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群慧
從產業結構演進看,可以將中國產業發展和工業化進程按照市場化改革劃分為市場經濟方向探索、市場經濟架構完善、市場經濟建設新時代三大階段,制度變革、要素流動、結構升級、技術進步在各個階段發揮了不同作用
過去40年,中國工業化進程與市場化改革進程、國際化開放進程以及世界信息化技術革命進程疊加在一起,各類復雜的制度變量、技術變量以及各種生產要素綜合作用于中國的經濟發展。這種曲折復雜性一方面給國內外經濟學者解讀中國工業化成功模式帶來了巨大的挑戰,另一方面也留出了巨大的解讀空間。本文試圖以市場化改革為階段劃分標準,梳理中國產業結構變化和要素變革,從中揭示中國工業化的動力源泉及演進過程。
向市場經濟方向探尋階段
在1978-1993年朝市場經濟方向探尋階段,1984年是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經歷的從農村到城市、從農業到工業的重要轉折點。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全黨的工作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和《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試行草案)》,揭開了圍繞農村經濟體制、積極推進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改革。1984年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提出進一步對內搞活經濟、對外實現開放的方針,要求加快以城市為重點、以增強企業活力為中心環節的經濟體制改革。
從第一產業發展看,這個階段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效果十分明顯,制度變革的驅動力顯著,勞動生產率快速增長,從1978年的人均353元快速增長到1985年的人均820元,增加了1.3倍,而同期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勞動生產率分別只增加了0.3倍和0.6倍。1981-1984年,第一產業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都超過了20%,糧食單產和總產量分別提高了42.8%和33.6%,農業增加值實際增長52.6%。有學者測算,農業產出增長的46.9%來自于聯產承包責任制這一制度變革的貢獻。
1984年以后,隨著以增強企業活力為中心環節的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不斷深入,中國開啟了快速的工業化進程。1984-1994年,除了少數特殊年份外,這個階段GDP增速都在10%以上,1984年更是實現了高達15.2%的經濟增速。這個時期的工業化水平總體處于工業化初期。從三次產業結構看,第一產業占比結束了上升過程,開始了持續下降的結構升級過程,從1982年的32.8%下降到1993年的19.3%,10年時間下降了13.5個百分點;第二產業產值占比穩步提升;第三產業占比提升較快。從三次產業內部結構看,第一產業中農業占比迅速下降,牧業占比快速上升,上升和下降都有10多個百分點的幅度。第二產業內部結構變化總體上體現了矯正計劃經濟時代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造成的結構失衡問題,輕工業發展迅速,其在工業中的比例1978年為43%,到1981年就已經超過了50%,并在50%上下波動,一直持續到1999年。第三產業中商業、飲食、居民服務、交通運輸等領域增長較快。從企業看,這個時期鄉鎮企業快速成長,城鄉的個體和私營企業也逐步發展,國有企業改革不斷深化,到1995年城鎮私營企業和個體就業人數達到2045萬人,鄉村私營企業和個體就業人數達到3572萬人。這個時期非常值得關注的一個經濟增長驅動要素是,農村地區開始出現并逐漸增加的剩余勞動力的轉移,二元經濟條件下的“人口紅利”對中國經濟增長的貢獻已經得到比較充分的體現。另外,從工業化進程的資金需求看,伴隨著財政體制、金融體制和投資體制改革的深入,這個時期也開始逐步發展出多元化的金融體系、多元化的投資主體,為產業發展提供了相應的資金保證。從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看,1981年固定資產投資中國家預算資金占比至28.1%,到1993年已經大幅降低至3.7%,而國內貸款占比從1981年的12.7%提高至1993年的23.5%,自籌和其他資金占比也提高了10個百分點,而利用外資占比也從1981年的3.8%提高至1993年的7.3%。
