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湄茹
摘 要:2016年12月26日發布的《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在2013年《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基礎上對環境污染罪“嚴重污染環境”的認定標準作了進一步的明確,增強了在環境污染罪司法實踐中的可操作性,也體現了打擊新型環境犯罪的目的。但該司法解釋的規定導致本罪的行為類型不明確,“嚴重污染環境”的部分認定標準也仍然模糊。司法實踐中應遵循具體標準,考慮污染行為本身及其結果的社會危害性評價,具體認定某種行為是否“嚴重污染環境”。
關鍵詞:污染環境罪;司法標準;行為類型;保護環境
中圖分類號:D99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18)08 — 0108 — 03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38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后果特別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①從刑事立法上對污染環境罪進行規定,為使用刑罰手段懲治環境污染行為提供了法律依據。依上述規定,刑法所調整的污染環境的行為需滿足三個條件:一是違反國家的規定,二是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三是嚴重污染環境。一般認為,這里的“違反國家規定”是指違反國家關于環境污染防治方面的法律規定,即行為屬于污染環境的行政違法行為。對于排放、傾倒、或者處置的廢物或毒害物質,法官往往根據相關規定進行具體認定。而單從刑法立法規定出發難以對“嚴重污染環境”作出合理的界定,法官通常要通過對污染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評價,判斷該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因此,司法實踐中認定環境犯罪的關鍵在于對“嚴重污染環境”的解釋。
一、“嚴重污染環境”司法解釋的變化
2016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后文簡稱“2016年司法解釋”)在2013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后文簡稱“2013年司法解釋”)的基礎上對“嚴重污染環境”的情形作出了具體規定,為司法實踐中“嚴重污染環境”的適用提供了具體標準,也明確了污染環境罪的入罪標準。新的司法解釋對于2013年司法解釋的變動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重金屬污染環境行為進行分類入罪。將原第一條第三項的規定改為兩款,即“排放、傾倒、處置含鉛、汞、鎘、鉻、砷、鉈、銻的污染物,超過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三倍以上”和“排放、傾倒、處置含鎳、銅、鋅、銀、釩、錳、鈷的污染物,超過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十倍以上”。這里的改動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增加了行為的方式,重金屬污染環境的行為方式不僅包括“排放”,還有“傾倒”和“處置”。其二是對重金屬污染物進行分類,并規定了不同的入罪標準。從重金屬元素對人體健康的影響看來,鉛、汞、鎘、鉻、砷、鉈、銻等屬于對人體健康有害的金屬元素,司法解釋規定了較低的入罪標準,即“超過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三倍以上”;鎳、銅、鋅、銀、釩、錳、鈷作為人體健康所必備的微量元素,過量攝入時才會危害人體健康,因而入罪標準較高,即“超過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十倍以上”。
二是加強對逃避環境監管行為和干擾環境監測行為的懲治。將原第一條第4項改為“通過暗管、滲井、滲坑、裂隙、溶洞、灌注等逃避監管的方式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同時增加了“重點排污單位篡改、偽造自動監測數據或者干擾自動監測設施,排放化學需氧量、氨氮、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污染物”的規定。隨著科技發展,現實生活中行為人往往采用各種新手段或其它不易被察覺的手段逃避環境監管,因此司法解釋對逃避監管行為采用了“列舉+概括”的方式,將各種新興的逃避環境監管行為也納入該款規定之內。此外,司法解釋規定還賦予了司法機關對排污單位干擾環境監測的行為進行處理的權力。
