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剛
論《文心雕龍》中的“情”與“志”的問題
○陳志剛
魏晉南北朝時期成為我國古代文學理論史上“情”“志”首次鮮明并存、對峙的時期,這為總結文學創作中的“情”與“志”問題創造了充分的條件。劉勰(465年—520年)在“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中屢屢談及文章寫作中的“情”與“志”的問題,《文心雕龍》因此成為隋唐以前我國古代文學理論討論“情”“志”問題的集大成之作。本文主要探討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情”與“志”的問題。
王元化先生指出:“《文心雕龍》幾乎沒有一篇不涉及‘情’的概念。”①綜觀《文心雕龍》全書,此言的確不虛。事實上,《文心雕龍》在屢屢言“情”的同時亦言“志”,有時“情”“志”竟同時出現在一句或一段話中,有時徑直以“情志”出之。這表明,探討《文心雕龍》中的“情”與“志”的問題很有必要。
據筆者統計,《文心雕龍》“情”字共出現154次,“志”共出現75次。這說明:“情”“志”的確是劉勰進行文學理論批評的眾多范疇中極其重要的范疇。依據筆者統計的《文心雕龍》中“情”“志”出現的次數,劉勰并未將“情”“志”等量齊觀,他對“情”的重視超過對“志”的重視。然而,面對《文心雕龍》中“情”“志”存在差異的事實,有的研究者認為“情”與“志”的內涵是“接近”的、“包括”的。②王元化先生敏銳深刻地指出《文心雕龍》言“情”之獨特而鮮明的特征,然亦認為“情”與“志”“不是彼此排斥,而是相互滲透”、是“兩個互相補充的概念”③。兩位先生注意到了“情”“志”在《文心雕龍》中的重要性,但是僅僅辯證地概括了“情”“志”關系,承認“情”“志”內涵相同、地位同等。事實上,《文心雕龍》中“情”“志”出現次數之懸殊表明:它們的內涵應該是不同的,它們在《文心雕龍》中的地位也不應該是同等的。
在《文心雕龍》中,“情”頻繁出現的時候,“志”亦零星出現;“情”出現少的時候,“志”也不見蹤影,反之,“志”出現多的時候,“情”卻不一定現身。(只有《養氣》篇例外)由此,《文心雕龍》中的“情”“志”是否遵循著“志”隨“情”遷的使用規則呢?我認為這是成立的。而這不正說明“情”在《文心雕龍》中可能比“志”的內涵更豐富、比“志”的地位更重要嗎?
王元化先生在分析《文心雕龍》“情”“志”綜合起來使用這種情況時,有時是從“文學創作的性能功用而言”,有時是從“文學創作的構成因素而言”④。雖然我并不完全同意先生的說法,但先生分析“情”“志”問題的思路卻給了我很大的啟發。這就是:要確定《文心雕龍》中“情”“志”內涵之不同和不對等的地位,需要區分哪些使用屬于劉勰之前就是普遍通用的用法,哪些屬于有著特定內涵的劉勰式用法。
明確地以“情”言文始于陸機《文賦》,然而并不等于說《文賦》之前就不存在以“情”言文。事實上,我國文論在魏晉以前是包含著以“情”言文的,只不過“情”常被“志”壓制,常常不便明說罷了。《文心雕龍》諸多所言之“情”即屬于我國文論史上一直存在的普遍通用的“情”之用法。不能因為這些“情”出現在《文心雕龍》中,就輕易認定其包含著劉勰的獨特用意。舉例如下:
第一,“情”指情性。“雕琢情性”(《原道》)⑤;“陶鑄性情”(《征圣》);“義極乎性情”(《宗經》);“人稟七情”(《明詩》);“別情偽”“以備情偽”(《書記》);“體情之制日疏”“文質附乎性情”(《情采》);“情性所鑠”(《體性》);“無根而固者情也”“情不待根”“情訛之所變”(《指瑕》);“巨儒之情”(《才略》)。
第二,“情”指情感。“情信而辭巧”(《征圣》);“綺靡以傷情”“敘情怨”(《辯騷》);“怊悵切情”(《明詩》);“情感七始”(《樂府》)“情華”“情洞悲苦”(《哀誄》);“怨怒之情”(《諧讔》);“情辨以澤”(《諸子》);“敷述昭情”“煩情入機”(《論說》);“洞鑒《風》《騷》之情”(《物色》);“怊悵述情”“情之含風”“述情必顯”(《風骨》);“情苦芟繁”(《镕裁》);“情發而理昭”(《才略》);“琴表其情”(《知音》);“才餒者劬勞于辭情“(《事類》);“任清失正”(《史傳》)。
第三,“情”指情思、情意、情態。“情見而采蔚”“時屯寄于情泰”(《雜文》);“不必勞情”(《神思》);“言狀而情駭”(《體性》);“斯故情趣之旨歸”(《章句》);“指以為請”(《指瑕》);“悅豫之情暢”“情貌無遺”“情曄曄而更新”“物色盡而情有余者”(《物色》);“情采芬芬”(《頌贊》);“休璉風情”“謝叔源之閑情”(《才略》);“將閱文情”(《知音》)。
第四,“情”指情理、情景。“情理實勞”(《辯騷》);“情必極貌以寫物”“情理同致”《明詩》);“致辨于情理”(《詮賦》);“檃栝情理”(《镕裁》);“控引情理”(《章句》);“何預情理”(《指瑕》);“控引情源”“備總情變”(《總術》);“古今情理”(《時序》);“情進于上”(《奏啟》);“割情析采”(《序志》)。
