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璇 崔克亮
走過改革開放40年后,我們仍然要有危機意識、憂患意識
陸百甫,著名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他多次參與黨和國家重大經濟決策研究工作,是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決定》、五中全會《建議》、十五大報告、十五屆三中、四中、五中、十六屆三中全會文件起草組成員,對中國基本經濟制度理論框架的建立以及所有制、財稅、金融等領域體制改革理論的創新研究做出了獨特的貢獻。日前,在接受《中國經濟報告》專訪時,他回溯并梳理了中國改革開放的脈絡與邏輯。
回首40年
中國經濟報告:您作為中國改革頂層設計的親歷者和參與者,站在改革開放40年后的今天,回過頭來看這段歷程,有何評價?
陸百甫:改革開放40年,這體現了我們偉大的民族決心,這是一個偉大的歷史實踐,這是一個偉大制度創新出來的東西,這是一個發展的飛躍,這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成功。這幾個方面的內涵太重要了?;仡欉@段歷程,對我們這種經歷過動蕩年代、饑荒年代的人來說,那種自豪感、幸福感和滿意度是油然而生的,這也是一些年輕人體會不到的。
中國經濟報告:能否簡要介紹一下這段歷程中較為重要的亮點?
陸百甫: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亮點當然有很多,我主要列舉八個方面。
第一,確立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經濟制度。對于這個制度的確立,我也有幸參與其中。在改革過程中,針對發展中遇到的問題,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最終經歷了各種艱難探索和多番討論,終于決定下來我們要走什么樣的路。我們的經濟制度可以說“進可攻、退可守”。我們不走私有化之路,也不走回頭路搞單一公有制,我們形成了多元化所有制結構。
第二,實施了以農村家庭承包所有制為核心、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40年改革中,三農改革是基礎。經過這40年的探索,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再從群眾中來又到群眾中去,最后確定出來這一體制,使得農業連年豐收,農民富起來了?,F在,又開展了農地“三權分置”改革。
第三,推行了以國有企業為重點的現代企業制度改革。城市改革最核心問題就是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要適應新形勢,從一些非競爭領域退出去,這可以讓中國企業越來越有活力。
第四,實施了以市場配置資源為主,又能發揮政府合理作用的經濟運行機制。我們實行市場取向的改革,又沒有放棄合理發揮政府的作用。這兩個穩定和促進經濟發展的作用我們都有,一個是向市場要活躍性,一個是讓政府作為發展的“壓艙石”。
第五,建立了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特別是生產要素參與分配的新分配制度。按勞分配為主體,我們沒動搖,而是加上了要素參與分配,使得勞動優勢和各方面要素優勢都能發揮再分配作用,具有雙向優勢。新分配制度的動員力很強,完全打破了“大鍋飯”。
第六,建立了以分稅制為核心的中央地方財政分級制度,實施了以增值稅與所得稅為雙主體的多種稅制相匹配的復合型稅制。這個制度一建立,中央與地方的關系非常協調。
第七,建立了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適應的,以中央銀行為核心的多種商業金融相匹配的新金融體系。原來是大一統的銀行,后來中央銀行突出出來,搞貨幣調控、金融管理,對經濟運行起調節作用。
第八,形成了一個全方位、多層次、全球化的對外開放體系。近年來,外貿覆蓋地區不斷擴大,對外開放體系已經全球化,有很多領域還在穩步調整,不斷向前推進全球化治理體系的創新和完善。
中國經濟報告:中國改革開放40年,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精髓在哪里?
陸百甫:我想可以從思想層面和實踐層面來分析這個精髓。就思想層面來看,主要是形成了鮮明的三大理念:一是解放思想,其真正含義就是破舊立新;二是與時俱進,就是必須與時代發展趨勢相適應;三是實事求是,任何舉措都應該是切實可行的。
從實踐層面來分析,我認為形成了很強的四大觀念。一是改革觀念,這個觀念從上到下都在講,自始至終沒變過。二是開放觀念,雖然改革歷程中也存在部分內干擾、外干擾,但改革的總取向沒有變過。三是發展觀念,鄧小平同志提出發展是硬道理,現在習近平同志將這句話繼續發揚光大。四是機遇觀念,我們把握住了黃金機遇期。
在這些先進理念和觀念的指引下,我們在制度和機制建設上,能夠做到多元融合、優勢互補、兼容并包,這在別的國家是很難做到的。雖然中國改革開放沒有樣板可以借鑒,但是我們摸著石頭過河,出錯了就改,改了再繼續前進。這一點也能起到關鍵性作用。另外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些思想精髓,能夠讓我們排除干擾,在發展上實現“一張藍圖干到底”,一代接一代,而且一代比一代接得好。
十四屆三中全會《決定》的起草
中國經濟報告: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的意義非常重大。您曾參與過這次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的起草工作,當時的背景是怎樣的?