三是不法利益達到一定數額即可入罪。將“致使公私財產損失三十萬元以上”改為“違法所得或者致使公私財產損失三十萬元以上”,同時增加了“違法減少防治污染設施運行支出一百萬元以上”的規定。可見,依據現行規定,實施環境污染行為累積違法所得達到三十萬元以上、違法減少防治污染設施的運行支出達到一百萬元以上即可入罪,大大降低了該罪的入罪標準。實施環境污染行為的單位或個人往往是為了追求經濟效益,當其不法利益達到一定數額行為人將為其嚴重污染環境的行為承擔起刑罰處罰的代價,實際上得不償失,該項規定對于預防環境污染犯罪大有裨益。
四是將“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的”作為“嚴重污染環境”的一項情形。生態是指生物之間和生物與周圍環境之間的相互聯系、相互作用。人類不合理地開發、利用自然資源往往會影響生態環境的可持續發展,甚至造成生態環境的嚴重惡化。而生態環境的惡化,最終會導致人類生活環境的惡化。將“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作為“嚴重污染環境”的一項情形,是將生態環境損害因素納入了污染環境罪的考量范圍,是對2013年司法解釋的一大進步。
二、“嚴重污染環境”司法解釋的不足
2016年司法解釋第1條明確規定了“嚴重污染環境”的18種具體情形,對有效打擊環境犯罪、指導司法實踐具有重大意義。但在司法適用中,“嚴重污染環境”的具體認定往往會遭遇困境,究其原因,在于作為環境污染罪司法解釋前提的行為類型不明確,部分認定標準不具備可操作性或認定過于絕對化。
(一)行為類型界定不明確
如前所述,“嚴重污染環境”是污染環境罪的一個重要的入罪標準,準確地區分污染環境的行政違法行為和犯罪行為,關鍵就在于對“嚴重污染環境”的理解。從字面上來看,“嚴重污染環境”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是“環境受到了嚴重的污染”,二是“對環境的嚴重的污染行為”。前者是從結果的角度進行解釋,即行為只有嚴重降低了環境質量、人們的生活質量,或對公私財產造成重大損失時才能夠作為犯罪處理,這是從法律條文所表達出來的客觀含義進行的解釋。如有學者認為污染環境罪不是行為犯也不是危險犯,而是是實害犯,只有出現“嚴重污染環境”的實害結果,才成立該罪的既遂。①后者則是從行為的角度進行解釋,依這種解釋,單位或者個人實施的污染環境的行為只有在從手段、方式、污染范圍等方面綜合考慮具有嚴重性時才能夠作為犯罪處理。
筆者認為,從結果或者行為角度對“嚴重污染環境”進行解釋都有其合理性,因為“嚴重污染環境”概念本身既具有結果屬性又具備行為屬性。從“嚴重污染環境”司法解釋看來,前八項規定是從行為角度確定“嚴重污染環境”的認定標準,后八項規定中除了最后一項屬于兜底條款,其它七項都是從結果的角度確定“嚴重污染環境”的認定標準,可見對于污染環境罪采用的是結果犯和行為犯并行的模式。從長遠看來,這是有悖罪刑法定原則的明確性要求的。2016年司法解釋新增的幾款規定,如“重點排污單位篡改、偽造自動監測數據或者干擾自動監測設施,排放化學需氧量、氨氮、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污染物的”,“違法減少防治污染設施運行支出一百萬元以上的”體現了從結果犯向行為犯轉型的趨勢,但仍然沒有擺脫結果犯和行為犯并行的模式。可見,單純地將污染環境罪看作行為犯或者結果犯都不符合“嚴重污染環境”司法解釋的規定。但是如果將“嚴重污染環境”看作一種危險狀態,則能夠從行為、結果兩個角度進行解釋:“危險”一方面可以解釋為結果造成法益侵害的客觀危險,另一方面也可以被解釋為行為對危害結果的發生具有現實性、迫切性的威脅。如有學者認為,“嚴重污染環境”既包括造成人身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也包括雖還未造成環境污染的事故,卻使環境受到嚴重污染或者破壞的情形。②
(二)“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標準不具備可操作性
隨著工業的迅猛發展,能源的消耗量越來越大,致使環境污染日趨嚴重,水土流失、土壤鹽堿化、生物多樣性減少等生態破壞現象也越來越嚴重。生態環境作為人類生存的基礎和條件,對于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意義重大,對生態環境造成破壞的行為應當受到法律的規制,嚴重的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還應當以刑罰手段進行懲罰。
