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筱
《未開的臉與文明的臉》是日本著名社會人類學家中根千枝公開出版的第一本書。中根千枝出生于1926年,是首位擔任東京大學教授、日本學士會會員、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所長的女性。她主要研究印度、西藏和日本社會體系,創建了著名的日本“縱向社會論”。
作為日本較早涉及印度田野調查的書籍,《未開的臉與文明的臉》被認為提高了當時日本社會對異文化的關心,其世界范圍的調查和將調查理論化的行動力獲得了高度評價。這本書自1959年在日本出版以來多次再版,今年年初,商務印書館再版了它的中文版。
在自序中她開篇就強調:
本書集中了在1953年6月到1957年8月之間,我從印度到歐洲的留學記錄。這一記錄不是研究報告,也不是探險記、旅行記,而是我在研究、旅行途中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人的素描。
…… ……
這些素描是我通過對訪問地人們的面貌、行動、人際關系、思考方式等的觀察,進而來理解和思考簡單社會和文明社會等問題的結果。
盡管書中近一半的篇幅寫到印度未開化地區的土地制度、家庭結構、婚姻關系,但如作者所說,它并不是田野調查的研究報告,它其實是一本個人隨筆,記錄了作者在印度未開化地區以及歐洲的瑞典、英國、羅馬和希臘、埃及等地學習研究時的見聞。它的視角,是社會人類學女性研究者的視角。它的筆法,是文學性的,簡潔內斂而又繁復飽滿。它對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所提起的追問,依然尖銳地刺中我們今天的現實。
女性研究者的視角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根千枝從讀小學高年級開始,在中國北京生活過六年。后來在東京大學東洋史專業學習時,她發現,研究中國史的老師們對中國的印象,與她在北京生活時看到的、感受到的完全不同。老師們是根據文獻來研究中國,她認為這樣無法了解真正的“活的社會”。于是,她開始查找什么學科研究“活的社會”,結果找到了“人類學”,走上了人類學的研究之路。1953年,27歲的中根千枝獲得印度政府的獎學金,前往印度阿薩姆地區、喜馬拉雅地區探險、調查、研究,后獲得瑞典財團的獎學金,繼續調查研究印度母系制度。而后赴歐,在英國倫敦大學學習社會人類學,在羅馬師從西藏學權威杜齊(Giuseppe Tucci)從事藏學研究。
《未開的臉與文明的臉》在這樣的背景下寫就,它當然首先具有社會人類學研究者的視角,有對印度未開化族群社會結構、婚姻制度的調查,也有對印度人、英國人、羅馬人等人群特征的把握、對照,包括與日本社會、日本人特征的比較。作者的視線并不僅僅投向專業領域,她靈敏細致的女性視角,為這本書抹上了一層真實可觸的感性魅力。
女性研究者比較容易有一種故意掩蓋甚至抹殺性別特征的傾向,也許是為了在以男性為主的環境爭奪平等的話語權,不授人以女性“情緒化、多愁善感、幼稚淺薄”的口實。而在這本書里,中根千枝既保有一名社會人類學學者的專業素養,同時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女性視角,不回避自己在田野調查中所感覺到的情緒、情感的波動和變化。
“鄉愁”這個詞和情緒多次在書中出現。她在印度熱帶叢林艱苦的環境里真心享受著自己的小帳篷,聲稱即使王侯貴族的宮殿也不愿與之交換。又坦言,經過兩三個月和未開化人的生活后,也開始浮上一股思念“文明人”的鄉愁。體會到沒有文字的人們的思維方式、所關心的事情、喜怒哀樂和“文明人”有本質的差別。文明人的抽象化思考、意志上出現的煩惱和為了解除精神壓力和痛苦所進行的平衡訓練,在未開化地區人們日復一日循環著的單純生活里,無法取得共鳴。但她一旦回到文明人之中,又會對文明人的抽象思維、含蓄的言談感到不適。