從工業化區域發展戰略看,這個階段的核心是以東部地區率先發展并作為整體經濟增長極為主要內容的區域經濟非均衡發展,產業發展的重心逐步向東部地區傾斜。改革開放后第一個五年計劃即“六五”計劃(1981-1985年)明確提出發揮沿海地區的經濟技術區位優勢。1980年8月26日,深圳、珠海、汕頭和廈門經濟特區獲批。“七五”計劃(1986-1990年)繼續明確提出按照東部、中部和西部三大經濟帶序列推進區域經濟發展的戰略思路。這個階段國家在財政、稅收、信貸、投資等方面給東部地區一系列優惠政策,同時投資布局也向東部地區傾斜。1981-1985年,東部沿海地帶11個省級區域的工業基本建設投資占全國比重達到46%;1986-1989年,對該地區的投資份額進一步提高,廣東、上海、遼寧、山東、江蘇和北京占前六位;到1995年,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中東部地帶占到了62.7%。在制度要素、資金要素和技術要素向東部地區集聚的情況下,勞動力要素也開始向東部地區遷移,自此形成了持續多年的自西向東、自內地向沿海的“打工潮”。在制度供給充足的前提下,國際資本的進入以及國內勞動力的大流動,極大地優化了東部地區的要素配置,支持了東部地區率先發展起來。到1995年,東部地區人均GDP已經是西部地區的2.3倍;到2000年,東部地區生產總值占到全國的53.5%。
構建并完善市場經濟階段
1993年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提出建立市場在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一時期市場化改革的過程,也是中國工業化進程開始快速推進、從中期向后期轉變的過程。
從三次產業結構看,這個階段第一產業GDP占比逐年下降,第二產業一直保持了高速發展,1994-2011年第二產業對GDP的貢獻率基本都在50%以上,1994年當年第二產業對GDP貢獻率高達66.3%,第二產業GDP占比基本維持在45%以上,第三產業占比呈現逐年上升趨勢,一直到2013年。這個階段至少有以下幾點需要關注。
1.總體上是重化工業主導階段,促進了經濟結構快速升級。伴隨著居民消費重點轉向耐用消費品,1999年以后重工業表現出強勁的增長,工業中重工業占比持續提升,到2005年該比例接近69%。由于重化工業資本有機構成較高、投資需求大、能源消耗大等特征,其快速發展也對環境資源承載力提出了極大的挑戰。總體上,這個時期重化工業主導,體現了適應居民消費結構從日用消費品主導到汽車和住宅主導的升級需要的產業結構升級。
2002年黨的十六大提出中國應該走新型工業化道路,要堅持以信息化帶動工業化,以工業化促進信息化,這也從指導思想上明確了進一步推進從資金密集的重化工業主導向技術密集的高技術產業主導的產業升級要求。
2.中國經濟外向性極大提升,出口導向工業化戰略取得巨大成效。2001年12月11日中國加入WTO后,充分利用自身比較優勢積極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深度融入經濟全球化,通過“干中學”推進產業升級,既快速推進了經濟增長和工業化進程,又對世界經濟增長做出了巨大貢獻。2003年以后,中國出口增長率連續多年保持在30%以上,到2009年中國出口貨物總量超越德國位居世界第一,2013年中國進出口貨物總量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占世界貨物貿易總量的比例達到了11%,比2003年翻了一番。從利用外資看,1994年中國實際利用外資432.1億美元,2001年為496億美元,2011年則達到1177億美元,利用外資額居全球第二位,并連續多年位居發展中國家首位。
3.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格局基本形成,構成了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多元混合動力。從國有企業看,這個階段推進了以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國有經濟戰略性調整、組建管人管事管資產相統一的國有資產管理體制為主要內容的一系列改革,國有企業總體數量逐步減少,國有經濟布局持續優化,國有資本總量不斷增大,公司治理結構日益規范。從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看,這個時期是中國非公有制經濟大發展時期,2002年黨的十六大提出“兩個毫不動搖”——毫不動搖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非公有制經濟在穩定增長、促進創新、增加就業、改善民生等各方面都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1995年中國城鎮國有單位就業人數為11261萬人,到2012年降低為6839萬人,而個人私營及外商港澳臺單位就業人數從1995年的2558萬人發展到2012年的15415萬人。
4.區域協調發展逐步成為中國產業區域分布格局變化的主導戰略。1995年9月,黨的十四屆五中全會提出要把“堅持區域經濟協調發展、逐步縮小地區差距”作為今后15年必須貫徹的重要方針;1997年,黨的十五大進一步提出要促進地區經濟合理布局和協同發展,東部地區實現更高水平發展,而中西部地區要加快改革與開放。2000年10月,黨的十五屆五中全會關于“十五”計劃的建議中正式提出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2003年10月《關于實施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振興戰略的若干意見》正式下發,2006年4月《關于促進中部地區崛起的若干意見》正式出臺。西部大開發、中部崛起和東北老工業基地振興分別成為區域協調發展戰略的重大戰略舉措。如果說在改革開放初期15年的市場經濟方向探索階段,東部地區率先發展起來的主要動力來自于全球范圍的資金、勞動力、技術創新等要素向東部地區集聚,可以認為是國際“雁陣理論”在中國的實踐,那么,在市場經濟構建并完善階段,由于西部開發、中部崛起及東北振興政策的實施,中西部地區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可以歸結為東部地區的產業轉移,這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國內版“雁陣理論”的實踐。
