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全安
【關鍵詞】土耳其? 文明傳統? 地緣政治
【中圖分類號】D815?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19.004
土耳其地跨亞歐大陸,在整個中東可謂絕無僅有,其文明傳統和地緣政治皆獨具特色。本文擬從梳理土耳其歷史脈絡的基礎上,考察其文明傳統的雙重性,分析其地緣政治的兩面性,探討兩者之間的內在邏輯聯系,進而就土耳其地緣政治走向的不確定性略陳己見。
安納托利亞作為當今土耳其共和國的主體區域,地處亞洲大陸與歐洲大陸的結合點,是古代世界印歐語系諸多分支的交匯處,具有久遠的文明傳統,可謂地中海文明圈的重要組成部分。
早在近四千年前,文明的曙光冉冉升起在安納托利亞高原。印歐語系的分支建立的諸多城邦,開辟了安納托利亞古代文明的先河。首先登上安納托利亞文明舞臺的古代族群是赫梯人。赫梯語屬于印歐語系的分支,赫梯語文字刻于泥版之上,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7世紀中葉,是迄今所知的最古老的印歐語系文字。赫梯人建立的城邦是安納托利亞最早的國家;赫梯人城邦的建立,掀開了安納托利亞古代文明的序幕。繼赫梯人之后登上安納托利亞文明舞臺的呂底亞人,所操語言亦屬印歐語系分支。公元前7世紀是呂底亞文明的鼎盛階段;呂底亞人占據的區域介于黑海與愛琴海之間,與希臘人之間保持著頻繁的貿易往來。呂底亞人具有尚武的傳統;呂底亞人與希臘人在安納托利亞建立的殖民城邦之間的戰爭,提供了古希臘神話傳說的歷史素材,諸多動人心弦的情節流傳至今。分布于呂底亞王國北側的弗里吉亞人,不僅所操語言屬于印歐語系的分支,而且采用早期希臘字母作為書寫形式。《荷馬史詩》曾經提到弗里吉亞人,希羅多德的《歷史》亦曾記載了弗里吉亞人創造的文明。弗里吉亞王國與古希臘城邦之間往來頻繁,相傳弗里吉亞人曾經卷入特洛伊戰爭,亦傳弗里吉亞國王邁達斯曾經娶希臘女子為妻并向希臘宗教圣地德爾菲神廟貢獻祭品,弗里吉亞王國的國王戈耳狄俄斯甚至出現于希臘神話之中。
希臘人和羅馬人所操語言亦屬印歐語系的分支。上古時代希臘人的移民浪潮和羅馬人的軍事擴張,給安納托利亞注入了地中海世界的文明元素。包括特洛伊、士麥那、以弗所、米利都和帕加馬在內的古希臘移民建立的眾多城邦,猶如璀璨的明珠鑲嵌在安納托利亞西部沿海。特洛伊位于達達尼爾海峽南側的希薩利克,是大約公元前16世紀古希臘移民建立的城邦,扼守自愛琴海進入黑海的咽喉要道,青銅時代曾經繁榮一時。公元前12世紀,以希臘半島南部的邁錫尼城邦為首的希臘聯軍渡海遠征特洛伊,戰爭持續十年之久,史稱特洛伊戰爭。此后特洛伊城淪為廢墟,直到公元前8世紀希臘人再度移入該地,特洛伊改稱伊利昂。士麥那是土耳其共和國第三大城市伊茲密爾的舊稱,位于安納托利亞西側的愛琴海沿岸,亦是地中海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系古希臘移民于公元前10世紀所建,希羅多德的《歷史》一書記載了士麥那的早期歷史。士麥那被古希臘人視作著名詩人荷馬的出生地,公元前7世紀繁榮一時,公元前6世紀被呂底亞王國占領并淪為廢墟,亞歷山大東征后得以重建。《圣經》中提到的以弗所,土耳其語中稱作艾菲索斯,距離伊茲密爾約40公里,是來自希臘半島的移民于公元前10世紀建立的城邦。以弗所是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故鄉,以弗所城中的阿爾忒彌斯神廟是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觀之一。阿爾忒彌斯神廟建于公元前6世紀,供奉以弗所女神(以弗所女神被時人譽為古希臘十二主神之一的月神阿爾忒彌斯,故名)。