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王心學因何沒在清代變成“絕學”

宮新越

陸王心學，即指以南宋陸九淵與明代王守仁心學為代表的學術流派，由陸九淵創立，至王守仁集大成。經過長期發展，形成一個中國哲學特有的、以儒家倫理道德學說為核心的、龐大而嚴密的主觀唯心主義哲學體系。至明中葉，陸王心學盛極而衰。清朝建立初期，朝廷采取“崇儒重道”的基本國策，尊崇朱熹，把朱子學確立為官方哲學，從而導致清前期陸王心學思想中理性思維光輝的暗淡無光。盡管如此，陸王心學并沒有成為絕學，在諸多陸王學者們的努力之下，依然按照其內在邏輯向前發展，從清初至清末，陸王心學經歷了由隱蔽走向公開，并再度演進為高潮的流變過程。對于這一問題，楊朝亮教授著《清代陸王心學發展史》（商務印書館2018年7月版）一書給予了系統的解答。

陸王心學自南宋陸九淵創始，至王守仁集大成，中經南宋楊簡，明代陳獻章、湛若水等重要代表人物，形成一個中國古代特有的，以儒家倫理道德學說為核心的，龐大而嚴密的主觀唯心主義哲學體系。到了明朝末葉，陸王心學盛極而衰，走向下坡道，進入一個低潮期。陸王心學在宋代產生，具有其深刻的社會背景。中國封建社會演進到了宋代之時，開始步入封建社會的中后期，此時，隨著封建時代社會政治、經濟的發展，以及自然科學成就的不斷進步和積累，也使得與之相對應的思想文化領域內發生著巨大變化。于思想文化領域內，針對當時程朱理學種種弊端，思想家陸九淵挺身而出，提倡自做主宰，強調主觀精神之作用，開創了一個嶄新的學術體系。元代，南北統一，理學北傳的同時，陸學也隨之北傳，在這一過程中，出現了朱陸之間“兼綜”“合會”之狀況。總體而言，元代可謂是心學由陸九淵到王守仁的“過渡環節”，他們在發展程朱理學的同時也發展了陸九淵心學。明朝號稱以理學開國，程朱理學占據統治地位。事物的發展往往盛極而衰，自元代以來程朱理學空泛、僵化的弊端漸漸日顯，盡管朝野上下一再提倡和對其修正，但終究未能沖破傳統“述朱”框子的束縛。而從明中葉起，長期沉寂的陸九淵心學乘勢而起，王學大家陳獻章、王守仁先后繼起，提出“致良知”之學，以救學術之不振。同樣，陸王心學亦有其自身所無法克服的矛盾，陸王心學最終沒有成為其“救弊”者，反而成為了“啟弊”者。明朝末年，人們對于已經脫離實際、“空疏無用”的陸王心學失去信心，開始不斷反思，于學術界出現了一股強大的反思思潮。

明末清初，隨著“國破家亡”，于思想文化領域內，王守仁心學崩解，學術界出現了一股“由王返朱”浪潮。一時學者多對陸王心學持不認可態度，認為“神州蕩覆，宗社丘墟”的罪魁禍首是王守仁心學。由此，王守仁心學成為眾矢之的，挾擊王學、推尊朱子成為一時之風氣，最終程朱理學被定為國是。在這一思潮之后，清初一些學者開始從各自不同角度對王學流弊進行深刻思考、批判和修正，謀求新的學術出路，以期找尋出一條可發展之路。因此，陸王心學并沒有成為絕學，在清初諸陸王學者們的不斷努力之下，使得陸王心學依然按其內在邏輯向前發展。我們從清初陸王心學學術著作的不斷刊刻亦能充分地證明這一點。同時我們亦不可否認，于清初，盡管文字獄不斷，但清政府并沒有明令禁陸王心學學說的傳承與發展。因此，清初統治政策的相對寬松，使得大量陸王學著作的刊布成為可能，這為清初陸王心學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載體之保障，使其思想傳播和發展成為可能。

清初陸王心學之所以能夠繼續沿著自己的內在邏輯向前邁進，是與清初最高統治者有著密切關系。清初諸帝十分注重對漢民族傳統文化的學習、研究和吸收。尤其是康熙帝不僅十分了解程朱理學，而且亦深諳陸王心學。只是清初統治者對社會凝聚力的選擇，并沒有把朱子學說作為一個博大的思想體系去進行系統的研究，而是從維護自身統治的狹隘需求而加以曲解，尋求一個“旗幟”或“招牌”而已。同樣，他們也并沒有真正的理解什么是陸王心學，從康熙帝對大臣熊賜履和李光地的做法來看，就能夠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可以說，也正是在這樣的機遇之下，清初陸王心學在諸大儒李顒、孫奇逢、黃宗羲，以及著名的浙東余姚邵氏王學家們的先后努力之下，面對當時的社會現實，對陸王心學學說進行了修正。也正是在諸多信奉陸王心學的這些學者們的大力倡導、推行和修正之下，使得陸王心學依然以自己的內在發展邏輯向前發展著。誠然，由于受清初批判思潮之影響，使得陸王心學處于一種“余波”的境遇之中。

