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國同行

吳思

盡管改革可能會在當下帶來邊際收益遞減的問題，但從中長期來看，效率的提高會帶來更多收益，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也會帶來更高的社會效益

現年66歲的漢斯-保羅·博克納（Hans-Paul Bürkner），于1981年加入波士頓咨詢公司（BCG），2004年被推選為公司CEO，現為BCG全球主席。BCG成立于1963年，總部位于波士頓。博克納是BCG歷史上第一位執掌全球業務的歐洲人，但他認為，BCG既不是一家美國公司，也不是一家歐洲公司，而是一家全球化的公司，沒有總部。在其治下，BCG開拓了公共部門業務和經濟可持續性發展評估項目，收入增長近兩倍，員工數量增長近一倍，全球新增了18個辦事機構，成為一家為全球客戶提供全方位服務的管理咨詢公司。

管理咨詢是輸出前瞻與洞見的行業，從業30年來，博克納對于不斷變化的世界有著深刻的感悟。在他看來，企業最重要的要素是人，不論是制造企業、互聯網企業還是咨詢公司，人讓企業得以擁抱變化、尋求變革。

博克納從20世紀70年代起就在研究中國，他在大學期間還學習過中文，能夠直接閱讀《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BCG在20世紀80年代進入了中國市場，是第一家在中國大陸開設分公司的美國咨詢公司。在過去20年間，博克納每年都要多次來到中國，與公司客戶和中國各機構交流。日前，博克納就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等問題接受了《中國經濟報告》的專訪。

改革開放使中國成為全球經濟大國

中國經濟報告：能否請你對中國過去40年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給出一個基本評價？

漢斯-保羅·博克納：首先，我認為最關鍵的一點是，中國需要承認自己不再是一個貧窮的發展中國家，而是一個全球經濟大國。我們都知道，上海與倫敦或紐約已經沒有多少區別。這一點對于貿易談判或改革的推進至關重要。

其次，對在華經營的企業（無論是中國企業還是外國企業）給予同樣的權利也很重要。這意味著中國境內的各種公司都有平等競爭的權利，不能搞特殊。中國政府不應該把一些企業排除在特定行業之外，而應允許這些企業在中國開展業務，并且不要求那些想進入中國的企業轉讓技術。這幾點在很多不同場合都被人們提到過，開放必須是真正的開放。與此同時，中國企業也有機會在世界各地開展業務。所有參與者都應該擁有同樣的權利和責任。

再次，正如中國工信部部長苗圩所指出的，真正的創新發展、高質量發展、高效發展意味著對資源的更有效利用。減少對資源的使用、降低能耗、改善環境（包括水、空氣、土壤等），可以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

改革是一個學習的過程

中國經濟報告：經過40年的改革，有人認為中國繼續推進改革的收益在遞減，我們是否需要改變改革開放的模式？

漢斯-保羅·博克納：每一次改變，都會遇到挑戰。比如你想要削減煤炭、鋼鐵等行業的過剩產能，必然需要關閉一些企業，一部分員工可能將面臨失業，這是去產能不得不經歷的“陣痛”。盡管如此，我仍認為有必要關停一些老舊的火電廠，因為中國有更高效的火電廠和風力發電設備。當然，這意味著有的人會成為受益者，而有的人會成為利益受損者。不僅中國如此，其他國家也都如此。因此我認為，盡管當下可能會存在邊際收益遞減的問題，但總體來說，從中長期來看，效率的提高會帶來更多的收益，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也會帶來更高的社會效益。當然，改變最好有一個平穩過渡的過程，一部分人群的利益可能會受損，政府在推進改革時需要照顧到這些人，幫助他們進行調整。