第五,“情”指情態、情事、情況、人情。“情變之數”(《明詩》);“首引情本”(《詮賦》);“約舉以盡情”(《頌贊》);“世情利害”(《史傳》);“事切而情舉”(《議對》);“情周而巧”“陳列事情”(《書記》);“情繁而辭隱”(《體性》);“秉茲情術”(《定勢》);“情數運周”(《章句》);“文清之變”“才情之嘉會”(《隱秀》);“練情于誥策”“文變染乎世情”(《時序》);“俗情抑揚”(《才略》);“文情難鑒”(《知音》)。
上舉《文心雕龍》中的“情”的用法無疑都屬于劉勰以前普遍通用的用法。因此,劉勰在探討文章體制、寫作的時候習慣使用“情”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同時,我們又不能對劉勰如此大規模地使用“情”過于輕視,因為在我國古代文論史上,似《文心雕龍》這般大面積使用“情”的情形并不多見。
以“志”言文在我國古代文論史上一直居于主導地位,即使進入個體自覺、文藝自覺的魏晉以后,以“志”言文仍然沒有消失。統觀《文心雕龍》,其使用的“志”多屬我國文論史普遍通用的用法,與《文心雕龍》的言“情”相比,言“志”較少包涵劉勰式的特定內涵。
第一,“志”指用意。“婉章志晦”(《宗經》);“利民之志”(《祝盟》);“各其志也”(《哀吊》);“志在典謨”(《章表》);“各有其志”(《章句》);“志深而筆長”(《時序》)。
第二,“志”指志向、志趣。“壯志煙高”(《辯騷》);“春秋觀志”“嵇志情趣”“徇務之志”(《明詩》);“志有偏也”(《銘箴》);“孫綽為文志在碑誄”(《誄碑》);“子長繼志”(《史傳》);“入道見志”“志共道申”(《諸子》);“志高而文偉”“記之言志,進己志也”(《書記》);“志深軒冕”(《情采》);“志同枚賈”(《章句》);“志于文也,則申寫郁滯”(《養氣》);“志摹鴻裁”“百壹標其志”(《才略》);“志在山水”(《知音》)。
第三,“志”指思想情感、心意。“言以足志”(《征圣》);“詩主言志”(《宗經》);“郎麗以哀志”(《辯騷》);“詩言志”“在心為志”“感物吟志”“民生而志”(《明詩》);“志感絲簧”“志不出于淫蕩”(《樂府》);“體悟寫志”“述行序志”(《詮賦》);“發憤以表志”(《雜文》);“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論說》);“志盡文暢”“辭清而志顯”“序志顯類”(《章表》);“志足文遠”(《議對》);“志氣盤桓”(《書記》);“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志隱而味深”“辭為膚根,志實骨髓”(《體性》);“志氣之符契”(《風骨》);“志合文則”“序志述時”(《通變》);“志思蓄憤”“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情采》);“詩人之志”(《比興》);“以情志為神明”(《附會》);“志惟深遠”(《物色》);“王朗發憤以讬志”“志乎典訓”(《才略》)。
第四,“志”指意志。“以申其志”(《雜文》);“強志”(《奏啟》);“萬民達志”(《書記》);“席卷以方志固”(《比興》)。
第五,“志”指文體。“其(《漢書》)十志”“陳壽三志”(《史傳》);“長懷序志”(《序志》)。
上舉《文心雕龍》中的“志”的用法顯然也是屬于劉勰以前的普遍通用的用法。“用意”“志向”“志趣”“意志”等本來就是文學與其他知識領域的通用用法,劉勰將其用于探討文章體制和寫作,這是沒有什么特殊含義的。即使“志”指“思想情感”“心意”“文體”等,也屬于劉勰之前的文論史的習慣性用法。
綜上所述,《文心雕龍》中的“情”與“志”的用法大部分屬于劉勰之前的通用用法。比如“情”指“情性”“情理”“情景”“情態”“情況”“情事”“人情”等;比如“志”指“用意”“意志”等。從劉勰言“情”“志”的次數和主觀傾向來看,“志”隨“情”遷的情況是的確存在的。這表明劉勰《文心雕龍》不正是創作于一個好言“情”、慣言“情”的時代嗎?自魏晉以來,似乎“情”在士人中的流行度一下子提高了,甚至一度呈現取代言“志”之趨勢。學術界有人提出劉勰創作《文心雕龍》亦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但這個觀點顯然未被普遍接受,因為實在是缺乏足夠的證據。現在,我們可以大膽猜測,《文心雕龍》言“情”之多是否可以作為其受佛教思想影響的例證之一呢?以此求教于方家。
《文心雕龍》畢竟是言“情”的集大成之作,盡管許多都屬于劉勰之前的通用用法,但是也有屬于有著特定內涵的劉勰式的用法,此與魏晉以來的思想演變、文學風尚是有關的。《文心雕龍》中有特定內涵的“情”集中體現于劉勰對“情辭”關系的論述上。
