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榮教授主編的《魏晉南北朝大文學史》即將付梓,囑我為是書作序,面對這部洋洋灑灑一百七十萬言,歷時十余春秋的宏篇巨制,我的欣喜之情和對學術之路的感慨,不由交并而生。
“大文學”的提法始自上世初問世的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這部早期的中國文學史雖內容豐贍、材料翔實、規模宏大,但卻失之寬泛,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不清。以此之故,特別是隨著其后西方“純文學”觀念的東漸傳播,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各種文學史中,“大文學”的提法也就鮮見于世。20世紀80年代初,在“思想解放”和改革大潮的推助下,文學理論界和文學史家也在自身領域中掀起了更新文學觀和“重寫文學史”的熱潮,生力軍自然是一批思想活躍、年富力強的中年學者,如陳伯海、董作斌等人都屬這個隊列中的代表者,但是,關注與思考這場文學觀與文學史觀變革最為持久且作有力推動與踐行的,還有兩位不能不特別提到的人物,他們就是老一代學者張松如與楊公驥。張松如筆名公木,是著名學者、詩人、文藝理論家、教育家、解放軍軍歌詞作者,上世紀50年代初,與著名古典文學專家楊公驥教授合作寫成的《中國文學·先秦卷》,雖未以“大”標名,寫法上卻已是“大文學”的觀照。因為公木在50年代文藝界的反右中,于中國文學講習所所長任上被劃右派,《中國文學·先秦卷》在出版時未得署名。此后,張、楊計劃中《中國文學》多卷本的再續和大文學觀的進一步探索和發揮,也因主客觀條件所限,未能延伸和落實。
在“文革”結束,學術界隨之回春的80年代,已屆髙齡的張松如教授和楊公驥教授,得以迎來學術生涯的“夕暉”“晚紅”。公驥先生以帶病之軀積極投入研究生教育,指導并培養出一支有學派特色的優秀團隊,其中如李炳海、趙敏俐等人現已成為這一領域的知名教授和領軍人物;張松如先生則在肩負各種要職的同時,于學術與文藝之域噴涌出生命回春的激情,在人生最后的十余年里,留下了數百萬言、十余部卓有建樹的專著和數以百篇計的學術論文與文學評論文章。文章篇目不說,僅著作類就有《老子校讀》《老子說解》《中國詩歌史論》《先秦寓言概論》《話說“第三自然界”》《中國詩歌史》《詩要用形象思維》《毛澤東詩詞鑒賞》《公木舊體詩鈔》等,可以說,公木先生的晚年,燃燒起熊熊的生命之火,創造了“老驥伏櫪”、“暮年凌頂”的學術奇跡!
我于1978年—1988年期間,有幸成為公木的學術助手,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協助先生帶出幾屆研究生并參與了一些科研工作,在思想上受到先生的深刻影響,在學術上得到先生的親自引掖。在此期間,張、楊這兩位從延安時期即已相識相知,在建國初期的東北大學又曾共事的老友,同時在長春的兩所大學(吉林大學與東北師大)工作,我目睹了他們之間那種“莊、惠”相辯于“濠梁之上”的學術論爭與探磋,見也證了學者之間“相忘于道術”的純凈友誼。在二老以書信論學交往,聲息有所未盡的情況下,我承擔了使者和聯絡員的工作,經常于吉大、師大之間穿梭往來。因此在公木師之外,又承蒙公驥師的教誨。這是我學術生涯中受益最多、最難忘懷的一段時光。
1988年春,得張、楊二位先生的賞識與特別推薦,我得以破格晉升為教授。是年秋,我來到了黃海之濱、嶗山之麓甫建學府亟須老校新援的青島大學。
1989年公驥先生病逝,公木先生和他相期共寫多卷本大文學史的夙愿已無以了償,失去老友的悲痛更令他深感寂寞。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瞻矚遠方,對我有所寄望。是年元旦,我收到他的新年賀卡,上面有他蒼勁的一行草書筆跡,寫的是:“思與在交響,深沉而高吭。”離開公木先生后,我幾乎每周都與他有書信往來,時通聲息,其中更多的是向先生討教學術問題,聽取他的寶貴意見。也就是在這時,我心中萌生出把張、楊未竟之愿接續下來的想法。
