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宇
摘 要: 關于《論語》中“學”字之本質,歷來有訓為“覺”和訓為“效”兩種主流解釋。皇侃訓為“覺”,認為“學”的本質是人心之覺醒,但要以經典的引導為前提和保障;朱熹訓為“效”,認為“學”是效仿先賢、向外求理的活動,又強調其目的是“明善而復其初”,以道德修養為歸宿;心學一系思想家則認為“學”是一種內省性的思考活動,因此只需反省內心便可直接獲得“道”。
關鍵詞: 《論語》 “學”之本質 皇侃 朱熹 心學系思想家
《論語》開篇是孔子論“學”的記載:“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1)孔子自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1](12),并自信“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1](52)。“學”在孔門思想中有特殊地位,深入探究“學”之本質,對于我們理解孔子思想有重要意義。
傳統注解對“學”的討論頗多,然而各家見解并不一致。皇侃《論語義疏》、朱熹《論語集注》是《論語》解釋史上的代表作,皇侃將“學”訓為“覺”,取“覺悟”義;朱子訓為“效”,取“效仿”義。這兩種解釋在后世引發了諸多回應和爭論,訓為“效”者以朱子后學為代表,如劉宗周:“學之為言效也,漢儒曰覺,非也。學所以求覺也,覺者心之體也,心體本覺,有物焉蔽之,氣質之為病也,學以復性而已矣。”[2](245)訓為“覺”者有心學一系思想家,如南宋錢時:“學者,覺其所固有而已。”[3](581)然而,心學一系思想家雖與皇侃同訓為“覺”,但雙方的思考路向并不完全一致;朱熹與皇侃之訓釋雖有異,但雙方的思考路向卻有一致性。本文意在梳理和比較皇侃、朱熹及心學一系思想家對“學”字的疏解及各家的思考路向,更全面和清晰地理解《論語》中“學”的本質。
一、皇侃訓“學”為“覺”:以五經促發內心覺醒
早在漢魏時期,《白虎通》、《論語集解》等便已對“學”字作了注解,這些解釋直接影響了皇侃。何晏的《論語集解》引王肅注曰:“時者,學者以時誦習之。誦習以時,學無廢業,所以為悅懌也。”[4](18)王肅所說“學無廢業”之“業”,原有古代書冊之夾板之意,也指古代典籍。《禮記》記載:“先生問焉,終則對,請業則起,請益則起。”鄭玄注:“業,謂篇卷也。”[5](39)“篇卷”即代指典籍,因此王肅所言意在強調“學”離不開古代典籍。
《白虎通》對“學”的解釋則更細致:“學之為言覺也,以覺悟所不知也。故學以治性,慮以變情。故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是以雖有自然之性,必立師傅焉。”[6](254)班氏認為,人有仁、義、禮、智、信五性(也即五常)和喜、怒、哀、樂、愛、惡六情。情有利欲,善性并非天然完善,因此需要經歷“學以治性,慮以變情”的陶冶過程。那“學”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呢?《白虎通·五經》篇說:“《樂》仁,《書》義,《禮》禮,《易》智,《詩》信也。人情有五性,懷五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徳也。”[6](447)人雖有自然良善之性,但難以只憑借自身覺悟“道”。圣人作《五經》,象征五常之道,人需要經由《五經》的啟發,才能悟道成德。《白虎通》雖然以“覺”訓“學”,意在將“學”指向人心之覺醒,但它強調研習經典的過程。
皇侃《論語義疏》在疏解“學而時習之”章時繼承了《白虎通》之說,訓“學”為“覺”:
謂為學者,《白虎通》云:“學,覺也,悟也。”言用先王之道,導人情性,使自覺悟也。去非取是,積成君子之德也。[7](2)
“用先王之道”,表示“學”的內容是圣王典籍;皇侃將人分為上圣、中人和下愚,下愚和圣人之性不改、不移,中人之性遇善則善,遇惡則惡,隨世變改,用圣王典籍“導人情性”,意在使“中人”性情中惡的一面能夠摒除;“使自覺悟”,表示人有一本然狀態,但是被后天氣質遮蔽,通過“學”可以喚醒人本身之自覺心,恢復本然狀態;“積成君子之德”,意味著為學重在德行修養,而非聞見知識,目標在于養成君子之德。北宋邢昺作的《論語疏》,沿襲皇侃舊說,引《白虎通》將“學”訓為“覺”,意為“覺悟所未知也”。
皇侃認為“學”的本質是“覺悟”、“覺醒”,與平常的讀書、誦習有根本區分,他在疏釋王肅注“時者,學者以時誦習”時強調:“背文而讀曰‘誦也。”[7](3),唯恐人們誤以“誦”為“學”。皇侃雖將“學”放在超越“誦讀”的位子上,將“學”直指內心,但他并沒有忽視“覺悟”這一活動發生之前的外在修養工夫,他認為先王之道唯有通過傳世的典籍或老師的傳授才能得知,那么即使“學”——即心之覺醒源于人的自覺心,但仍需以經典的引導為前提和保障。他說:
今云“學而時習之者”,“而”,猶因仍也;“時”是日中之時也,“習”是修故之稱也。言人不學則已,既學必因仍而修習,日夜無替也。“之”,之于所學之業也[7](2-3)。