5.經歷了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中國經濟更加成熟。在中國推進市場化改革和工業化進程中,1998年和2008年兩次大的外部經濟危機對中國這個出口導向的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產生了巨大影響。雖然兩次危機都構成了對當年經濟增長的沖擊,但是很快都恢復了增長,回到了自身的快速工業化道路上。這一方面是因為宏觀經濟調控得當,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中國經濟發展的韌性強,中國市場化和工業化進程所固有的經濟增長動力機制足夠強大,可以應對全球化背景下的外部沖擊。
市場經濟建設的新時代
黨的十八大以后,尤其是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強調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核心是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要堅定不移貫徹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推動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同步發展。
在這樣的市場化改革背景下,中國經濟正處于一個新的時代。實際上,從2013年開始,中國經濟運行已經呈現出增速趨緩、結構趨優、動力轉換的“經濟新常態”特征。從經濟增速看,這個階段已經從8%-10%的高速增長區間下降到6%-8%的中高速增長區間。從結構看,產業的高級化趨勢明顯,第三產業占GDP比重迅速提升,第二產業和第一產業占比逐步下降。2013年第三產業占比達到46.7%,首次超過第二產業占比(44%);到2015年第三產業占比超過了50%,達到50.2%,2016年和2017年占比都是51.6%。第三產業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逐年提高,2015年和2016年分別達到52.9%和58.2%,分別超過第二產業10個和20個百分點。從所有制結構看,混合所有制格局進一步演進,民營經濟進一步發展。從動力轉換視角看,隨著“人口紅利”的消失和投資回報率的下降,經濟增長的動力更多依靠技術創新,通過提升全要素生產率來促進經濟增長。
從實踐來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產業升級演化路徑基本符合產業升級的一般規律,即從勞動力要素驅動主導到資本要素驅動主導,再到知識要素驅動主導的升級過程。到了第三階段,中國產業亟需實現從資本要素驅動主導轉向知識要素驅動主導。從工業化進程看,中國經濟在這個階段所呈現出的運行特征以及所面臨的升級任務都與進入工業化后期是一致的,實際上中國工業化進程也正是在2011年前后進入工業化后期的。
有學者認為,隨著經濟結構進入服務化時期,需要培育產業增長新動能和改變以前的要素投入驅動模式。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一直習慣于通過資本、勞動力等要素投入驅動經濟的產業增長模式。改革開放40年,資本、勞動力投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總體上達到70%-80%,而效率改進對GDP的貢獻也就大致在20%-30%,尤其是在2008-2018年,全要素生產率的貢獻已經降到20%以下。因此,新階段需要實現從要素驅動為主轉向效率驅動為主的動力變革。這種變革是極富挑戰性的重大任務,再考慮到經濟全球化的新特點以及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國際背景,未來中國產業發展和經濟增長將面臨著產業升級路徑、技術進步路徑、消費升級路徑等眾多不確定性。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新階段,提出以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發展理念為指導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推動經濟發展實現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動力變革,著力提高全要素生產率,這無疑是基于對這些不確定性的把握而提出的新階段中國產業增長和經濟發展的戰略目標和重大要求。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