阿爾忒彌斯神廟用大理石精工雕琢而成,建筑規??氨妊诺涞呐撂剞r神廟,代表了古希臘時代神廟建筑的最高水準。米利都位于以弗所以南的愛琴海沿岸,由古希臘移民于公元前12世紀所建,希臘波斯戰爭前曾經是希臘世界東部最大的城市和商業重鎮,在黑海沿岸擁有眾多的商業據點,著名學者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創立的米利都學派代表了古希臘哲學的重要成就。公元前499年,米利都城邦舉行起義,反抗波斯人的統治,成為引發希臘波斯戰爭爆發的導火線。希臘波斯戰爭期間,米利都城邦加入雅典主導的提洛同盟。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米利都城邦加入斯巴達主導的伯羅奔尼撒同盟。帕加馬亦為古希臘移民城邦,位于伊茲密爾附近巴克爾河畔的貝爾加馬,距愛琴海約26公里,始建于公元前5世紀,原本在希臘世界并不著名,直到亞歷山大東征之后,成為安納托利亞最負盛名的希臘化城市。帕加馬衛城仿照雅典衛城建造而成,帕加馬圖書館在希臘化世界的地位僅次于埃及的亞歷山大圖書館,據傳藏書多達20萬冊。帕加馬城內的宙斯祭壇,因規模宏大和藝術精湛而被譽為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跡之一。帕加馬人發明的羊皮紙,后來成為羅馬時代地中海世界最重要的書寫材料,英文中“羊皮紙”(Parchment)一詞即來源于“帕加馬”。自公元前2世紀起,安納托利亞西部成為羅馬人統治下的亞細亞行省。在以羅馬作為都城的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后,拜占庭帝國延續羅馬帝國的歷史長達千年之久。此間,拜占庭帝國的疆域處于波動的狀態,而安納托利亞與希臘半島始終構成帝國疆域的核心區域。地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君士坦丁堡,前身是始建于公元前7世紀的希臘移民城市拜占庭,拜占庭帝國時代雄踞于亞歐大陸的結合處,曾經以歐洲最大的城市著稱于世,儼然成為歐洲基督教文明的重要坐標。地中海世界古典文化在安納托利亞留下了清晰的歷史印記。
誕生于巴勒斯坦的基督教,在安納托利亞廣泛傳播數千年,安納托利亞亦曾構成基督教世界的重要區域。士麥那、以弗所和帕加馬在早期基督教傳播中占據重要地位,皆為基督教名城,士麥那教會、以弗所教會和帕加馬教會皆曾位列《圣經·新約》“啟示錄”中曾經提及之早期基督教的七大教會。相傳圣母瑪利亞在耶穌受難之后遷居以弗所,使徒保羅和約翰均曾駐足以弗所。拜占庭帝國皇帝君士坦丁于313年頒布敕令,承認基督教在帝國境內具有合法地位,325年主持召開尼西亞主教會議,制定基督教的官方,確認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的神學體系,臨終前接受洗禮,成為第一位信奉基督教的羅馬皇帝。1054年,基督教會正式分裂,東部教會改稱希臘正教,亦即東正教,西部教會改稱羅馬公教,亦即天主教,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作為東正教牧首的駐地而成為基督教世界東部的宗教中心。圣索菲亞教堂作為君士坦丁堡的標志性建筑,建筑規模位居中世紀基督教堂之首,被譽為基督教世界令人向往的十大教堂之一。
公元后的最初千年,安納托利亞屬于基督教世界,處于羅馬拜占庭帝國的統治之下,時人稱之為羅姆,意為“羅馬的土地”。自7世紀中葉開始,阿拉伯人征服西亞北非的廣大地區,安納托利亞成為拜占庭帝國僅存的亞洲領土。長期以來,安納托利亞南側的陶魯斯山構成伊斯蘭世界與基督教世界的天然分界線,阿拉伯帝國的歷代哈里發雖然屢屢兵抵君士坦丁堡城下,卻始終未能將陶魯斯山北側地區據為己有。
