語,在于歷史文化路徑的國家建設。作為國家治理新形式的“中華民族”所承載的共和國家較之傳統(tǒng)王朝國家劃時代進步的“新”,在民國初編訂的《共和國歷史教科書》中有明確闡釋:“今民國建立,凡我民族不問何種何教,權利義務皆屬平等,無所軒輊。利害與共,痛癢相關,同心協(xié)力,以肩國家之重任”。[35 ]顯然,這個被“發(fā)現(xiàn)”的“新”中華民族,是以政治屬性出現(xiàn)并直指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治理形式的。20世紀初葉,以中華民族為中心的政治認同優(yōu)先于傳統(tǒng)的以儒家學說為中心的文化認同,其中心是轉變“中國人視中國為世界而非國家”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樹立以主權為原則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這種因“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實現(xiàn)的中國從傳統(tǒng)的文明帝國向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轉型,不單純是思想意識與價值觀念,更在于全方位的國家制度、社會結構、疆域治理體系的革命性重構。
結 語
中華大地以“中國”之名加入現(xiàn)代世界民族國家體系,是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主權國家形式得到實現(xiàn)的。近代以來在西方帝國主義侵奪、屈辱中被“發(fā)現(xiàn)”的中華民族,既以中華文明為基因顯示著鮮明的“本土主義”底色,更以民族解放運動彰顯著“世界主義”特征。這個從自在發(fā)展的文明共同體到自覺凝聚的政治共同體的特殊歷程,使得中華民族超越了西方民族的“建構論”與“原生論”。被“發(fā)現(xiàn)”的中華民族,完成了中國社會從中華文明的帝制國家形態(tài)向中華民族的主權國家的轉型歷程。以主權為原則,與領土型的國家相結合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以國家為首要屬性的“政治民族”“主權民族”。中華民族也因之完成了從歷史上自在發(fā)展的政治—文明共同體向現(xiàn)代自覺凝聚的政治—主權共同體的轉型。這個過程確立了中華民族的國家民族地位,并賦予了現(xiàn)代中國鮮明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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