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國際體系,均勢,霸權,民主,和平,多極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B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8)19-0003-08
霍布斯認為人類在“自然狀態”下,由于沒有一個共同權力使大家攝服,人們便處在所謂的戰爭狀態之下,這種戰爭是每一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為了避免這種困境,大家把所有的權力和力量托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通過多數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化為一個意志的多人組成的集體,“利維坦”這一怪獸,由此產生。然而,由人類建立起來的國家之間依然沒有更高的權威,國與國之間始終是互相猜忌的,因而他們的武器指向對方,他們的目光互相注視,這種國際無政府狀態必然導致國家與國家之間發生激烈的沖突。①
霍布斯的觀點帶來兩個問題,一是人類有沒有能力在國際社會建立和諧的秩序,以避免戰爭,給人類帶來真正的和平;二是如果能建立,那么,怎樣的秩序最合適。
現實主義學派認為人類建立真正的和平是不可能的, 任何國家首先要追求的是自己的利益。由于主權國家為數眾多,每個國家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或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一定會去增強自身的實力,以便在無序的國際社會中獲得話語權。
如果一個國家認為它所追求的目標的價值高于和平所帶來的快樂,那么它就會使用武力來實現這些目標。由于每個國家都是其自身功業的最終評判者,因此任何國家都有可能在任何時候使用武力來推行其政策。由于任何國家都有可能在任何時候使用武力,因此每個國家都必須時刻準備著以武力對抗武力,否則就必須為其自身的軟弱付出代價。②
17、18世紀和19世紀是均勢論的全盛時期,在現實主義者看來,人類要得到和平,只有一種情形,那就是大國之間保持均勢。均勢一般認為有兩種含義,一是指彼此力量均衡的狀態;二是指政府推行的維持均勢的政策。
均勢一方面被人們所信奉。丘吉爾在1936年的一次演說中指出,“英國四百年來的對外政策,一向是反對大陸上出現最強大、最富于侵略性和最霸道的國家,特別是防止低地國家落入這個國家的手中。……請注意,英國的政策并不考慮究竟是哪一國企圖稱霸歐洲。問題不在于它是西班牙,還是法蘭西君主國,或法蘭西帝國,是德意志帝國還是希特勒政權。英國的政策與國家和統治者毫無關系,它唯一關心的是誰是最強大或潛在的稱霸暴君”。③在17世紀、18世紀和19世紀,均勢對歐洲國際體系的相對穩定和對維護歐洲各國的獨立是有貢獻的。
另一方面均勢又受盡學者們的批評。漢斯·摩根索總結了均勢存在的三大缺點:
一是無把握性。用均勢大師博林布魯克的話說,“均勢起變化的確切時間,猶如冬至和夏至嬗變的確切時間一樣,尋常的觀測是無法覺察的。……最關注這個天平的變化者往往做出同樣錯誤判斷,并且出于同樣的成見。它們對一個已不再能加害于它們的大國仍然畏懼,或者對一個國勢日盛的大國仍然毫無戒懼”。①
二是不現實性。由于缺乏把握性,“所有大國終究都得謀求在情況許可下的最大限度的強權。只有這樣,各國才可望獲得……最起碼的安全保障”。“鑒于要獲得最大限度強權的欲望是普遍性的,各國就必須永遠擔心它們自己的錯誤測算和其他國家強權的增長合起來可能意味著使它們本國處于劣勢,而這是它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的。因此,所有已經對其競爭對手獲得了明顯優勢的國家,總想鞏固這種有利條件,并利用它來改變強權的分配,使之永遠有利于自己”。②