突厥人并非安納托利亞的土著居民,祖居中亞草原,所操語言屬于阿爾泰語系,與曾經活躍于安納托利亞歷史舞臺上操印歐語系分支的諸多族群并無親緣關系。突厥人原本信奉原始宗教,盛行圖騰崇拜。公元8世紀,阿拉伯人征服中亞后,突厥人改奉伊斯蘭教。1071年,突厥人的分支塞爾柱人在凡湖以北的曼齊喀特重創拜占廷軍隊。曼齊喀特戰役以后,拜占庭帝國的東部邊境門戶頓開,塞爾柱突厥人長驅西進,陶魯斯山北側廣袤的土地成為穆斯林新的家園。塞爾柱突厥人在安納托利亞建立的政權,史稱羅姆蘇丹國(1077~1308年),曾占有安納托利亞東部和中部直至愛琴海沿岸的廣大地區。此間,拜占庭帝國在安納托利亞的疆域僅限于君士坦丁堡和黑海沿岸的特拉比宗一帶。1096年,歷時近兩百年之久的十字軍東征拉開序幕。此后的兩個世紀,羅姆蘇丹國在安納托利亞頑強抵御來自西歐基督教世界的十字軍發動的攻勢,直至攻占地中海沿岸城市安塔利亞和黑海沿岸城市錫諾普,迫使拜占庭帝國殘部尼西亞帝國和特拉比松帝國向其稱臣納貢。
13世紀蒙古帝國興起以后,大批突厥血統的穆斯林迫于蒙古西征的強大壓力,從亞洲大陸腹地的中亞和伊朗高原自東向西移入安納托利亞,進而導致安納托利亞人口構成的明顯變化。蒙古西征無疑加深了安納托利亞的突厥化和伊斯蘭教化的進程,而安納托利亞的突厥化和伊斯蘭教化提供了奧斯曼土耳其人異軍突起的重要社會基礎。奧斯曼土耳其人與塞爾柱人同為突厥人的分支,奧斯曼土耳其人建立的奧斯曼帝國自14世紀初橫空出世,在百余年間攻城拔地,兼并安納托利亞,征略巴爾干半島,降服阿拉伯地區,雄踞于亞非歐大陸的中央地帶,東地中海世界的政治格局由此明顯改變。1453年,奧斯曼帝國大軍攻陷君士坦丁堡,歷時千年之久的拜占庭帝國至此壽終正寢。君士坦丁堡改稱伊斯坦布爾,成為奧斯曼帝國的首都。在歐洲基督徒的眼中,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儼然是羅馬文明和拜占庭帝國的繼承人。奧斯曼帝國在世界歷史的舞臺上歷經六百余年的滄桑,可謂亞非歐大陸中央地帶最后的封建帝國。
突厥人的到來,開辟了安納托利亞之突厥化和伊斯蘭教化的先河,安納托利亞的政治格局、人種構成和宗教信仰隨之逐漸改變,其與歐洲基督教世界之間漸行漸遠。與此同時,伊斯蘭教所承載的東方文明元素逐漸植根于安納托利亞的沃土,進而深刻影響著安納托利亞的歷史進程。阿拉伯語不僅是阿拉伯人的母語,更是伊斯蘭教的宗教語言。奧斯曼帝國尊崇伊斯蘭教,采用阿拉伯字母作為土耳其語的書寫形式。與此同時,希臘語和基督教在安納托利亞悄然淡出歷史舞臺。
奧斯曼帝國作為繼阿拉伯帝國之后傳承伊斯蘭文明的歷史載體,延續哈里發時代的宗教政治傳統,實行君主至上和教俗合一的政治體制,政治生活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在蘇丹之下,以大維齊爾為首的軍政貴族和以大穆夫提為首的歐萊瑪分別構成奧斯曼帝國權力結構的世俗體系和宗教體系,世俗權力與宗教權力處于平行的狀態。歐萊瑪泛指伊斯蘭教學者,掌管宗教、司法和教育,構成獨具特色的社會群體。根據伊斯蘭教的傳統理論,包括哈里發和蘇丹在內的統治者必須遵從安拉的法度,即稱作沙里亞的伊斯蘭教法,而穆斯林民眾順從統治者的前提,是統治者的言行必須符合沙里亞的原則。在教俗合一的奧斯曼帝國,歐萊瑪作為伊斯蘭教法的詮釋者和執行者具有舉足輕重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影響,歐萊瑪的支持則是蘇丹統治權力合法性的來源所在。稱作卡迪的宗教法官遍布奧斯曼帝國的各個角落,主持法庭,執行伊斯蘭教法。奧斯曼帝國尊奉遜尼派伊斯蘭教作為官方的意識形態,遜尼派伊斯蘭教的哈奈菲派教法構成官方法律制度的基礎。