她也曾在歐洲想念印度,也曾在雅典進入某個酒吧的瞬間,涌上對歐洲的鄉愁。四年多國游學的研究結束,在加爾各答機場辦理手續,看到自己的行李上貼著的“東方”的標簽,她驚喜地感受到那是自己迫切想回到的故鄉,同時又對將要結束快樂的異國之旅矛盾的依依不舍。
她所體會到的文明的“鄉愁”,并非一個文明人身處未開化人群中的孤獨那般單薄。它也包含著那些帶著未開化地區的影響痕跡回到文明社會后的不適和再認識,還包含著在文明社會不同文化環境之間穿行時辭舊迎新、迎新懷舊的心理調適的艱難。
在印度的阿薩姆邦,她跟當地一個官員去獵虎那一段,給人留下至深印象。月光下、村落的人們圍著篝火狂飲狂跳,她感覺到官員那“具有三千年悠久歷史的印度文明所孕育出的神秘深淵中的熱情和奔放”,記下了自己“像熱帶叢林中的小鳥那樣自由生活的野生的喜悅”,還清楚地看到“他的魅力形成于成熟的孟加拉文化和歐洲式的教養以及野生的世界交織在一起的東西”,再次確認不僅要領會未開化人的心,也要認識在東京長大的自己本身。不吝且不貪戀女性視角的敘述、女性心理的描述,不忘研究者立場的分析。這一段獵虎體驗寫得熱情又冷靜,給人非常“驚艷”的閱讀體驗,常被讀過的人提起。
另外,當她觀察描畫所接觸到的女性時,也是以女性的目光去打量的。富于素養學識的喜馬拉雅公主、加爾各答夜總會里的各色女人、熱情怪異的羅馬的房東老太太……都被生動地記錄了下來。書的最后寫到,與落到以乞討為生依然堅持研究西藏佛教的法國女性研究者重逢,中根千枝在她身上看到一種純粹,也看到自己的羅曼蒂克已然消失在喜馬拉雅群山之中。雄心壯志不是沒有,而謀生是需要條件的,況且眼下的研究是成功的……講別人的故事,照映自己,談女性研究者的不同遭遇和道路,帶著幾分淡然輕愁為這本書作結,余韻深長。
文學性的筆法
《未開的臉與文明的臉》1959年由日本中央公論社出版,作為優秀的隨筆得到了很高評價,獲得了該年度日本每日出版文化獎。書的內容曾出現在日本大學入學考試的日語和社會學科的試題,還常常被面向外國人的日語教材引用,足證其文筆之典范優美。
在這本書中,中根千枝并沒有像其他專業研究者一樣,以專業研究習慣,時刻注意與研究對象拉開距離,對所見所聞作深奧刻板的簡單記錄。因為沒打算寫成研究報告,她的筆法是富于文學性的。
她善于寫景,尤其善于捕捉景色中的光影變幻和靈動的一瞬。在船上逆流而上,去往隨時可能被野象群襲擊的未知世界,她看到了“熱帶叢林樹木的倒影映在河流的兩邊,美麗的熱帶鳥,展開鮮艷的雙翼,隨著我們飛來飛去。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浪花四濺”,還看到“在前方淺紫色的桃拉山系的襯托下,船工紅銅色的身體如同一幅動人的剪影”。她不厭其詳地描述月光——“月亮從東面山上出來,明亮的月光照射著周圍的一切。……到處都是一片冬天的景象,高高的樹梢上樹葉幾乎落完,在月光的沐浴下,聳立在忽明忽暗的天空中。我們的影子在月光的映照下落在地上,騎在鼻子長長的象背上的人影如同在夢中晃晃悠悠地走著”,描述月光下的心境——“在皎潔的月光下,黑沉沉的喜馬拉雅山那邊的銀色的克欽佳卡折射出來的魅力,會讓人忘掉人世間的一切,就如同天上的神的星座一樣,在藍色的夜幕下呈現出動人的豐姿,我的魂都好像被它勾走了”,也記錄在景色中響起的各種靈動的聲音——“當夕陽西下,如果漫步在羅馬街上,腳下發出咔、咔、咔的聲音和教堂傳出的鐘聲在古老的街道上交織在一起……在教堂的鐘聲深情地沁入街頭匆匆而過的忙碌的都市人胸中的那一瞬間,不可遏制地切身體會到歐洲的美麗和魅力所在”。
寫人時,是內斂簡潔的——
她全身黑色裝束,帽子、外套、襪子、鞋子、手提包等都不例外。她上樓時,總要聳聳肩,穿黑襪子的腳從長長的外套中突然就露了出來。從后面看她那樣的連續動作,就好像魔女似的。細腳往外一露,兩肩非常明顯地聳起,脖子也縮在里面。三步并作兩步急匆匆走的樣子,不禁讓人想起已經捕捉到了獵物、非常高興地返回洞穴的魔女那種急不可待和可怕的笑容。
寫人群時,又是繁復飽滿的。