陸百甫:當時,中國已經進入高速發展階段,但也遇到了很多新的矛盾和問題,有的還相當突出。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舊的中央集中計劃體制基本上已不怎么起作用,而新的體制還沒有形成。1992年秋,黨的十四大確立了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總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1993年要召開的十四屆三中全會就要研究該體制的目標模式,進一步提出明確意見,要有一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總體規劃。這次中央《決定》要完成的任務是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骨架。
我們當時所處的狀況是,舊體制思想還沒有打破,中央集權、首長意志沒破除,沒有學會用市場手段調控經濟,原來的管理方式還在用,新的市場機制沒建立,出了問題掌控不住。但是,時移世易,解決經濟問題,已不能用過去的老辦法,而是要推進改革,盡快建立新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
中國經濟報告:在當時,爭議最多的問題是什么?
陸百甫:爭議最多的是關于企業改革。有兩大問題:一是國有企業的資產所有權與企業自主經營權如何分離?二是國有企業可不可以采用公司制這種模式?
對于第一個問題,大多數意見是一致的,認為企業要成為市場主體,自主經營,自負盈虧。但對政企如何分開,意見很不一致。主要爭論點在于如何保證國家對國有資產的控制權并實現保值增值。最后,時任國家體改委副主任的洪虎同志提出了“國家是出資者”、而企業是“擁有法人財產權”的法人實體的改革思路,為中央常委會一致采納。這樣,把國家與企業的關系界定清楚,在該《決定》第二部分,凡涉及國家與國有企業關系的各個改革問題的處理,就有了明確的準繩。
對第二個問題的爭論焦點是,“公司制”是不是只有資本主義可以用,而社會主義不可用?經過深入討論,大多數意見認為,“公司制”只是一種管理的組織形式,資本主義可以用,社會主義同樣可以用。由于“公司制”模式得以確立,因而對“公司制”組織形式可否有多樣性的問題也就順利解決了。
“九五”計劃的亮點
中國經濟報告:1995年9月28日,黨的十四屆五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建議》。您參與了該建議的起草。當時,發展目標很多,在該《建議》中只列出了三大標志性目標,其中有一個目標提出,到2000年人均GNP翻兩番,2010年比2000年再翻一番。這個新目標是如何確立的?
陸百甫:按鄧小平同志原來設想的“三步走”戰略,到2000年才實現GNP翻兩番。但是,由于全國的努力,1995年就已經可以達到或超過這一目標。按1980年價格計算,1980年GNP為4518億元,翻一番為9036億元,翻兩番為18092億元,1995年預計可達到19000億元左右。但是“九五”再翻一番就有難度了。當時居民生活水平、國民經濟素質指標都沒有完成,而且還有相當的難度。中央考慮“九五”要在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和國民經濟素質上花大力氣、下大工夫,因此決定總量目標定位為人均GNP翻兩番。這意味著,“九五”時期,國民生產總值還可以再翻半番。翻兩番是指1995年比1980年增長4倍,再翻半番是增長2倍,到2000年中國GNP可比1980年增加6倍;如果2010年比2000年再翻一番,那么2010年就可以比1980年增長12倍。按此測算,“九五”時期保持6%的經濟增長速度就可以達標,若按照8%的增速測算,則可以提前兩年甚至兩年以上就可以達標。因此,中央精神是“九五”不要在經濟增長速度上做文章、搞攀比,而應在提高經濟發展水平與素質上下苦功夫,下大力氣。
明確農村雙層經營體制
中國經濟報告:1998年10月,黨的十五屆三中全會召開時,正值改革開放20周年。此次會議的主題是研究討論中國農業和農村工作,并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農業和農村工作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您也參與了這次的文件起草工作。為什么這次會議要將農業和農村問題作為重中之重?
陸百甫:當時,中央政治局討論認為,十五大后,對全局影響最大的有兩個問題,一是深化國企改革問題,一是農村問題。比較起來,當時就農村問題作出決定,條件更成熟,也非常必要。第一,完成十五大確定的跨世紀發展的宏偉任務,必須進一步加強農業的基礎地位,加快農村的全面發展。第二,對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20年農村改革發展的基本經驗需要進行系統總結。第三,在新形勢下,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民主法治建設、基層組織建設需要進一步加強。第四,當時農業連續獲得豐收,這是好事,但也引出不少問題,比如糧食庫存積壓、國有糧企虧損嚴重,影響了農民收入增長和農村市場擴大等,需要認真研究解決。
中國經濟報告:當時,研判的重點問題有哪些?又是如何作出決策的?