稍后，大儒李紱和全祖望繼續致力于陸王心學，在他們的努力修正之下，陸王心學仍然在向前邁進，作用著當時的社會。可以說，李紱一生致力于陸王學術，極力為陸學爭正統。 他著有《陸子學譜》一書，以為陸九淵編纂學譜的形式，爬梳文獻，考證辨析。全書以朱陸之爭為背景，闡明陸學宗旨，梳理陸學統緒，旨在說明：陸九淵不只是一個儒學道統傳人，而且是一個儒學道統傳承功臣，其功績不可磨滅，從而達到樹立陸象山學術正統地位之目的。而全祖望為浙東著名史學家和經學家，于學術思想上承清初黃宗羲經世致用之學，主張“崇名教，正人心”。針對當時社會空疏不實之學風，全祖望提出“求其原原本本”之學，試圖扭轉空疏學風，嚴厲批評宋元以來的“門戶之病”，確立了自己學貴自得、融會百家的治學宗旨和躬行實踐之主張。總的來說，全祖望非常重視躬行實踐，強調經世致用，其學術思想和傾向不出王學和梨洲之范圍，但亦有新的特點和超越。李紱和全祖望皆為陸王心學的繼續發展作出了極大的貢獻。

清王朝進入乾隆帝之時，社會各方面發生巨大變革，在這一獨特的社會歷史大背景下，學術思想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朱子學盡管依然被奉為學術正統，居于統治地位，但此時，經典考據之學卻占據上風，“道問學”取代了“尊德性”，在儒學史上占據著主導地位。不過，學術界對于“尊德性”的討論，以及“天理”“人欲”之辨和對于“自我”的認識卻仍然未中斷，依然是諸學者們關注的范疇。亦可以說，乾隆之時亦正處于一個學術轉型時期，其代表人物如戴震所著《孟子字義疏證》，江藩所著《國朝漢學師承記》和《國朝宋學淵源記》二書，均體現出了當時學術轉型之特點。不管怎樣，到了清代中期之時，陸王心學依然沒有成為絕學，艱苦地向前邁進。

清朝歷史發展到嘉道之時，清朝所謂的“盛世”已為過眼煙云，漢學也已盛極而衰，原來受到排斥和壓抑的各學術派別，諸如程朱理學、今文經學、經世之學等相繼興起，為陸王心學的復蘇提供了大好時機。此期間，一些人士陸續刊刻出版陸王心學學術著作，為陸王心學的復蘇開了先河。王學思想再度受到士人的普遍重視，在潛移默化中漸漸復蘇開來。只不過當時由于受到理學正統的抵制，一時無人公開打出王學的旗號，標立門戶。提倡陸王學的言論主要反映在程朱派、漢學派、今文經學派學者的相關著述中。其代表人物如龔自珍、魏源、宗稷辰、曾國藩、李棠階、朱次琦等，他們皆為陸王心學的復蘇從不同的側面提供了合法的理論根據。而康有為、梁啟超二位更是把其運用到社會實踐中，使陸王心學學說成為其變法理論的主要來源。

而對于清代陸王心學發展史的研究，從清代就已開始，如江藩、唐鑒等，由于歷史的局限性，他們尚都不能正確地認識陸王學術。而系統論述清代陸王學者則如梁啟超和錢穆二先生。整體而論，前者所論仍十分簡略，且某些結論亦有待進一步商榷；后者方算是個案研究。后來徐世昌、楊向奎先生分別纂述清代《學案》史，其最大特色就在于對史料的梳理和集中，而對于整個清代陸王心學發展脈絡的探討略顯不足。至今，具體到清代陸王心學發展史的探研，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缺乏一部會通之作。鑒于此，聊城大學楊朝亮教授花費近十年之精力完成了這樣一部巨著，值得一讀。

該書對于清代陸王心學發展理路進行了廓清及對諸多相關具體問題進行了詳細的梳理。具體而言，其一，通過對清代陸王心學發展過程的深入研究和探討，解決了一系列清代陸王心學相關具體問題。如前人對清代陸王心學整體認識的不足及偏差，孫奇逢學術思想傾向，江藩《國朝宋學淵源記》的寫作意圖，堯祖韶《江西理學編》的初探，浙東邵氏家族王學思想淵源及傳承狀況，考據學大家戴震為何鐘情于《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康有為、梁啟超對陸王心學的繼承與發展等諸多問題皆是亟待解決的學術問題。其二，通過對清代陸王心學的研究，引發對諸多相關問題的思考。如清代陸王心學與當時政治的關系；清代陸王心學與程朱理學之間的關系；清代陸王心學與乾嘉考據學之間的內在邏輯，以及清后期今文經學盛行下的陸王心學狀況等。其三，使人們清楚地了解整個清代陸王心學發展之軌跡。陸王學術于清代新的形勢下，盡管其發展可謂一波三折，最終沒有成為主流學術，但也沒有因此而成為絕學，而依然是按照其內在邏輯向前發展。在清代不同的時期，陸王心學的發展亦各具特色。其四，擴大搜集、利用文獻資料的視野。其五，還有助于深入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某些要義。

總之，清代陸王心學作為清代學術史上一個重要的學術思想流派，雖然由于其自身的特點不為當權的統治者所注重，長期處于在野地位，但其并沒有成為絕學，而且影響卻很大。就中國哲學發展史而言，清代陸王心學豐富和發展了中國傳統哲學理念。就中國儒學發展史而言，清代陸王學是中國儒學發展史上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盡管其于清代的發展一波三折，最終沒有成為主流學術，但在一代代陸王心學家的努力之下，并沒有成為一種絕學，而是逐漸吸收融合，適應時代新潮流，依然按照其內在邏輯向前發展，在清代不同的歷史時期，以其獨特的面貌作用于當時社會。與此同時，陸王心學對于我國當前的政治改革，以及對于個人修身與增強文化自信亦都具有重要價值。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文物與博物館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