中國經濟報告：中國在過去的改革中采取了摸著石頭過河、試錯等漸進式改革的方法。隨著改革進入深水區，你認為這些方法現在還有效嗎？

漢斯-保羅·博克納：改革總是循序漸進的，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有的改革需要2-3年時間，有的甚至需要5-10年，但肯定不會幾個月就結束。但是一般來說，人們都不喜歡改變，面對變化總會出現一些消極或悲觀的聲音。這就是為什么我認為漸進的方法是中國改革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改革也必然意味著試錯。政府總是有一個明確的改革方案，但由于各種原因，結果不一定像預期那樣完美。試錯的重要意義就在于：政府為了實現特定目標出臺了特定政策，但政策實施起來不盡如人意，試錯可以為調整政策提供空間。即使是一個全能、全知的政府，也不可能只要“撥動開關”，事情就會發生改變。改革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同時也是試錯的過程。所以，如果有一天人們說某項改革措施不起作用，這是很正常的，再做出調整讓它完美地發揮作用就好了。就像我們都不可能每天都把工作做到百分之百的完美，至少我是不能的。

中國經濟報告：推動國有企業改革、建立現代企業制度是中國改革的一個重要內容。作為從事企業管理咨詢的專業人士，你對于中國國有企業改革有何建議？

漢斯-保羅·博克納：國有企業改革的關鍵問題是，如何在堅持公有制的基礎上讓國企更多地進行市場化運作。這項改革已經持續了很多年，但并不像一些人所說的國企改革放慢了步伐。因為國有企業改革需要從容地推進，如果出現國企大規模倒閉或員工大規模失業，改革就偏離了初衷。不過我想，在未來5-10年里，這是一個應該得到解決的問題。在一些壟斷行業或缺乏競爭的行業，國企還占有較大的份額，但對于他們的責任沒有較為清晰的界定。真正的開放意味著國企必須改革，特別是在一些行政壟斷的行業，讓市場力量發揮更大的作用。在管理框架上，政府可以通過國資委或其他平臺進行控股和管理，但企業本身的經營管理要遵循市場規律。我們最終關注的是效率，是勞動生產率和競爭。

中國現在提出發展混合所有制，需要明確哪些行業必須國有、哪些行業可以混合所有。我可以舉一個歐洲的例子，對于一些戰略性行業來說，歐洲國家也不允許外資進入，但是對于哪些行業屬于戰略性行業需要有清晰的定義。

中國經濟報告：國有企業參與國際競爭會加快它們的改革嗎？

漢斯-保羅·博克納：我無法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中國的國企在全世界都有收購行為，有時候你會發現一些國企提供的價格比其他收購方要高出很多，但有時候中國的國企也能以合理的價格收購非常好的企業。從過去的經驗看，有一些成功的案例，也有不太成功的案例。我認為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問題的關鍵在于，為了讓中國企業能夠更高效地運作，它們必須與來自美國、歐洲、日本、印度的企業公平競爭。

開放對中國和世界都有利

中國經濟報告：你如何看待當前逆全球化趨勢和中美貿易摩擦？

漢斯-保羅·博克納：我認為逆全球化只是暫時的。我們處在一個更加復雜、更加融合的世界。在過去10年，全球化帶來的國際合作、技術進步和生產力提升，都是驅動經濟增長的根本力量。事實上，除了反全球化的人表達出來的一些負面情緒外，還有很多人是因為恐懼全球化時代會終結而對未來感到悲觀。

我們現在需要把關稅降下來而不是提上去。任何形式的貿易保護主義對每個國家都沒有好處，不僅僅中國和美國都將受損，對于全球經濟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有人錯誤地認為，貿易保護措施可以保護本國產業和企業，但過去的事實證明，貿易保護主義會帶來長期的負面影響。我也特別希望中美兩國能夠就爭端解決方案盡快達成一致，希望我們將迎來一個關稅不斷降低、更加開放的全球市場。

中國經濟報告：當前在世界范圍內，逆全球化趨勢抬頭。有人指責中國在融入全球化的過程中給其他國家帶來了收入增長停滯和失業問題。中國應該如何回應這種批評？

漢斯-保羅·博克納：在全球化快速發展的時期，可以肯定地說，世界各地的經濟都有了巨大的改善，數以億計的人口（包括中國，但不限于中國）擺脫了貧困，預期壽命越來越高，生活水平有了大幅提升，吃不飽飯的人越來越少。