沙里亞位于奧斯曼帝國法律體系的頂點,規定穆斯林的個人行為以及穆斯林與非穆斯林的相互關系,直至規定社會秩序和國家制度,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神圣性。沙里亞被視作安拉意志的體現,蘇丹只是沙里亞的捍衛者,歐萊瑪則是沙里亞的執行者。伊斯蘭教蘇菲派自曼齊喀特戰役后傳入安納托利亞,進而滲透到穆斯林宗教生活的諸多層面,在伊斯蘭世界的民間層面根基深厚。奧斯曼帝國境內的蘇菲派信徒分別隸屬于自西亞傳入的卡迪里教團、里法伊教團、納格什班迪教團和安納托利亞本土形成的麥烏拉維教團、拜克塔什教團,派系繁雜,人數眾多,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16世紀中葉,蘇萊曼一世開始采用哈里發的稱謂,以先知穆罕默德和麥地那時代四大哈里發的繼承者自居,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儼然成為整個伊斯蘭世界和全體穆斯林的精神領袖。保衛伊斯蘭世界的疆域、統率穆斯林對基督教世界發動圣戰和維護伊斯蘭教法的神圣地位,是奧斯曼帝國蘇丹的首要職責。
奧斯曼帝國是建立在圣戰基礎上的龐大封建帝國,領土的兼并形成了遼闊的版圖,囊括了亞非歐大陸中央地帶的不同教派和諸多族群。奧斯曼帝國延續波斯帝國和阿拉伯帝國的傳統,奉行宗教寬容政策,不同宗教族群在米勒特制的框架下處于自治的地位。奧斯曼帝國將蘇丹統治下的臣民劃分為穆斯林米勒特、希臘人米勒特、亞美尼亞人米勒特和猶太人米勒特四大群體,其中穆斯林的米勒特包括奧斯曼帝國境內信奉伊斯蘭教而操土耳其語、阿拉伯語、庫爾德語、阿爾巴尼亞語以及希臘語和其他巴爾干、高加索地區語言的諸多族群,希臘米勒特包括信奉基督教東正教派的希臘人、塞爾維亞人、保加利亞人、羅馬尼亞人以及少量的阿爾巴尼亞人、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亞美尼亞米勒特包括信奉亞美尼亞派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以及埃及的科普特派基督徒和敘利亞的雅各派基督徒,猶太米勒特包括操西班牙語的猶太人、操阿拉伯語的猶太人和操希臘語的猶太人。米勒特作為宗教群體,并不具有民族的內涵。換言之,每個米勒特包含不同的民族成分,相同的民族卻由于信仰的差異而分別屬于不同的米勒特。米勒特制度的實質,在于蘇丹與諸多宗教群體首領的權力分享,進而構成奧斯曼帝國統治臣民的重要政治基礎。另一方面,米勒特制度提供了穆斯林臣民與非穆斯林臣民長期并存的社會框架,避免了同時期歐洲基督教世界宗教迫害現象的發生,與中古時代的歐洲基督教文明形成鮮明的對比。不同宗教信仰的諸多族群盡管處于貴賤尊卑的不同社會地位,卻得以在伊斯坦布爾蘇丹的統治下分別恪守各自的宗教法律,操各自的傳統語言,沿襲各自的生活習俗,隸屬于各自的宗教首領,彼此相安無事,諸多宗教的文化傳統才得以長期延續,奧斯曼帝國呈現出馬賽克鑲嵌的斑斕色彩。
近代初期,奧斯曼帝國雄居中東,保持擴張態勢,其在與歐洲基督教世界的對峙中占據上風。自工業革命起,歐洲與奧斯曼帝國之間的實力天平日漸傾斜。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啟動,歐洲迅速崛起,而奧斯曼帝國尚且處于沉睡狀態,由此形成兩者之間的巨大歷史落差。歐洲現代文明的沖擊侵蝕著奧斯曼帝國傳統文明和舊秩序的根基,疆域遼闊的龐大帝國矛盾疊加,衰落的跡象日漸顯現。奧斯曼帝國無力抗衡來自西方的沖擊,已成長河落日之勢,風雨飄搖,儼然成為西方列強眼中的“歐洲病夫”。進入19世紀,伊斯坦布爾的蘇丹開始推行自上而下的新政舉措,效仿西方列強,組建歐式新軍,改革政府體制,引進西方世俗法律,將現代西方元素滲入奧斯曼帝國的諸多層面,西方時尚風靡一時,地緣政治亦逐漸呈現出西化的走向。