2016年司法解釋第一條第10項將“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作為“嚴重污染環境”的一項認定標準,在污染環境罪中加入了生態環境損害的考量因素,是司法解釋的一大進步。但這一標準過于模糊,我們難以直接依據該規定判斷某一行為是否達到了嚴重損害生態環境的程度而決定是否入罪。《解釋》第十七條第5款進一步規定,生態環境損害包括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和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以及其他必要合理費用。從這一規定看來,主要是從生態系統本身的功能性損害及其造成的損失,以及生態環境損害后實施修復措施所支付的各種合理費用的角度判斷生態環境損害的程度,但這里沒有為“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的嚴重程度的界定提供具體的標準。因此筆者認為,在司法實踐中,“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標準不具備具體可操作性,污染行為對生態環境的破壞是否達到“嚴重”程度還要由法官依其自由裁量權進行判斷。
(三)部分數量、金額標準裁量時不能絕對化
2016年司法解釋第一條關于“嚴重污染環境”的規定在污染物數量、損失金額、受損失土地或林木的范圍或數量上作了具體的規定,體現了明確性要求,有利于司法實踐中的具體操作。但“致使疏散、轉移群眾五千人以上的”、“致使鄉鎮以上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取水中斷12小時以上的”這兩種情形往往與政府的應急反應有關,因此在司法裁量中不應當作為絕對的標準。
嚴重污染環境的行為由于對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較大,對人類生活環境造成極大的破壞,甚至會嚴重影響人類的生命健康。重大環境污染事故往往容易引起社會恐慌,在這樣的情況下,政府的應急管理措施時也難免會產生一定程度的過度反應。依據政府的這種過度反應之下作出應急措施的情況判斷環境污染行為的嚴重程度顯然不具備合理性。筆者認為,在應急管理措施實施結束之后,政府應對自身的管理行為進行合理性和必要性的評估,根據行為之時的客觀情況對相關的數量或金額進行修正或確認。在認定單位或個人的環境污染行為是否“嚴重地污染了環境”時,應當依據政府事后評估并修正的數量或金額,而不是作出應急反應之時的數量或金額。但由于政府的事后評估和修正容易導致弄虛作假的行為為,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出現,可通過刑事訴訟程序進行規范和限制:辯方可以將上述修正請求或依據在法庭辯論中提出,法庭綜合政府評估和辯方意見以及行為之際的具體情形對上述數量或金額進行合理性和與必要性的分析,確定出修正后的數量與金額,以修正后的結果作為污染環境罪定罪或量刑的依據。
三、風險刑法理論下“嚴重污染環境”的判定
工業社會在給我們帶來日新月異變化的同時,也給人類制造了許多潛在的風險,而這些風險一旦成為現實,將對人類社會造成重大損害。環境犯罪危害面廣、持續時間長,實行環境犯罪的手段也越來越多樣化和隱蔽化,而且環境污染行為一旦造成人身傷亡,將導致災難性的后果。風險社會背景下,傳統的理論已無法應對頻發的環境污染災害,以行政處罰懲治環境污染行為也顯然難以實現打擊環境違法行為的效果,只有降低污染環境罪的入罪門檻并加大打擊力度,才能夠實現預防環境污染的目標。理論上,從有利于環境保護和風險應對的立場出發,應當如何解釋“嚴重污染環境”才更符合立法者和司法解釋打擊環境犯罪的初衷呢?
對環境污染罪“嚴重污染環境”的判斷需要對具體案件中排污行為以及造成的結果進行社會危害性評價。在具體的認定中,司法者不能簡單地比照已確定的標準徑直認定構成污染環境罪與否,而應對行為人進行排放、傾倒、處置有害物質的具體方式進行具體考量,結合有害物質本身的種類數量、濃度以及國家規定的排放標準確定該污染行為對環境造成或可能造成的危害。此外,污染行為的持續時間、污染行為所處的地域特征也是具體裁量中需要考察的因素。行為因素是社會危害性評價的一個重要環節,結果因素的考量也不能忽視。在司法認定中,司法工作人員應根據周邊居民人身傷亡的人數,公私財產遭受損失的數額,及其生活環境質量受到的影響等因素,科學判定是否為污染行為所致,以此判斷污染行為是否具有“嚴重污染環境”的危險。
四、結語
“司法作為社會治理的最后一道防線,應在懲治環境犯罪中發揮應有的作用,環境司法不應成為一只無牙的紙老虎,而應該是一把污染者頭頂上的懸頂之劍。”①污染環境罪與人身健康密切相關,不僅在立法上應當降低其入罪門檻,司法判定中更要遵循評定標準進行實質的社會危害性評價并分析是否入罪以及量刑輕重,以更好地發揮打擊犯罪和保護環境的效用。
〔責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