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俏
沒見過夏烈之前,經常在學術期刊上看到他關于網絡文學的論文,文筆老練而穩健,論理客觀而不失分寸,頗有學界宿儒之風。掛的名頭又是教授、主席之類,所以我一直以為,這大概是某位對網絡文學這種新生事物頗懷包容和善意,至少年逾五旬的學界前輩。及至和夏烈一起位列“十二銅人”青年批評家的同事徐剛幫我帶來《大神們——我和網絡作家這十年》這本書,嬉笑怒罵、充滿江湖意氣的文風令我好奇心陡燃,于是去搜索關于他的信息,才發現原來竟是一年輕書生。
在《大神們》這本書里夏烈對自己的定位是“羽扇綸巾”、智慧與帥氣并存的三國周郎,我倒覺得他像是《俠骨丹心》里的金逐流,出身名門正派、廟堂之高,卻偏喬裝成小乞丐闖蕩江湖,尚義任俠、救世濟人。十年來在杭州振衣千仞崗、卷起千堆雪,一呼而百應將浙江推至當代網絡文學重鎮的人就是夏烈本尊,正是為此,他也時常被圈內好友笑稱為傳統文學的“叛徒”。的確,網絡文學以其離經叛道的姿態出道至今漸成燎原之勢,十余年的發展史上除了那些星光熠熠的大神以外,夏烈必然是一個不得不提的人物,網絡作家稱他為“江湖百曉生”,媒體稱他為“《甄嬛傳》背后的男人”,學術界給他的標簽是“網絡作家群的締造者和推動者”。《大神們》就是這樣一本來自網絡文學現場親歷者的書,無論從學理意義還是資料價值上而言,都是恰逢其時、不可或缺的。夏烈在給我的贈書扉頁上寫著“時代大奇觀,個人小回憶”,我以為這是對此書相當精準的定位,于網絡文學、于夏烈本人,都需要這樣一次梳理和回顧。我不認同“十年一覺杭州夢”,這種虛無的態度不符合夏烈的人設,卻是實實在在地“與君共演大神說”。
夏烈擁有多重身份:學者、評論家、作家、經紀人、管理者等,他在學院和市場之間來回穿行、轉換自如,一直致力于文學在不同媒介間的融合,這和他豐富的職業經歷有關系,也和他個人的文化養成分不開。他在《大神們》第一章《那年,羽扇綸巾的我》里披露了自己青少年時期的閱讀習慣,覆蓋古今中外、打通純文學與通俗文學,對港臺言情武俠小說如數家珍,就是星象占卜也頗有心得,當真稱得上涉獵廣泛的雜家。烽火戲諸侯在序言里說他就像一個挖井人,總是欠缺最后一鋤頭。我倒認為恰恰是這廣博的素養造就了夏烈開放的心態和前瞻的眼光,才會讓他在網絡文學剛剛登場之時便預見性地捕捉到了這一當代文壇新現象,并且能在泥沙俱下的網絡文學現場中排除亂象、準確地發現精品、找準風向。古典文學尤其是自《山海經》等神話傳說到近現代的鴛蝴、仙俠黑幕等通俗小說對他的影響,使得他對以玄幻修仙等類型小說為主要構成的網絡文學帶有一份天然親。而武俠小說滋養在血液中的江湖意氣則使得他滿腔熱忱提攜新人,扶君上馬再送君一程。所謂英雄不問出處,他期盼如姜子牙封神、三國桃園結義那般振臂一呼、各路英豪千里萬里來投的風云際會。面對網絡小說,他沒有自設門戶之見的藩籬,卻有著五虎上將鼎力、共同成就時代傳奇的野心,即使面對質疑和不理解,他也依然不遺余力甚至不惜自我邊緣化,為網絡文學推波助瀾、搖旗吶喊,這才于海量的網絡寫手中與滄月、南派三叔、流瀲紫、蔣勝男、管平潮、烽火戲諸侯等后來的網絡文學大神們相識于微時,這才有了這本《大神們——我和網絡作家這十年》。
文如其人。夏烈曾有在作協、盛大文學以及高校工作的經歷,《大神們》同樣亦是主流、民間和個人多重視角融合的成果。既有主流文壇縱觀全局的大氣深廣,又接著網絡文學現場的地氣兒;既有嚴謹考證、鞭辟入里的學術范兒,又有著稗官野史般的靈動野趣,同時又無處不滲透著作為個體的“我”對網絡文學獨特的思考。作為研究者、親歷者甚至是領航者,夏烈將自己十年來的經歷和心得通過文字展示出來,誠如封面上的題詞所言,這是“一個人的網絡文學實錄”,卻又是私情公用,穿行于字里行間、躍出水面的各路人像與事件,正是網絡文學發展二十年來無法回避的高峰與總結。夏烈以“莊諧閃轉、疏嚴交錯”的文風接駁類似私小說的筆調,又承接古典文學中紀傳體、人物志的模式每一人單設一章節,勾勒出一部帶有個人烙印的另類網絡文學史。而在每一章節末又以嚴肅負責的姿態梳理了每個時間段的“網絡大事記”,以對“浙江模式”這種地域現象的研究為點帶動總括全國的視野,儼如正史。這種奇特的撞擊恰恰還原了網絡文學最初原生態的生長狀況,既呈現出文學內部力量的分化和博弈,又照見網絡作家和傳統作家狹路相逢的尷尬和心路歷程。對研究型讀者來說,這是研究網絡文學不可替代、無比鮮活的第一手參考文獻,對粉絲型讀者來說,這種近距離書寫讓網絡大神們走下神壇,還原為有血有肉的人,揭開了網絡文學的神秘面紗。正如夏烈自己在書中表達的態度一般:“嚴肅精神可以變成不合時宜,娛樂至死也難免媚俗無恥,但誰都不該獨裁,判對方斃命。人心和歷史會反彈,網絡文學有它反彈制勝的原因。”無論就學術性還是通俗性而言,《大神們》一書都有其存在的獨特意義和價值,其嚴肅性和娛樂性的結合,又注定了這本著作將填補當下網絡文學研究的空白。歐陽有權教授評價夏烈這本書是“一個穿行者和網絡文學的故事”,是“創作和評論的紐帶”,其實,這本書自己本身也是一個“穿行者”,在一眾板起面孔、引經論道的網絡文學研究作品中顯得親和可信、妙趣橫生,而在同類型的隨筆、散文中又顯出有別于野史的高拔深沉、勇于擔當。
