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上
“你是一個阿茲海默癥患者,你每天要把做過的事情記在紙上,要記得寫日期。早晨要記得倒垃圾,每天要開窗通風,晚上睡前要看天氣預報。”這是祖母自己貼在病床上的一張紙。祖母前幾年開始忘事,一開始總是笑稱“老了,老了”,后來越發嚴重,襪子找不到了,炒菜沒有放鹽,一句話顛來倒去的說,凡是可以忘記的都忘過了。好說歹說,總算肯去醫院看看。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癥的當天,全家人都沉默了,父母都學醫,自然知道這種病治好的可能性。每次去看祖母,她總是笑呵呵的,仿佛就真的只是健忘,一切都沒關系。祖母在鄉下住慣了,始終不肯到城里來,她丟不下她養的動物和種的菜,“小雞才剛養,至少要等大了生蛋了,菜也沒有收完。我自己心里有數,肯定沒事的。”可是每次去看望她,總是能看見更多的衣服不知道被扔在哪個角落,更多的雞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死去,大片的菜因為沒有打理而發黃。終于有一天,父親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您是X先生嗎?我們看見有一個老人在路旁轉悠,去問她又說不清,看到電話就打過來了。”“是的,真是太謝謝您了,請稍等一下,我馬上來!”父親火急火燎地帶著我們趕去,祖母能認出我們,可是已經說不清住址,只是反反復復的念叨“我只是去喂個雞,雞還沒有喂呢!”可是祖母走反了方向,一直走到了大路上去。經歷了這一事件,父母終于下定決心把祖母送到了醫院。為了讓祖母更好地適應,他們幾乎把祖母的房間原封不動的搬到了單人病房。整理房間的時候,我翻出來了大半盒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祖母的字跡。“今天早上我七點起床,刷牙洗臉,然后吃了早飯,八點鐘喂了雞。菜放得有點多,今天早上不能再給它們吃東西了。然后我去看電視,看了一個半小時的電視。出去的時候忘記關電視了,后來聽到聲音才進來……”祖母出生在解放戰爭時期,局勢混亂,在當時一個女孩子能活下來已經實屬不易,哪里還有什么教育。祖母的字和作文還是在建國后的掃盲班里學的,每天都是流水賬一般的事無巨細全記下來。“……以后還是到外面去吃,今天做飯的時候找不到鹽了,出去拿的時候忘記把沒(煤)氣關掉了,后來進廚房間的時候鍋子里的菜全燒干了……”紙上歪歪扭扭,還夾雜著錯別字,著實令我后怕。要是祖母拿了鹽忘記回廚房間了怎么辦?要是回了廚房間忙著處理鍋子忘記關煤氣怎么辦?要是沒有找到鹽也沒回廚房直接去臥室看電視了怎么辦?這些問題都沒有回答,我也不敢去設想。 到了醫院,祖母的病越發嚴重了,她知道每一樣東西的用語,可是一下子無法反應。父親只好在每一樣東西的上面都標上了名稱, “桌”、“鐘”、“門”、“墻”、“床”、“鍋”,床頭的紙條也一再被加長。“你是一個阿茲海默癥患者,你每天要把做過的事情記在紙上,紙在床底的箱子里,要記得寫日期,寫完的紙放進另一個箱子里。早晨要記得倒垃圾,早上中午晚上吃飯都在樓下,每天要開窗通風,早上有不認識的人進來不要害怕,那個人叫護工。晚上睡前要看天氣預報,冷了要加衣服熱了要脫衣服,衣服在床旁邊的柜子里。”仿佛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失眠癥,這是一個荒謬可笑的房間里,一切東西都貼上了字條。“人們研究各種健忘的事物時逐漸明白,他們即使根據簽條記起了東西的名稱,有朝一日也會想不起它的用途。隨后,他們就把簽條搞得很復雜了。就這樣,他們生活在經常滑過的現實中,借助字兒能把現實暫時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兒的意義,現實也就難免忘諸腦后了。”大約因為換了環境,祖母的病并沒有好轉,她逐漸開始記不起更多的東西。一波又一波的親戚接連來看她,她卻開始搞混她們的名字,農村人的名字又無非那幾個字,每次祖母總是要尷尬很久。祖母開始忘記自己干的事情,尤其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她會長時間地翻著以前記事的紙張,仿佛那些事情就在昨天發生,又仿佛它們遠的不可觸及,好像靈魂深處的一段已經被封塵的時光。我每次去看她,都會給她帶各種各樣的紙箋。祖母每次都很開心,最喜歡品評每一張紙,和我一起挑出她認為最好看的,把一天的事情記上。又一次,我再去看她時,母親悄悄對我說:“你奶奶已經不大認人了。”我大概明白了這意味著什么,走進病房,看見祖母傻傻地朝門口笑著。“奶奶,還認得我嗎?”我小心翼翼地問。祖母停頓了很久,似乎不太能明白我表達的意思,終于她又笑了,“你是給我紙的小姑娘,很多很漂亮的紙!”終于,我的祖母不再認識我,在她如魚一般的記憶里,只剩下漫天飛舞的紙箋。紙成了她生命的象征,彩色鋪滿了她的天空,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絢麗而孤獨。祖母也不怎么再寫字,只是拿出那一疊寫過字或者畫著圖的紙箋玩著,笑著,撒得滿地都是。可能很久以后,也可能就在不久以后,她的記憶會消失殆盡,那些紙箋,將是記錄她生命最后的時光。而我,始終是那個給她漂亮紙箋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