在巴扎的入口處。喇嘛坐在路口念著經,好像在化緣。旁邊有一座印度教的小廟,對面聚集著黑壓壓的一群人在聽新教徒的英國牧師用尼泊爾語扯開嗓門大聲傳教,并用藏語寫上圣經的語句送給趕巴扎的西藏人。而在這些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中,身穿黃色衣服的小乘佛教的僧侶靜靜地托著缽從中走過。隨后,天主教的神父和穿著黑色僧衣的尼姑也從中穿過。前來朝圣的貧困的西藏人常常從印度教徒的尼泊爾農民那里得到大米和蔬菜。這一切形成一種不可思議的和諧境界,創造出邊境城鎮充滿活力的氣氛。
這種有溫度的文學性描述方式,與我們預設的人類學硬邦邦的理論文字大不一樣,有落差,得驚喜,因而大放異彩。
文明要往何處去
毋庸諱言,時隔近六十年,《未開的臉與文明的臉》中的記錄和描述,也有距離今天的現狀十分遙遠的部分。
比如書中寫到英國,看到乘電梯的人們都一律靠左站,把右邊留空,作者感嘆“除去英國人,哪里的社會能這樣呢?”我們知道,日本現在已經形成了這樣的習慣,雖然這種習慣其實是一種有違電梯安全的習慣。像英國人那樣“遵守規矩的文明人”已經越來越多,遵守人與人之間的規則和社會性的規則、遵守時間,已經是社會文明發展所趨大勢。可是,所謂文明必定指向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恪守時間嗎?反之,就是不文明嗎?
作者寫到了生活在“悠久”中的印度人。他們不守時,交通工具不按時運行,時間散漫。但她認為,說印度人沒有時間觀念是錯誤的。因為印度人的時間與我們所說的時間不一樣,印度人的時間是宇宙的時間,而不是鐘表上的時間。印度的人們沒有諸如5分、10分、1小時等這樣的時間觀念,他們擁有的是被恒河象征的所謂“悠久”的時間的觀念。他們關于時間的觀念和度量單位不同于鐘表,基于印度哲學“梵”的思想。印度的哲學以個人為中心,自己和宇宙置于同一中心。所以對他們而言,報紙遲一些看到、新聞晚些時候獲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等朋友的時間可以享受等待的快樂,帳篷可以晚點搭,先喝茶享受清談的快樂。比起時間來,人類是優先的。“和他們相比,我們不正是被時間追趕的時間的奴隸嗎?”她一邊指出這種不守時在現代社會造成的工作效率低下,也向所謂文明人拋出了一個個犀利的問題:
住在現代公寓、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平均所得是當時日本人的五倍的斯德哥爾摩人,為什么依然叫窮?到底什么才是貧窮呢?隨著生活水準的提高,人們對物質的追求的欲望變得更強,而精神生活變得非常貧乏,這難道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嗎?像瑞典那樣有驚人的社會福利保障,對人類來說究竟是好是壞呢?沒有事干,只是活著,這樣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什么是真正的文明與未開化?當社會和平安定,男人失去野性和陽剛之氣變得柔弱,只能是一種必然趨勢嗎?人類如何同自己創建的高度發展的環境相對抗,會不會被自己所創造的物質文明拋棄、滅絕?
這些問題,依然能刺中我們今天的現實。各種媒體每天都在提醒我們,在物質上已然高度發展的今天的社會,人心浮躁、道德缺失、精神世界荒蕪等精神失衡現象隨處可見。是物質文明走得太快,還是精神文明太蹣跚?物質高度發展意味著精神力量的弱化么?人類最終是落入一個無欲無求的世界,還是被自己創造出來的環境消滅?
中根千枝說:“我絕不想解決問題和得出結論。這些內容想必每個讀者都會從各自的角度去領會和接受。”領會未開世界的模樣,追問文明世界的模樣,思考世界應有的模樣,也許就是這本書想要的模樣。
(作者系旅日漢語教育者,日本文化類書籍漢譯譯者,致力于中日之間語言文化上的介紹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