當然，正如你提到的，我們現在也面臨一些挑戰。有人失業了，但現在更多的人比20、30甚至40年前擁有更好的工作機會，美國、歐洲（除了南歐一些國家外）的失業率實際上相當低。有些人收入沒增長，比如在美國的某些州，但這并非普遍情況，我們看到中國、南非、印度和歐洲一些國家的工資比20或40年前高得多。所以，我想一部分人被誤導了，不能認為在某些地方看到的現象在全球范圍內都存在。當有人談到全球出現了收入增長停滯，他可能看到的是美國一些地方的情況，是美國一些低收入群體的收入增長出現了停滯。

當然，如果站在這部分群體的角度來看，過去美國一些工廠關閉了，于是他們失去了工廠的工作，不得不尋找一份服務領域的工作。這跟全球化浪潮下美國工廠轉移到中國有關，跟自動化也有很大關系。世界各地的許多生產車間和工廠都已經實現了自動化。有經濟學家測算，美國制造業失去的工作機會有三分之二是自動化導致的，有三分之一是全球化導致的。但是，如果沒有中國的市場，這些跨國生產的工廠并不會設在中國。考慮到這些因素，認為中國導致了其他國家的失業和收入增長停滯，是完全錯誤的，我們都從中國的開放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美國人能以非常低廉的價格購買到許多在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生產的商品。

中國經濟報告：中國近年來提出了一些新的國際合作模式，比如“一帶一路”倡議，你認為這會為全球化進程帶來新的發展動力嗎？

漢斯-保羅·博克納：我訪問過很多亞洲國家，中國在當地進行了大量基礎設施建設。為了給這些基礎設施項目融資，中國還設立了一些開發性銀行機構。這些都是“一帶一路”倡議的內容。在歐洲，修一條高速公路可能需要20年的時間，中國兩年就可以完成一個基建項目。中國企業在很多國家的機場、公路、港口都留下了印記。當然，這是中國企業的優勢，但同時也可能是劣勢，因為這些跨國項目需要通過讓當地人參與、給他們創造就業機會來減少當地人的不滿情緒。

未來方向

中國經濟報告：你認為中國將會在區塊鏈、人工智能、機器人和大數據等新技術領域成為全球領先者嗎？它們對經濟又會有什么影響呢？

漢斯-保羅·博克納：毫無疑問，自動化將是未來的發展方向，將徹底改變工廠、企業、行業、部門的形態，也將改變我們的生活。中國現在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技術領域有很多前沿的發展，也對這些技術進行了巨大的投資，地方政府、國企、民企都付出了很多努力。但美國、歐洲、日本、韓國也都很關注新技術的發展，這是國家層面的競爭，因此我認為中國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中國經濟報告：中國在推進改革進程中是否可以利用這些新技術？

漢斯-保羅·博克納：比如中國在減貧方面的努力，我覺得人工智能可以有所助益。在培訓方面，我們可以使用虛擬現實技術，加快被培訓者的學習進度。總的來說，所有人都必須了解目前的發展趨勢，看看可以帶來哪些改變。

中國經濟報告：從全球范圍來看，哪些關鍵性趨勢將會影響企業的發展？你對中國企業有何建議？

漢斯-保羅·博克納：我認為企業應該關注到數字化技術的發展。數字化技術引領了最新的浪潮，企業借助數字化技術可以獲得極大改進生產力的機會。另外，在數字化時代，企業的生產方式也將發生改變，過去我們常說的規模效應不再像以前那樣重要了。人工智能則又向前邁出了一步。不過，人工智能不是“魔法”，也不是“靈丹妙藥”，它只是數據、算法和訓練的結合。

對于企業而言，關鍵在于如何使用這些工具。企業必須找到新的解決方案和更加適合的伙伴，以更好地利用數據和信息。在這個產業轉型的時代，各行各業都要行動起來。每一個企業和企業負責人都需要擁抱新技術，讓它發揮更好的效益，否則就會被其他企業拋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