說來也巧,在我來青島之前的幾個月,公驥先生的髙足趙敏俐博士已到青大中文系古典文學組執教。此前我們在長春即已相識,但我并不知道他畢業后的去向;現在我們不僅同在一個教研組工作,而且又同住一幢樓,學術淵源和現實狀況,使我們彼此間的交往得以最大限度地拉近。當我把寫一部“大文學史”的設想對他言及后,立即得到了他的贊同和支持。
1989年秋,經多次討論交流,《先秦大文學史》的撰寫大綱定稿了。翌年春,由我在青島邀集部分學者召開了“大文學史”討論會,李軍、傅道彬、楊樹增、曲德來、郭杰、薛敏珠、羅漫等同仁俱蒞會;吉林大學出版社社長張軍也來一壯聲威,并主動提出愿意提供出版方面的保障。會議開得很有成效,遠超出我的預想,來自張、楊門下的學子分領了撰寫任務自不必說;受業于張舜徽先生,執教于哈爾濱師范大學的傅道彬博士原本是來看看,對于會議是否會有成效一事,并不期待。但討論會的結果卻讓他改變了看法,最終他選擇了接受部分撰寫的任務。
1990年春,由我主編的《先秦大文學史》啟動。1993年春,近80萬字的《先秦大文學史》由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雖曰探索,嚶其友聲,隨后即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遺產》《中國圖書評論》《社會科學戰線》《人民日報》等報刊上得到諸多同仁的熱烈回應與評介。
《先秦大文學史》出版后,我又邀請國內從事先秦文學研究的部分學者遠赴青島,評議是書得失,特別是征詢他們對“大”的文學意涵和“大”的文學史觀的高見。我手頭保留了一份當年的會議記錄,也借此機會把他們的法眼所見留下雨絲風片,是為懷念和紀念:
公木:對中國古代的“亞細亞型”給予確認,很充分。“大”的提法讀后了然,“大”尤其符合先秦文學的特征。有說服力和新義,也可能會有爭議。但“大”的提法有創造性。“大”包含著文學的文化本質。全書史論結合很密切,有自覺的理論建設意識……
褚斌杰:此書“大”的涵義更有實質性,先秦文學與后世文學的區別,在“大”字中有體現。取用史哲,角度不離文學。先秦一開始就把文化和文學推到一個高度,影響數千年,舍“大”就難以理解了……
董治安:顯示出文學史觀念的更新,先秦具有母題意義、奠基意義,拋開歷史、哲學,先秦文學說不透……
費正剛:不回避難點,更回答了對先秦文學怎么看的問題,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都要充分重視此書的價值。
趙沛霖:努力揭示文學現象的文化土壤,這部書的產生有一定的文化背景——“文化熱”,是“文化熱”在文學史研究上的一個成果和總結。本書的學術背景值得回憶……
看來,與會的先秦文學專家,都對先秦文學“大”的特質給予肯定。但是,對于“大文學觀”和“大文學史”,在先秦文學后,我仍然有話要說,這便是五年之后,1998年初,又一部“大文學史”——98萬字的《兩漢大文學史》——的問世。
兩卷大文學史,都是在公木先生的熱心關注和鼎力相助下完成的。公木先生把兩卷大文學史看作是張、楊學術生命的延伸和發展,事實也確是如此。《兩漢大文學史》出版之時,他在老病痼疾纏身,生命進入最后旅程的情況下,仍然臥床執筆,寫出了《<兩漢大文學史>讀后斷想》(《社會科學戰線》1998年第6期),成為他生命之搏的絕響。這里,讓我摘錄其中部分文字以表緬懷之情:
趙明等主編的《兩漢大文學史》在《先秦大文學史》出版五年之后終于問世了。捧讀之際不禁感慨叢生:四十余年前,我和亡友公驥相約共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其中先秦部分的結晶便是公驥那本著名的《中國文學史》(第一分冊)和我在文學講習所編成的先秦文學講義四冊。當時說好由我接續完成此序列的秦漢部分,也曾做過細致的資料準備和學理思考,怎知多云轉陰,千雷貫耳,酸雨澆頭,名字打入另冊,本該由我動筆的《中國文學》(第二分冊)也不得不泡了湯。公驥后來索性自己動筆,但據說草稿已毀于文革期間……滄桑改換,益覺遺憾無法彌補。所幸古典文學研究雖經歷了這般坎坷曲折的艱難歲月,但終究迎來了輝煌的學術演進。《先秦大文學史》問世后好評如潮,已較亡友公驥的著作有了較大的深化和提高;《兩漢大文學史》規模宏大,氣勢雄偉,更非我那夭折腹中的書稿可比。趙明教授曾任我的學術助手多年,彼此切磋琢磨,獲益良多;楊樹增博士、趙敏俐博士等均是亡友公驥的高足,雖云山遠隔,仍不時互通信息。《兩漢大文學史》由這樣一些成就卓著的中青年學者合力完成,怎能不讓人生起后浪前浪之想,青藍冰水之嘆?薪盡而面對烈火熊熊,是干枝也爆出了笑聲。