《文心雕龍》言“情”有一個核心的思想,即:“情”居“辭”先,“辭”以盡“情”,“情”是“辭”得以產生的驅動力,只有以“情”作為內在驅動力而生發的文辭才是值得肯定的文辭。如:“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哀吊》);“原夫哀辭大體,情主于痛傷,而辭窮乎愛惜”(《哀吊》)。劉勰認為,在寫“哀”“吊”體制的文章時,是哀傷痛惜之情在驅使著作家選用文辭,作家不能為追求、講究、炫耀文辭而背離抒發哀傷之情的為文宗旨。“情往會悲,文來引泣”“情主于痛傷”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哀吊體要遵循“情”居“辭”先,“辭”以盡“情”的寫作原則,其他文體同樣要遵循這個原則。如:“揄揚以發藻,汪洋以樹義,雖纖巧曲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頌贊》);“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雜文》);“懇惻者辭為心使,浮侈者情為文使”(《章表》)。值得注意的是,文體論部分言“情”幾乎都是與“辭”對舉,這表明,一方面劉勰對“情”“辭”關系之重視;另一方面,通過劉勰極其重視“情”“辭”關系的態度,其實透露出齊梁時代文章寫作普遍盛行重文辭、輕情感的特征。劉勰“情”居“辭”先、“辭”以盡“情”的文章寫作觀念實際上是對這種不良文風有所批評的。
《文心雕龍》創作論中也言及“情”“辭”關系這個問題。比如,“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體性》),就是說,文章的精妙詞采源于人之普遍共通的情性。“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風骨》),就是說,只有通曉情感之變化,寫作者才能產生綺麗的辭藻。“情與氣偕,辭共體并”(《風骨》),就是說,“情”“氣”先于“辭”“體”。“因情以立體,即體成勢”(《定勢》),這是說情感決定文章體制,體制又決定文勢,而文辭只是構成文勢的因素之一,所以,“情”實際決定著“辭”。可見,“情”無論如何是居于“辭”之先的。《定勢》“文辭盡情”難道不是更直接地標示出“情”對“辭”的決定作用嗎?在《定勢》中,劉勰贊美肯定西晉文學家陸云(陸機之弟)“情”先于“辭”的文學思想,實則即他對“情”“辭”關系的基本態度和看法:“辭”以盡“情”,“情”居“辭”先,“情”決定著“辭”。
為了進一步表明自己對“情”“辭”關系的態度,劉勰專設《情采》一篇。《情采》主要闡發“情”居“辭”先、“情”乃“辭”之驅動力的文章寫作思想。如:“五情發而為辭章”“文彩所以飾言,辯麗本于情性”“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等。再比如,劉勰肯定“為情而造文”的“詩人篇什”,否定批評“為文而造情”的“辭人賦頌”;不滿“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寫作風氣。這都表明了劉勰看待文章“情”“辭”關系的鮮明態度,即:“情”是決定性的,“辭”是由“情”的推動自然產生的。在《情采》的“贊”語中,劉勰甚至帶著些許激憤說“繁采寡情,味之必厭”,意思是:徒有繁復華麗的詞采然缺乏真實自然的情感的文章是要被讀者唾棄的。劉勰的“情辭觀”對過度迷戀文章辭藻的齊梁作家無疑是一劑治病良方。
《镕裁》說:“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情理”先于“文采”之意是再明顯不過了。《镕裁》將“設情以位體”置于“酌事以取類”“撮辭以舉要”之前,亦表明“情”在文章镕意裁辭中的先導地位。《章句》說:“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將“設情”置于“位言”之前,說明在文章寫作中情意是先于語言的,也即是“情”居“辭”先的意思。《章句》還指出“搜句”“裁章”要以“情趣”為旨歸,講的也是“辭”以盡“情”之意。《比興》說:“起情故‘興’體以立。”在這里,劉勰將“情”視為我國古代文藝傳統手法之一的“興”的驅動力。綜觀我國古代文藝發展的歷史,劉勰的這個提法是有道理的,是符合“興”這種藝術表現手法的歷史實際的。《總術》提出“若夫善弈之文”要“以待情會”,然后才能“辭氣叢雜而至”。表面看,這講的是文章寫作前的準備工作,但也流露出“情”居“辭”先的文章寫作思想。《物色》中的“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以更加鮮明的姿態表明劉勰“情”居“辭”先、“辭”以盡“情”的情辭觀。