陸百甫:當時研判的主要問題是,在改革推動20年后,農村基本經濟制度該如何確立?這也是這次《決定》起草的重頭戲。在這一問題上,需要明確兩大決策:一是農村土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穩定政策如何決策;二是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方式要不要明確寫入,成為農村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內容。當時,農村土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已實施了20年,距離“30年不變”的政策有效期還剩10年,需要穩定“農心”。因而,必須再次明確宣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將長期穩定不變。與此相聯系,由于中國農村土地性質是集體所有,而承包權、使用權可以分離,從而產生了集體與家庭兩層經營的現象,在許多地方,“統”與“分”結合得好的經營體制有利于農村社會生產力發展和農民收入提高。因此,大家在討論中一致認為,家庭分散經營的承包制和集體統一經營相結合的農村雙層經營體制,是一種適合中國農村改革之需,推動中國農村經濟大發展的經營體制,應當統合明確。這是這次《決定》的一個新亮點和新突破。
改革中的成本與代價
中國經濟報告:您如何看待改革過程中的一些成本和代價?
陸百甫:任何事物要生存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中國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也不例外。當然,付出的代價自然是越少越好。一般而言,這種代價有四種情況。第一種就是前進本身,要破舊立新,就會有制度成本、社會成本。 第二種是階段轉換。發展是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從某個階段發展到一定階段以后,經由否定之否定,逐漸過渡到新階段,在這個階段轉換當中也有成本和代價。 第三種是經驗不足、有失誤、走彎路,這就需要付出代價。第四種就是外部干擾帶來的代價。付出代價多少,在各個時期并不一樣?,F在大家看到比較多的是階段轉換的成本。中國發展當中有兩件事情有慘痛教訓,就是資源代價和環境代價。這主要屬于第三種代價。今后的改革發展中,要盡量減少這些代價。
中國經驗與中國道路
中國經濟報告:總結改革開放40年,可以得出哪些經驗和教訓?
陸百甫:在走過改革開放40年后,我們仍然要有危機意識、憂患意識,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得更好。有以下五點需要特別注意。
第一點,要警惕洋教條,不能盲目照搬照抄西方經驗,在觀念上要消除“外國的月亮一定比中國圓”這樣的誤導。應該洋為中用,把國外經驗與中國國情相結合,在學習中借鑒,在借鑒中創新。
第二點,要防止陷入“兩個理論”的誤區。一個是市場經濟并不是泛自由經濟,市場經濟是基于規則的,有約束的。泛自由化與市場萬能,并不是市場經濟的內涵。另一個是所有制崇拜。公有制崇拜和私有制崇拜都不可取。中國不能走單一化道路,而要走有序次的多元化道路。
第三點,發展是中國永恒的主題,對發展問題,要堅持“三不”,即不動搖,不能變,不拖延。對中國來講,時間就是財富。發展就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永遠在路上,這樣才可能永遠不落后。
第四點,堅持并尊重群眾首創精神,調動多種積極性。關鍵是基層的實踐與創新。我們必須重視“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要防止想當然。要堅持發揚中央、地方、群體等多個積極性一起上的經驗。要處理好集中與分散的科學關系,這也是我們改革中的一大難點問題。在工作方法上,仍然要重視“摸著石頭過河”這樣的有效做法。實踐仍然是檢驗真理的客觀標準,工作做得好不好,就是要看實踐結果和群眾滿意度。
第五點,由于種種原因,中國戰略機遇期的黃金期已經開始式微,我們要有新的應對戰略和策略。中國崛起有“鯰魚效應”,使世界更加活躍起來,不可避免會遇到一些磕磕碰碰,我們應該正確面對。新時代要有新戰略、新策略。我覺得,有一個理念需要強化,就是今后中國要有更大的戰略耐心,在戰略上不急不躁,沉穩低調;在國際事務中還是要有所作為,但永遠不稱霸。
智庫角色與科學決策
中國經濟報告:作為政府智囊團的“老人”,您如何看中國決策咨詢機構的角色、職能和作用?
陸百甫:我覺得中國的決策咨詢制度是黨和政府的制度創新。過去,在改革初期,我們把決策過程稱為“三拍”:決策的時候拍腦袋,執行的時候拍胸脯,失策的時候拍屁股走人。鑒此,黨和政府在改革當中大力推行決策的科學化、民主化。中央在很早的時候就提出來要善于利用專家,發揮外腦和外力的作用,這樣就產生了很多決策咨詢機構。智庫能夠充分發揮作用,這也是中國的一大改革、一大進步、一大成功。
中國經濟報告:對決策研究機構來說,最重要的職能是什么呢?
陸百甫: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研究產品,要有研究成果。國家在改革、發展、開放等各方面作出決策前,必須要有研究儲備。我們過去在決策方面的研究儲備很充分,研究方案、共享方案都有。我們的決策咨詢機構在進行政策研究時,沒有急功近利,而是有序推進,這是一個很好的路徑選擇。
作為決策咨詢研究機構,應該做到“四個前”:一是思想理念、理論觀念要走在時代前列,二是研究要走在歷史階段的前沿,三是意見建議要成為決策的前哨,四是研究方案要走在實踐的前方。
做決策咨詢研究的人員要忠誠擔當,勇于建言,善于擇言,兼有耐心,理性務實,要在研究工作中把經濟上的合理性與政治上的可行性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