兩個月后,“爆出了笑聲”的公木先生,在室內摔倒之后就未能蘇醒,他的殷殷囑托和學術期寄——“《大文學史》工程將魏晉、隋唐五代、宋遼金元、明清、近現代,依次編撰下來,從先秦時代第一次社會轉型的維新路徑,直寫到中國第二次社會轉型的改革進程,心將為中國文學研究的史冊添上輝煌的一筆”的遺言,不時在我的心中回響。
劉懷榮博士來自西北,受業于古典文學名師霍松林先生,是我任青大中文系主任期間引入一批學人中的佼佼者。他雖在受業時專攻唐宋文學,但學術視野寬廣,文史哲功底深厚,在先秦、兩漢、魏晉等領地,也都有所精研并有多種專著和論文發表,清音逸響令人側耳矚目。自趙敏俐入京華就任首都師范大學博導后,懷榮自然就成了青大古典文學的領軍人物,并且和我逐步開啟了忘年朋友、隔代學者之間會心的交流和順利的交接。編撰《先秦大文學史》時,他尚在讀博,1992年他來到青大,及至1993年秋《兩漢大文學史》啟動,他不僅承擔了第六編《走向成熟的文學思想》的撰寫,而且在統籌全書的工作中,佐助甚多。
劉懷榮主編的《魏晉南北朝大文學史》,是對《先秦大文學史》和《兩漢大文學史》的接續與拓展,深化與提揚。是書對“大文學”史路的梳理,對“大文學”學理的認知,對“大文學史”的實踐探索,都有了更為明晰的表達,在更“大”的氣勢中,展示出更“新”的姿態。我在《兩漢大文學史》“導論”的結尾寫道:“魏晉六朝的文學表明這樣一個事實:當時的玄學家不一定都是文學家,但優秀的文學家幾乎都是玄學家。這說明,兩漢以后的文學雖已從‘大文學的母體中分離出來,不再表現為文史哲兼綜的形態,但是,‘自覺的文學作為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它仍和總體文化構型之間存在著互涵互動的關系,受文化建構過程中整個作用所驅動,同時又以自身的變革參與了文化建構。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先秦兩漢之后的文學并沒有改變它的文化本質,‘純文學的發展仍與哲學、史學息息相通并在整體文化建構中確立自己以審美為中心的地位。”
《魏晉南北朝大文學史》在秉持“文化建構”理論并與搜集翔實史料的實證結合上,做得更為出色,更為令人信服:各種“文化建構”的要素,如上源文化傳統,時代世情時俗;漢語言文字特征,漢民族文化心理;宗教、哲學,道釋玄莊,佛老合分,乃至音樂、舞蹈、書法與文學的同路驅馳等等,都在這部“十年磨一劍”的“大文學史”中彰顯出由“文學—文化”或由“文化—文學”視界的文學景觀。語言是生命的外化形式,而生命活動則是文學與總體文化建構間不可或缺的中介環節,文化、生命、語言,三者構成了彼此相互作用的張力場,這就是文學的秘密,這就是“大文學”的真諦。在這方面,繼《先秦大文學史》、《兩漢大文學史》之后問世的《魏晉南北朝大文學史》,可說是提供了更具“大文學”學理與實踐意義的范本。
是的,《魏晉南北朝大文學史》正是“大文學史”史路上具有里程意義的一個總結,但卻遠非終結。在先秦哲學高峰、兩漢史學高峰之后,中經戰亂與繁榮、大悲與大喜的魏晉南北朝,歷史終于又在民族大融合的基礎上,迎來了文化的豐富性、多元性與一元性的統一,有唐一代泱泱大國的恢宏氣象中,洶涌彭湃的“大文學”長河波瀾起伏,潮落潮升,飛瀑流泉,云蒸霞蔚,景觀瑰偉,一個“文學高峰”的時代借勢而起,應運而生。我期待并相信,疆域更為宏大的《隋唐大文學史》的推出,不會僅僅是一個愿景。
駒光飛逝,年屆八旬,吾其垂垂老矣,蝶夢不驚,夢覺何論。述往事,思前哲,迎來賢,古詩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是為序。
(作者簡介:趙明,吉林大學、青島大學教授,青島大學文學院首任院長。曾獲教育部人文社科二等獎、山東省社科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