《物色》中的“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揭示“情”乃是文章寫作的動機和來源。基于“情”與物的“往贈”,才促使著作家運用“辭”將其表達出來。《知音》中的“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講的也是這個意思。不獨文章創作要遵循“情”居“辭”先,就是文章批評、鑒賞也要遵循“情”居“辭”,“觀文者披文以入情”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劉勰在《總術》中委婉批評了文章寫作只求辭藻的不良風氣,他說:“凡精慮造文,各競新麗,多欲練辭,莫肯研術。”這同樣表明劉勰對“情”在文章寫作中重要性的基本態度。
綜上所述,《文心雕龍》論文體時強調“情”居“辭”先、“辭”以盡“情”的情辭觀,這些文體包括哀、吊、章、表、頌、贊、雜文等。劉勰雖然沒有在所有文體中一一表達這個情辭觀,但是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因為就連章表之類實用性較強的文體都要遵循這個情辭觀,何況是文學性較強的詩賦等文體呢?《文心雕龍》在創作論部分闡述的“情”居“辭”先、“辭”以盡“情”的情辭觀更加鮮明、更具有規范性、普遍性。“情”決定著文體、藝術構思、藝術表現手法、批評鑒賞等文章寫作自開始至讀者接受的全過程。也許只有從上述有著劉勰式特定用法的言“情”來看,我們才能說“《文心雕龍》幾乎沒有一篇不涉及‘情’的概念”吧!
《文心雕龍》中的“情”“志”有時同時出現,如:“若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體性》)就是說,八種風格(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的不斷變化,依靠的是不斷的學習,個人內在的才能決定于人的氣質;氣質充實思想情感,思想情感確定語言文辭,下筆即顯精彩絕妙,沒有不是由情性決定著的。那么,“志以定言”與劉勰“情”居“辭”先、“辭”以盡“情”的情辭觀是不是矛盾了呢?其實并不矛盾,因為這里的“志”與“情”的內涵基本一致,他們都包涵了文章的思想和情感。所以,“志以定言”也可以說成“情以定言”。那么,劉勰為什么要這么說呢?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毛詩序》先言“志”后言“情”,且言“情”大約都與“傷”“哀”“變風”相關,與“志”相比,“情”總顯得不那么正統。劉勰既然倡言原道、征圣、宗經,那么就不能全然不顧儒家的詩教思想。二,當屬駢文寫作的形式需要。《文心雕龍》屬于駢文體裁,講究上下連貫。“氣以實志”后緊接“志以定言”,比接以“情以定言”更符合駢文營造氣勢的文體特征。
再回過頭來看《體性》中的這段話,我們會發現,“志以定言”也好,“情以定言”也好,其實都是被最后的“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所決定了的。劉勰強調的還是“情”,“志”有時候只是為了論述的策略而酌情使用。可見,《文心雕龍》中的“情”“志”的確存在內涵相同可以互換的情況,但是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情”實“志”虛,以“情”統“志”。
《情采》說“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意思是,《詩經》中的國風、大小雅的創作是有思想情感的,把這些情感吟唱出來,以諷刺在上位的人,這就是為了抒發情感而創作。劉勰并不糾纏于文章抒發的情感是否合乎禮儀,只要發之于情而形之于言就是值得肯定的。可見,“情”是實實在在的,而“志”卻下降為一種寫作策略,處在一個“虛”的位置,重點是落在“為情而造文”的“情”上。以“情”統“志”確實是《文心雕龍》文章寫作的一個觀念。
《情采》說“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意思是,像草木那樣微小的東西都要依靠真誠的情感和甘美的果實,何況是以抒發思想情感為根本的文章。如果文章的語言與思想情感相違背,文章難道值得信任嗎?“依情待實”的“情”是劉勰這番話的重心,后面的“述志為本”“言與志反”都已經被決定了,爭論用“志”或用“情”實際沒有多大的意義。所以,周振甫先生的《文心雕龍今譯》的翻譯很多時候既是靈活的也是含糊其辭的,這大概也是緣于劉勰使用“情”“志”的特定用法。