土耳其共和國誕生于奧斯曼帝國的廢墟之上,入歐與入亞之爭貫穿土耳其共和國近百年來的政治進程。與此同時,土耳其共和國的地緣政治表現出明顯的兩面性,西向戰略與東向戰略此消彼長。
土耳其共和國自1923年成立伊始,遵循西化的發展道路,積極擴大與西方世界的交往合作。自20年代中期開始,土耳其官方相繼頒布多項法令,規定政府公職人員必須身著西服并提倡以西方禮帽取代奧斯曼帝國時期盛行的菲茲帽即無邊圓形塔狀禮拜帽,采用歐洲公元歷法取代傳統伊斯蘭歷法作為土耳其共和國的官方歷法,采用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字母和波斯字母作為土耳其文的書寫形式,標志著新興的土耳其共和國與奧斯曼帝國文化傳統的決裂。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凱末爾主義成為土耳其共和國的官方意識形態。凱末爾主義的理論與實踐,表現出明顯的世俗化傾向,旨在淡化土耳其與西方之間的信仰界限。
二戰結束后,冷戰的帷幕徐徐拉開,東西方之間形成對峙局面。特定的國際環境深刻影響著土耳其的地緣政治走向,而俄土戰爭的陰影已然是土耳其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如同英法特別是沙皇俄國的威脅導致奧斯曼帝國在一戰期間與德國結成軍事同盟,二戰結束后蘇聯的威脅導致土耳其在冷戰時代倒向西方陣營并加入北約。冷戰期間,土耳其與西方世界進入蜜月期,成為西方世界的重要盟友,加強與西方世界的聯系則是土耳其外交的首要目標。1987年,土耳其政府正式申請加入歐盟,地緣政治層面的西化走向達到極致。
盡管如此,土耳其畢竟具有長達千年之久的東方文明傳統,伊斯蘭教已然深深植根于安納托利亞的廣袤沃土。土耳其共和國成立之初,官方亦曾明確規定伊斯蘭教信仰作為界定土耳其國民身份的三大要素之一。20世紀后期,土耳其國內政治環境漸趨寬松,伊斯蘭復興運動暗流涌動,諸多伊斯蘭政黨隨之登上土耳其政治舞臺。后冷戰時代,蘇聯解體,土耳其與其北方宿敵之間的緊張關系明顯緩解。隨著國際環境的劇烈變動,土耳其與西方世界之間的矛盾逐漸浮出水面,蜜月不再。冷戰期間,土耳其與東方國家之間聯系甚少。進入90年代,隨著伊斯蘭政黨的崛起,強化東方外交成為諸多伊斯蘭政黨的施政呼聲,東向和入亞的地緣戰略漸露端倪。
具有伊斯蘭主義色彩的繁榮黨始建于1984年,反對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強加給土耳其政府的新經濟政策,抨擊西方模式的民主是西方文化帝國主義的特洛伊木馬,在外交方面持反對以色列的立場,反對加入歐盟。繁榮黨在1995年大選中勝出,1996年與正確道路黨組成聯合政府,埃爾巴坎出任總理,奉行疏遠西方和親伊斯蘭世界的外交政策,與沙特阿拉伯、利比亞、伊朗交好。埃爾巴坎打破土耳其歷屆總理以美國作為首次外訪對象的慣例,出任總理后首先訪問伊朗、巴基斯坦、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繼而訪問埃及、利比亞和尼日利亞,邀請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組織哈馬斯、埃及穆斯林兄弟會和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拯救陣線代表出席繁榮黨會議。埃爾巴坎在伊斯坦布爾主持召開伊斯蘭國家會議,提出組建“穆斯林八國集團”的設想,呼吁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孟加拉、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埃及、尼日利亞八國之間進一步密切經濟協作,強化穆斯林世界的團結,抗衡西方七國集團。