三是不充足性。18世紀和19世紀歐洲的和平與穩定并不單單是均勢的緣故。③盡管摩根索分析了均勢的不足,但同時又指出:“在政治理論上,新穎的未必好,古老的未必壞。……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前所形成的一種政治理論——如均勢理論——并不會引起它必然是陳舊過時的推斷。”④今天,在各國的外交政策中,仍然可以看到均勢政策的影子。
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非常清楚地說明了均勢無法為人類帶來真正的和平。20世紀后期,現實主義者提出了新的觀點,他們認為,只有出現霸主,人類才有和平。歷史就是明證,羅馬帝國曾維持歐洲200年的和平,1815—1914年是英國治下的和平,21世紀是美國治下的和平。
霸權穩定論是由美國經濟學家金德爾伯格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金德爾伯格認為,1929年這次蕭條“波及面這么寬、程度這么深、持續時間這么長,因為英國沒有能力、美國又不愿意在三個方面承擔責任以穩定國際經濟體系,致使該體系處于不穩定的狀況。這三個方面是:一、為跌價出售的商品保持比較開放的市場;二、提供反經濟周期的長期貸款;三、在危機時期貼現。……當每個國家都轉而保護它自己的國家私利的時候,全世界的公共利益就遭受到被拋棄、被損害的命運,而這時所有國家的私利也就隨之受到損害”。⑤
這一理論提出后,在國際關系理論界產生了極大的反響,諸多學者對此作了進一步的闡述,其中的代表人物是美國學者吉爾平。
根據霸權穩定論的解釋,國家只關注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只要國家存在,絕對的和平是不可能的,戰爭也就無法避免。只有存在霸主的情況下,人類才能獲得相對的和平,因為霸主的存在,它能夠保持國際秩序的相對穩定,例如19世紀的英國。吉爾平認為:“由一個霸權國主宰的霸權結構非常有益于強大的國際體系的發展,這個體系的運行規則比較明確,霸權國既能夠也愿意建立和維持自由經濟秩序的規章和條例,自由國際體系因此能夠獲得充分的發展。”⑥
因此,存在霸主意味著國際社會有秩序,霸主如同一國內的警察,警察是秩序的象征。當然這里有好警察和壞警察之分,霸主亦如是。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霸主的實力將會下降,一旦其實力不足以應對挑戰,那么,國際秩序將陷入混亂,挑戰者將會以武力對霸主采取行動,戰爭就要發生,直至出現新的霸主,國際社會重新獲得穩定。兩次世界大戰就是這樣發生的,英國的國力與其承擔的義務已不相稱,它要同時面對德、意、日三國的挑戰,還要面對蘇聯在東歐發出的挑戰。戰爭的結果是美、蘇成為世界的新主宰,隨著冷戰后蘇聯的解體,美國成為唯一的霸主,人類進入美國治下的和平。
現實主義學者從人性本惡的觀念出發,認為人類不可能實現永久的和平,只能退而求其次,實現某種極端狀態下的和平,或者是帝國與霸權之下的某種和平,或者就是均勢帶來的暫時和平。
總之,在霸權穩定論者看來,人類不可能建立理想的國際秩序,人類只能是這樣的命運,在一輪又一輪霸主的統治下獲得和平。
也許為了給人類以某種安慰,新自由制度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羅伯特·基歐漢認為,國際制度是國際秩序的核心,國際制度的建立有賴于霸權,但霸權的衰落并不必然導致國際制度的崩潰,有關國家會出于共同利益的需要,把霸權建立的國際制度維持下去。①
霸權穩定論提到了國際社會中引起戰爭的兩個關鍵問題,一是新興國家的發展與戰爭的關系;二是隨著新興國家的崛起,國際社會中權力及利益的分配與戰爭。
新興國家的發展,特別是新興大國的崛起,肯定會給國際社會帶來一系列問題。它需要打開別國的市場;它需要建立強大的海軍并在海外獲得軍事基地,以保護其貿易線和遍及世界的經濟利益;它需要在國際組織中有發言權,等等。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德國就是如此,它有海外擴張的欲望,它有海外的利益需要保護。