《養氣》說“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勵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也。”意思是,文章寫作時心意和順,那么寫作的思路就明晰而且神情舒暢,鉆研過度,那么精神就會疲倦氣力就會衰損:這就是人的性情的變化吧!這里的“志”和“情”(第一個)應該屬于通用用法,本來沒有必要討論。然而,畢竟“志”和“情”出現在了一塊。在這里,“志”的存在是為了“情”,“志”與第一個“情”共同為了“性情”的“情”而服務。其實,不僅有著劉勰式特定用法的“情”“志”體現著“情”實“志”虛、以“情”統“志”的情志觀,而且《文心雕龍》中屬于劉勰之前就使用的通用用法的“情”“志”一樣遵循著“情”實“志”虛、以“情”統“志”的情志觀。《養氣》中的“率志以方竭情”中的“情”“志”也可作如是觀。
《附會》說“夫才量(童)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此處是《文心雕龍》全書將“情志”合在一起的特例。只要聯系后面的“事義”“辭采”“宮商”等詞就可知道,它們分別偏在“情”“事”“辭”“宮”上面。這再一次印證了劉勰“情”實“志”虛、以“情”統“志”的情志觀。
綜上所述,當《文心雕龍》使用有著劉勰式的特定用法的“情”與“志”時,“情”“志”的內涵有時相同,有時不同,但都有一個似乎潛在的使用方法,那就是:“情”實“志”虛、以“情”統“志”。劉勰言“情”是實實在在的,而言“志”多屬于一種寫作方法、寫作策略。有研究者認為《文心雕龍》中的“情”“志”內涵其實是相同的。可是,“情”“志”內涵相同應該是有一個前提,否則,劉勰為什么那樣偏向于言“情”呢?筆者認為,《文心雕龍》中的“情”“志”的內涵有時確實是相同的,但是前提應該是“情”實“志”虛、以“情”統“志”。唯有如此,才能盡可能通暢地理解《文心雕龍》中的“情”與“志”問題。
根據以上所述,筆者有幾點不大成熟的猜測。
第一,劉勰多言“情”而少言“志”可能是一種寫作策略、寫作方法。自漢末儒家思想衰微以來,人們談文章寫作逐漸由言“志”轉向言“情”,這成為魏晉南北朝文論思想的主潮。劉勰本來可以不言“志”而全部言“情”的,然又要顧及到魏晉之前言“志”的傳統。《明詩》首段先陳述圣賢言“志”之傳統,接著推出“詩者,持也,持人情性”的看法。此為寫作策略是可以說得通的。另外,《周易》既言“情”又言“志”,《乾卦·文言傳》云:“‘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時乘六龍,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⑥《屯卦·象傳》云:“雖磐桓,志行正也。”《小畜卦·彖傳》云:“健而巽,剛中而志行。”《小畜卦·象傳》云:“‘有孚惕出’,上合志也。”茲不贅舉。《周易》“情”“志”并用想必影響到了劉勰《文心雕龍》中“情”“志”的使用方法。
第二,劉勰言“情”可能受到王弼討論“圣人有情無情”的影響。《三國志·魏書·王毋丘諸葛鄧鐘傳》的“鐘會”的傳記中裴松之注引何劭《王弼傳》曰:“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鐘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圣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⑦王弼注《易》重義理,改變了漢儒以象數解《易》的模式。深受《周易》影響的劉勰自然不能不特別重視王弼的思想。
第三,劉勰言“情”還可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劉勰長期跟隨僧佑,最終選擇落發出家,佛教思想于他的影響是在所難免的。佛教思想中對“情”的種種看法也會影響到劉勰對文章寫作的看法。
(作者單位: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①③④王元化《文心雕龍講疏》[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202頁,第203頁,第204頁。
②[日]林田慎之助《漢魏六朝文學理論中的“情”與“志”問題》[J],《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1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1頁。
⑤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頁。凡本文所引《文心雕龍》語句均出自該書,恕不一一出注。
⑥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頁。
⑦[晉]陳壽《三國志》[M],[宋]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