正義與發展黨及繁榮黨同被視作具有伊斯蘭主義色彩的政黨,在2002年大選中異軍突起,贏得議會多數席位,一度被眾多媒體稱作是“安納托利亞的革命”。正義與發展黨執政后,試圖改變以往從屬于美國和依附于西方世界的地緣政治傳統和長期以來親西方的外交政策,致力于東西方之間的平衡外交,支持巴勒斯坦民族解放事業并贊賞哈馬斯的民選政治,譴責以色列實行國家恐怖主義,呼吁黎巴嫩實現民族和解,提升其在中東和伊斯蘭世界的政治影響力,地緣政治觸角進一步伸向阿拉伯世界和伊斯蘭世界。
成為歐洲大家庭的一員,可謂土耳其共和國的百年夢想。加入歐盟既是土耳其共和國歷屆政府長期以來渴望實現的目標,亦是土耳其之西向地緣戰略的體現。然而,土耳其加入歐盟似乎過于一廂情愿,申請加入歐盟的道路步履維艱,歐洲大國始終未見誠意,屢屢以人權和宗教作為借口百般阻撓,將土耳其拒于門外。入歐受挫無疑是影響土耳其地緣政治走向的重要原因,土歐關系亦漸行漸遠。近年來,美土關系趨于惡化,對于土耳其的西向地緣戰略更可謂雪上加霜。與此同時,土耳其另辟蹊徑,試圖拓寬國際空間,東向外交成為土耳其新的國際戰略支點。
通常認為,土耳其入歐受挫的根本原因在于意識形態的差異,信仰伊斯蘭教是土耳其加入歐盟的最大障礙,實際情況則不然。決定地緣政治走向的根本原因在于國家利益的得失,并非意識形態的分歧,更非宗教信仰的差異。土耳其入歐無望與英國脫歐兩者之間貌似毫無關聯,卻有異曲同工之處,耐人尋味。俄羅斯與土耳其同樣地跨亞歐大陸,且政治重心位于歐洲,信奉基督教長達千年之久,歷史上與歐洲諸多國家聯系密切,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皆曾與英法結為盟友,當下卻被視作西方世界的天敵而拒于歐洲之外。相比之下,土耳其與俄羅斯盡管宗教信仰各異,卻在當下國際秩序和地緣政治板塊劇烈變動之際冰釋前嫌,化敵為友,多方位展開積極合作。時至今日,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的三角同盟初具雛形,在中東地緣政治版圖已然占據半壁江山。
歷史是現實的沃土,而現實則是歷史的延伸。土耳其不僅地跨亞歐大陸,而且位居地中海文明圈與伊斯蘭文明圈的重疊區域,兼有西方文明與東方文明的雙重傳統,地緣政治走向兼有西向入歐和東向入亞的兩面性,隨著時代的變遷在西方與東方之間搖擺不定。土耳其地緣政治的未來走向,大體上存在三種可能性。一是與西方世界之間共同的利益訴求大于矛盾分歧,延續西向外交戰略。二是與西方世界之間的矛盾分歧大于共同的利益訴求,地緣戰略轉向東方。三是采取平衡外交,地緣戰略兼顧東西方。土耳其目前尚屬西方陣營,身在北約且向往加入歐盟,與西方國家具有諸多共同的利益訴求,融入西方世界符合土耳其的國家利益,雖有意分手卻心存糾結。土耳其作為北約成員國,其軍隊規模在北約內部僅次于美國而位居第二,加之地處歐洲通往亞洲的門戶,是美國實施中東戰略和從南部圍堵俄羅斯的重要支點,地緣政治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近年來,中東難民大舉涌向歐洲,歐洲諸國面臨巨大的壓力和挑戰,而土耳其由于所處的地理位置,成為當下遏制中東難民涌入歐洲的橋頭堡,土耳其若放棄西向入歐而轉為東向入亞,勢必導致歐洲東南方門戶頓開,令西方世界難以輕言放棄土耳其。當下土耳其轉向東方的地緣戰略態勢,或許只是聲東擊西,敲詐西方世界,若是敲詐不成,亦不排除與西方世界分道揚鑣。
責 編/楊昀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