在這種情況下,新興大國愿不愿意遵守國際規則,按國際規則行事。它是否愿意尊重霸主,在不推翻現存的國際秩序的情況下,和平地修改和重新制訂規則。因為這些規則或慣例主要是當前的霸主或霸主為首的強國制定的,而新崛起的強國往往會覺得這些規則或慣例不符合自己的國家利益。泰勒曾這樣描述兩者在國際社會中的不同形象,“如果說西方國家的品德似乎更高尚,這在很大程度上因為它是保持現狀而道貌岸然,希特勒則是改變現狀而胡作非為”。②
當然,人類社會發展到現在,用胡作非為的方式改變規則的情況已不可能存在,但如何用合適的方式參與規則的制定,避免與霸主發生直接沖突是新興大國必須解決的問題。
由于新興大國有打破現存國際秩序的沖動,這自然與霸主發生沖突,導致戰爭爆發的可能性增加。因此,新興大國能否在國際上得到與它所承擔的國際義務相當的權利最為關鍵。或者說,挑戰的一方能提出合理的要求,而受到挑戰的一方是否愿意讓出更多的國際權利,使新興大國的義務和權利相對等。正如美國學者吉爾平指出的那樣:“隨著相對權力的增加,新興的國家會企圖改變調整國際體系的規則,改變勢力范圍的劃分,最重要的是,改變領土的國際分配。作為對此的反應,支配國通過改變其政策以努力恢復體系的平衡來對付這種挑戰。歷史告訴我們,如果這種努力失敗,這種失衡就只有依靠戰爭來解決。”③
歷史上,面對德國的崛起,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在確定德國為最大的威脅后,用較為強硬的方式處理與德國的關系,聯合法國和俄國,組建了同盟體系來應對德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英國試圖把德國引入以其為主的國際秩序,讓德國成為國際聯盟的常任理事國,滿足其部分修改條約的要求。但英國一味的退讓,反而使德國在國際社會變得更為強硬。經濟危機、民族主義、專制集權,以及英國應對的失策,使歐洲再一次爆發了戰爭。這對雙方來說,都有深刻的教訓可以吸取。
在亞洲,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美國試圖建立適當的國際秩序,將各國融入其中,日本也一度認可這一秩序,推行與美英的協調外交。但可惜與歐洲一樣,大危機的爆發,民族主義的狂熱和權力的失控使亞洲也走上了戰爭之路。
附帶說明一下,用“修昔底德陷阱”來說明新興大國和舊霸主的關系是不合適的。因為雅典并不是新興的大國,而斯巴達也非衰落中的強國。
與現實主義學派的觀點相反,理想主義學派認為,人類是可以建立和諧秩序的,民主和平論就是代表。
康德認為,在共和制下,戰爭不容易隨意發動,因為選擇戰爭的權利在公民手中,“如果一國的公民決定參與一場戰爭,那么,他們將不得不承擔戰爭帶來的一切艱難困苦,包括自己得作戰,得從自己的財富里面付出戰費,得悲慘不堪地改善戰爭所遺留下來的荒蕪;最后除了災禍充斥而外還得自己擔負就連和平也會憂煩的、(由于新戰爭)不斷臨近而永遠償不清的國債重擔”。①因此,相比專制君主或者獨裁寡頭,共和制國家在面對戰爭與和平的抉擇時一定會更加謹慎。
康德由此推論道,既然共和制的國家愛好和平,那么,人類由共和制的國家組成聯邦,永久和平就可能了,“一個強大而開明的民族可以建成一個共和國(它按照自己的本性是必定會傾向于永久和平的),那么這就為旁的國家提供了一個聯盟結合的中心點,使得它們可以與之聯合,而且遵照國際權利的觀念來保障各個國家的自由狀態,并通過更多的這種方式的結合而漸漸地不斷擴大”。②
康德還討論了貿易與和平的問題,在康德看來,民主制、聯邦制和相互依賴的貿易可以共同促成并確保國際社會永久和平。
在18世紀后期和19世紀中期,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各國之間關系的日趨緊密,許多著名學者如亞當·斯密、杰里米·邊沁、赫伯特·斯賓塞和約翰·斯圖爾特·密爾等,從經濟的角度來分析戰爭與和平問題,認為和平是可以實現的。他們認為,民主國家將更愿意推行和平對外政策,原因很簡單,第一,國家可以通過貿易獲得必要的市場與資源。在經濟落后的古代,人類,特別是落后的一方,可以交換的物品比較少,往往通過掠奪來維持自身的生存。隨著經濟的發展,人類已經可以通過貿易進行交換,獲得市場和自己所需要的資源。第二,用戰爭的手段,成本太高。戰爭不但不能帶來收益,還會破壞現存的秩序,使人們不能進行正常的交易,只有在和平、可預期的國際商業環境下,各國通過自由市場經濟和自由貿易才能從中受益。