這本書分為16章,故事的起點是“我”,圍繞著我和“大神們”如何相識相知輻射到整個網絡文學圈里各個時期的大事小情,每一單章都有一個核心人物。正是在這些目標人物的選擇上體現出夏烈的獨具匠心。你心目中的網絡文學大神都有誰?夏烈給出的這份名單,有符合你想象的滄月、南派三叔、唐家三少、流瀲紫、匪我思存等,也有落在人們想象之外的莫言、侯小強、馬季、江南等人。江南當年以《此間的少年》蜚聲網絡,又因為和金庸先生原著的糾紛知名于網壇內外,那個時候雖然還沒有“大神”“巨巨”的稱謂,但作為網絡文學興起初期開疆辟土的一代,也是擔得起“大神”的名頭的。而盛大文學的侯小強作為網絡文學商業化、市場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味“毒藥”,中國作協的馬季作為體制內較早關注并且十年如一日投身網絡文學研究、推動其健康發展的批評家,和游走于體制內外、兼具膽識才情的作者夏烈本人一樣,都是網絡文學二十年發展史上繞不開的“大神”級別人物。那么莫言呢?莫言當然是大神,但這不是說網文么?因著和南派三叔的惺惺相惜,給自己取了個“北派大爺”的網名,又在2008年之早便于《人民日報》發表了《網絡文學是個好現象》表達支持,夏烈這種安排也就不顯得違和了。并且,我懷疑,這也傳達了他想彌合傳統文壇和網絡文壇界限的某種“野心”,畢竟他先是尋找傳統文學中通俗文學一脈為網絡文學正名,說到底,除了要考慮到網絡這個新媒介帶來的融合問題,文學終歸還是文學。將莫言寫進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這就是夏烈也是《大神們》選材逸出常規而又合乎情理的過人之處,書也好人也罷,若是一眼望穿、事事可料,豈非無趣?
《大神們》是本有趣的書,但又不是“有趣”二字盡可囊括的。它是本真誠的書。夏烈本人在很多場合也提到自己的創作態度是不涉隱私、不添油加醋、就事論事。由于他和網絡作家們有著超乎常人的交情,為了自己的創作不受干擾,成書之前他沒有給任何一位作家看過初稿。全書憑著一顆本心回憶和每一位“傳主”的交往,既客觀呈現每一位大神的真實狀況,又不吝于表達自己的意見和見解,不偏不倚、不溢美不貶低,不回避敏感問題但也絕不炒作爆料,作者個人的性情和情懷也呼之欲出。讀者在這里看到的是叱咤網絡文壇的“大神”,更是褪去神奇光環的同齡人。他們既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風云際會,也有名利雙收后互生罅隙的分道揚鑣;既有年少成名、花團錦簇的志得意滿,也有運籌失當、風流云散的蕭索落寞;既有不被傳統文壇接納的尷尬和憤懣,又有為時代青睞、逆襲致勝的一時忘形,更有被資本追逐的無奈和安身立命的自省。被他們牽動的各個節點上影響網絡文學的事件也就從輪廓凸顯而逐漸豐滿,如此種種,皆是夏烈作為親歷者對這一時期網絡文學發展的實錄,也是他身處浙江這一地域輻射全國的網絡文學縮影。就像夏烈真誠地剖析自己“不懂官場但有虛榮心”一樣,他只想寫出這個時代中的人,包括他的缺點和弱點。而對這一切——關于寫作中的抄襲問題、關于成名后的淡漠炎涼、關于評獎背后心態的微妙轉化——他都抱以一種慈悲的理解和寬容的溫情,不過都是普遍人性罷了。
夏烈在書中說,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左右著我們的人生,他所祈求的無非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能照見時代人文流變的格局,這是一個文人樸素的“野心”。在網絡文學篳路藍縷、風起云涌的二十年里,夏烈在自己的位置上為類型文學的市場化、商業化、學術化推廣都作出了獨特的貢獻,《大神們》是他給自己的一份中期考核,一字一句間仍然激揚著快意江湖、初心不改的情懷。據說男人四十是一個很精彩的年齡,熟又未完全熟透。躲在安縵法云古樸的窗幔下徐徐品茶的夏烈,和這座將禪意融于滿目清幽翠色的茶室一般,氣場已開卻仍少年氣猶在。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