20世紀后期,民主和平論風行一時。
民主和平論的核心論點是成熟的民主國家之間從來沒有發生戰爭。1983年,美國霍布金斯大學政治學教授邁克爾·多伊爾列出了目前的50多個民主國家。從中發現,在150多年里,民主國家之間沒有爆發過戰爭。民主國家之所以不會發生戰爭,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民主國家的統治者和民眾都能體會到戰爭的殘酷性。在專制國家里,專制統治者對戰爭的殘酷性沒什么感受,死亡在專制者眼里不過是一串數字而已,戰士的傷殘也最多換來統治者憐憫的一瞥。專制者也不會因發動戰爭而喪失特權。而在民主國家里,公民直接感受到戰爭所帶來的嚴重后果,親人的死亡或傷殘、長時間的離別、一天天的掛念、戰爭時期的各種管制,等等。統治集團也會感受到戰爭的殘酷,其子女或親屬也要成為戰爭的一分子,如西奧多·羅斯福的幾個兒子都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富蘭克林·羅斯福的兒子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因此,民主國家從上到下對參戰比較謹慎。
第二,民主國家相對來說更愿意遵守國際法,尊重別人的權利。專制國家容易挑起戰爭,或為轉移國內的社會矛盾,或者認為有利可圖,或者因獨裁者本人的一時興起。民主國家相對來說只要有談判的可能,就盡可能用戰爭之外的手段來解決。
第三,民主國家與民主國家發生矛盾時,首先,他們能彼此尊重;其次,他們受到各種制度的約束;最后,有解決彼此爭端的相應程序。兩個民主國家不需要訴諸戰爭便能解決他們之間的沖突。
第四,民主國家做出戰爭決策是有程序的,公共輿論或國內政治機構的監督與平衡,對政府決策有制約作用,這相對專制國家而言,無疑會更加理性。
第五,戰爭是政治的繼續,人類歷史上的諸多戰爭是對利益的爭奪。人類發展到今天,率先走向民主的國家成為最發達的國家,他們占有了人類中相對比較多的財富。由于財富的增多,一方面,這使民眾對其民主制度比較自信,另一方面,當經濟的發展已沒有必要追求領土的擴張時,民主國家發動戰爭的欲望降低,而戰爭帶來的災難更使民主國家的民眾有了強烈的反戰情緒,政府和民眾都不輕易用戰爭這樣極端的方式來追求其利益。
第六,第一次世界大戰所顯示的現代戰爭的殘酷性,使民主國家不愿輕易言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法兩國傷亡慘重,英國歷史上除了出動海軍外,很少出動陸軍,但這一次卻不得不投入大批陸軍,其中死亡747700人,受傷169000人。法國的死亡人數更高達150萬人。由于戰爭,兩國民眾的生活水平也大為下降。因此,在英法兩國公眾的心目中,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一場浩劫。劫后余生的人們,對戰爭無比恐懼和厭惡。考慮到選票,英法的政治家不敢隨意重整軍備,有一種觀點認為,一戰就是因為軍備競賽的結果;也不敢輕易結盟,因為據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因為結盟。
但是,邁克爾·多伊爾在1983年選擇最近的150年是有意的,他有意回避了1812年發生的第二次美英戰爭,理由是那時英國的民主體制還不夠成熟。盡管第二次美英戰爭后,美英未再發生戰爭,但兩國關系一直緊張,多次走到戰爭邊緣。1895年,因英屬圭亞那與委內瑞拉邊界爭端,美國國內的強硬派如西奧多·羅斯福公然宣揚對英戰爭。①兩國的和解,不是因為民主體制,而是因為英國基于全球戰略考慮,對美國作出讓步。
也有學者認為,“民主國家并不會表現得特別愛好和平:我們知道歷史上民主國家也曾進行過殖民統治、秘密的干預和其他一些濫用自己力量的事情。民主國家在處理與威權國家的關系時,對暴力的使用絲毫不遜于威權國家彼此之間對暴力的使用”。②
王逸舟先生認為,國際和平取決于國際關系和國內體制的多種因素,其決定過程是復雜的、多變的。“民主和平論”僅僅給出了一個變量,而忽略了其他許多(有的無關緊要、有的十分重要)的因素;不論出于什么考慮,這種忽略損害了其命題的真實性和有效性。③
不過,從最近的時間段看,民主國家之間確實不太可能發生戰爭。相對于霸權穩定論,民主和平論給人們以希望。在理想主義看來,超國家的國際組織、各國均實行民主的政治體制和自由的有規則的貿易,將會帶來積極的、公正的和民主的和平,人類所向往的和平是可以實現的。
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者也認為,和諧的國際秩序是可以建立的。其觀點的核心是“帝國主義爭奪世界霸權是現代戰爭的根源”。按照這一觀點,只要國際社會中存在帝國主義國家,那么,國際社會就不可能建立和諧的秩序。只有消滅私有制,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共產主義實現了,人類進入公有制社會,到那時就能有真正的和平。
1887年,恩格斯就預言了世界性大戰的結局及影響:“對于普魯士德意志來說,現在除了世界戰爭以外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別的戰爭了。這會是一場具有空前規模和空前劇烈的世界戰爭。那時會有800萬到1000萬的士兵彼此殘殺,同時把整個歐洲都吃的干干凈凈……其結局是普遍的破產;舊的國家及其傳統的治國才略一齊被摧毀,以致王冠成打地滾落在街上而無人拾取;絕對無法預料,這一切將怎樣了結,誰會成為這場斗爭的勝利者;只有一個結果是絕對沒有疑問的,那就是普遍的衰竭和為工人階級的最后勝利創造條件。”①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資本主義發展到帝國主義階段。列寧認為,“當前的戰爭產生于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發展到這個最高階段,社會的生產力和資本的規模業已超出單個民族國家的狹隘范圍。這一切促使大國竭力去奴役其他民族,去搶奪殖民地作為原料來源和資本輸出場所。整個世界正在融合為一個單一的經濟機體,整個世界已被少數大國瓜分完畢”。②因此,資產階級為了在競爭中獲得壟斷利益,會積極推動對外戰爭,國家則充當了資產階級戰爭的工具。
“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瓜分勢力范圍、利益和殖民地等等,除了以瓜分者的實力,也就是以整個經濟、金融、軍事等等的實力為根據外,不可能設想有其他的根據,而這些瓜分者的實力的變化又各不相同,因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各個企業、各個托拉斯、各個工業部門、各個國家的發展不可能是平衡的,如果拿半個世紀以前德國的資本主義實力同當時英國的實力相比,那時德國還小得可憐;日本同俄國相比,也是如此,是否‘可以設想一二十年之后,帝國主義列強的實力對比依然沒有變化呢?絕對不可以。”③
列寧由此指出:“資本主義現實中的‘國際帝國主義的或‘超帝國主義的聯盟,不管形式如何,不管是一個帝國主義聯盟去反對另一個帝國主義聯盟,還是所有帝國主義大國結成一個總聯盟,都不可避免地只會是兩次戰爭之間的‘喘息。”④
“帝國主義就是戰爭”的觀點,可以解釋第一次世界大戰,但用于解釋第二次世界大戰則顯得勉強,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帝國主義列強對戰爭的態度是不一樣的,英法就對戰爭充滿恐懼,美國也在呼吁和平。而且,資產階級本身并不是鐵板一塊,有的希望通過和平貿易達到目的,有的可能對戰爭有興趣。即使在德國和日本這樣發動戰爭的國家,內部也是有分歧的,日本的近衛首相就反對與美國開戰,最后掛冠而去。德國的經濟部長沙赫特反對把過多的資源用之于戰爭機器,與英美關系密切的部分工商業部門對戰爭則憂心忡忡。
盡管說“帝國主義就是戰爭”的理論可以解釋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前,至少英國、法國和俄羅斯并不急于與德國發生戰爭,德國也并不完全想打如此規模的戰爭。
在20世紀80年代,李巨廉先生和潘人杰先生認為,在歷史上,特別是資本主義的發展,還主要是依靠面上的擴張——更多的人手、更多的原料需求、更大的市場保證,向生產的廣度進軍,而不是向技術密集和知識密集的生產的深度進軍。這一過程伴隨著若干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瘋狂的對外擴張侵略,伴隨著列強的瓜分世界和重新瓜分世界的斗爭,伴隨著幾個帝國主義大國對整個世界的控制和統治。而這些都是20世紀可能發生世界大戰的因素。⑤
李巨廉先生和潘人杰先生進一步提出,壟斷基礎上的競爭不同于自由競爭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它不再以爭奪開放性市場上有利的銷售條件和原料來源為滿足;而是要爭奪盡可能多的領土,以便獨占這里的市場和原料,爭奪足以保證占有和利用這些領土的交通路線和戰略要沖,直至爭奪歐洲本土上的工業發達區域,以便一勞永逸地置敵手于死命。這樣的競爭,當然也就不再僅僅由一般的資本家和資本家組織來進行,而特別要通過資產階級的國家和國家聯盟來進行,不再僅僅是使用一般的經濟手段,而更主要的是使用政治手段,直至武力威脅和使用武力。⑥由于這些大國都是擁有億萬資本和強大軍事實力的國家,統治著廣大的地區,控制著一系列的殖民地,就必然要影響到一系列的國家和民族;它們之間的爭霸戰爭,就往往要發展成世界大戰。①
但是,從李先生和潘先生的分析中也可看出,如果資本主義的發展走出面上的擴張,開始向技術密集和知識密集的深度進軍,那么,資本主義國家之間可以通過貿易的方式來獲得利潤。通過建立公平公正的貿易規則,和平是可以實現的。
對于國際社會建立怎樣的秩序最合適,除了霸權穩定論和民主和平論外,中國學者常常提到國際體系的多極化。
何謂“極”?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楊達洲先生為“極”設定了三項標準:一是綜合國力遠遠超過其他國家,特別是經濟、科技和軍事實力;二是具有巨大的對外影響力,這主要是指在國際性組織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解決世界熱點問題上起主導作用;三是有自己的勢力范圍,或自己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力量中心”。依照這些標準,目前只有美國完全符合上述三項標準,所以他認為多極或多極化的提法值得商榷。②
黃政基先生認為,“極”是各種國際力量中比較強大的力量,通常是世界戰略格局中能對國際局勢、國際事務發揮重大影響力與控制力的國家或國家集團。它們的綜合國力比較強大。作為一極的國家或國家集團,依據自身的戰略目標,運用綜合國力,獨立地(不依附其他極,但不排除與其他的極合作)參與國際事務,就可以對國際局勢、國際事態和某些有關國家發揮影響力和控制力。③所以在黃政基先生看來,不存在單極世界。④
楊達洲先生對“極”的要求比較高,我們遵循一般的理解即綜合國力強,對國際事務有重大影響的國家。
值得注意的是,多極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均勢,即多個大國的存在,能彼此制衡。
但今天所說的多極化與歷史上的均勢是有的差異的,第一,現在的范圍更廣。當年的均勢僅限于歐洲。今天的多極指的全球。第二,美國具有更大的優勢。英國與美國相比,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是軍事實力,差距還是相當大的。第三,當年的均勢比較野蠻。兩次世界大戰之后,國際社會有了一定的秩序和規則,在現在的國際秩序和規則之下,國與國之間的一些爭端可以通過談判協商或仲裁來解決。
中國學者贊成國際社會多極化,其中的潛臺詞是不言而喻的,即單極缺乏制衡,是霸權統治,是不公正的;兩極對抗性強,是極其危險的,只有多極才能帶來民主的、公正的國際秩序,進而使人類進入和平時代。
那么,單極、兩極是不是一定不利于世界和平與穩定?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協約國和同盟國構成戰前國際社會中的兩極,兩極的存在使國際關系空前緊張,在20世紀初出現了一次又一次危機,并導致了人類史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生。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蘇構成兩極,兩極帶來了國際局勢的動蕩,不過,兩個超級大國都認可彼此掌控的勢力范圍,兩國競爭主要是在兩個體系之外的地區和范圍比較激烈,特別是在發生古巴導彈危機,差點使兩國發生核大戰的危險之后,兩大超級強國加強了對危機的管控。因此,冷戰期間,盡管發生了兩大超級大國的代理人之間的戰爭,但兩大強國沒有發生直接的沖突。
北京大學葉自成教授認為,冷戰后出現一超多強的格局。美國推行的對外政策,對世界和平與穩定的影響也是多方面的。一方面,美國的霸權主義和單邊主義破壞了世界和平與穩定。但另一方面,冷戰后的經濟全球化的趨勢,其主要的推動力量是美國,美國主導的世界經濟秩序雖然不平等、不公正,但也給一部分國家帶來了發展的機會,尤其是東亞的許多國家,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爭得了相當的利益。①
多極一定比單極和兩極更能維護世界和平與穩定嗎?
從歷史上看,多極曾經在歐洲這塊土地上,多多少少維持了各國之間在某一時期內的穩定與和平。但多極未必能帶來真正的和平。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國際社會可以說是多極的,美國一極,英法一極,蘇聯一極,德國一極,日本一極,但戰爭還是爆發了。所以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多極有可能為人類帶來一定時期的和平與穩定,但也可能成為大規模戰爭的主要因素。
葉自成教授認為,從理論上講,多極化的最大好處在于它能反對單邊主義,阻止任何一個大國主宰國際事務,形成國際局勢中相對制衡的格局。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對維護世界和平與穩定的確是有利的;但這只是其中的一種趨勢和可能。要注意到多極化還存在另一種可能。②
中國學者推崇多極化的另一層意思是,單極和兩極對中國是不利的,而多極化對中國是有利的。但這一說法經不起歷史的驗證。
對中國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兩極體系雖然給中國帶來了壓力。但中國在1969年以后,改善與美國的關系,逐漸成為美國的準盟友,開始走上對西方開放的道路,使中國得以利用西方的資金和技術迅速推進自己的經濟現代化發展進程,并取得很大成果。
冷戰后出現一超多強的格局,這一方面確實給中國帶來更大的壓力,但中國不斷融入美國為首的國際秩序,從這種格局中獲得許多收益。西方諸多學者認為中國是當今國際秩序最大的受益者。
多極真的對中國好嗎?
不一定,我們做好了印度崛起的準備了嗎?我們歡迎印度成為一極嗎?如果日本完全擺脫美國的控制,成為國際社會真正的一極,中國歡迎嗎?多極化的世界未必對中國有利。相反,中國如果不能處理好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在一個多極化的世界里,中國的國際環境并不一定處于有利的地位。
人類總是要學會相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人們回首20世紀走過的歷程,再看看兩大超級大國的對峙,以為20世紀是個暴力的世紀。但在20世紀末,就有學者表示,用暴力的世紀來描述20世紀是不確切的,人類還是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沖動,并逐漸成熟起來。人類會有一天,在世界上確立每個民族共同遵守的規則,從而為人類帶來永久的和平。
【作者簡介】周旭東,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