“學”必須“因仍”、“修習”,意味著“學”的對象是外在的,“日夜無替”,意味著“學”是一個持續不間斷的活動。這些都說明皇侃雖以“覺”訓“學”,但“覺”的發生是有前提和條件制約的,那就是先致力于學習圣王留下來的典籍,久而久之心受浸染,有所觸動和啟發,則自能覺悟圣王之道。他在注“學而第一”時說:
侃昔受師業,自《學而》至《堯曰》凡二十篇,首末相次無別科重。而以《學而》最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須學成,故《學記》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明人必須學乃成。此書既遍該眾典,以教一切,故以《學而》為先也[7](1)。
孔子將人分為“生而知之”和“學而知之”,并認為自己是“學而知之”者,強調了學習的重要性。皇侃指出《論語》以《學而》為最先,正是在強調圣人以下之人必須通過“學”才能獲得“道”。那么“學”是怎樣一個過程?“學”的對象是什么呢?他接著引用“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這句話進行說明:人要想獲得“道”,必須經歷持之以恒的工夫修養過程。這一過程是逐步遞進的,首先是對先王經典的“學而時習”,再到“有朋自遠方來”時共相講習、義味相交之樂,最后是學得先王之道時“人不知而不慍”的境界。學習的對象便是先王留下來的經典,也就是《論語》中涉及的“眾典”。
更進一步說,《論語》中孔子一生所追求的“道”被皇侃解釋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所創建的“先王之道”,這一“道”原本是外在于人自身的。因此,皇侃釋“學”是有一個先向外的學習、磨煉階段,然后才有回歸內心覺醒的反省過程,其目標是通過這一先向外后向內的修養過程最終達成“君子之德”。他雖將“學”的本質界定為內心之“覺醒”,但也強調要以外在的功夫修養支撐。
二、朱熹訓“學”為“效”:效法“先覺”
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中將“學”解釋為“效”:
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學有先后。后覺者必效先覺者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8](47)。
朱子將“學”理解為效法“先覺者”,也就是效法經書所記載的古圣先賢及德行高尚的君子,這是一種外向的求知和實踐活動。但他強調“仿效”只是手段和過程,“學”的最終目的在于“明善而復其初”,也就是將效仿學習而得到的“理”落到心性上,實現內心之覺悟。
朱熹認為,一個人在持續地效法“先覺者”的同時,也在用效法“先覺”所求得的“理”來促進內心的自我啟迪,不斷接近本然之性。他指出:“所謂學者,有所效于彼,而求其成于我之謂也。以己之未知而效夫知者,以求其知;以己之未能而效夫能者,以求其能。皆學之事也。”[9](103)他并不只是將“學”看作效仿他人獲得知識,而是認為工夫修養達到一定成就之后,有一個向內的轉向。“學”之內容在于仿效“知者”、“能者”之所為,但最終目標還是要實現自身的“知”和“能”。他曾專門強調“格物所以明此心”,指出修養工夫是在物上窮理,而最后目的卻是求內心之“豁然貫通”。
朱熹對“學”的理解其實包含了“效”、“覺”兩面,“后覺”效仿“先覺”的目標指向及最終結果是達到自身的“覺”。他在《答范伯崇書》中說:“蓋民但可使由之耳,至于知之,必待其自覺,非可使也。由之而不知,不害其為循理。及其自覺此理而知之,則沛然矣。”[10](1786)這里朱子其實已經注意到由“學”而“知”須具有的內在源動性,要想獲得內心之“知”、要想明理,必須有一內在于自身的動力源泉,任何單獨的外在力量都無法使人獲得“知”。針對這一問題,他與學生曾有以下問答:
劉問“學而時習之”。曰:“今且理會個‘學字,是學個甚底,然后理會‘習字、‘時字。蓋人只有個心,天下之理皆匯聚于此,此是主張自家一身者。若心不在,那里得理來!惟學之久,則心與理一,而周流泛應,無不曲當亦。……”[11](446-447)
在朱子看來,由“學”而“知”,關鍵在于發揮“心”對“理”的認知功能,使天下之“理”匯集于“心”,逐漸達到“心與理一”的境界,這種完滿境界的達成,需要“學”的工夫。
綜上可知,朱子與皇侃對“學”的理解具有相似性,他們都強調了外在修養與內心覺悟兩方面,主張通過外在的“琢磨”、“效仿”工夫促發人心之覺醒。不同之處在于,皇侃的“覺”偏重于意識的覺悟,朱子的“效”將重點放在了前期的修煉過程;皇侃將“學”的對象限定為“先王之道”,而朱子論“學”則突破這一局限,將學習對象拓展至“天下之理”。
三、心學一系思想家:反省內心即是學
皇侃認為“學”的本質是“覺悟”,但前提是學習先王典籍啟迪心靈;朱熹認為“學”是效法前圣先賢和君子,通過格物致知的修養過程最終達到“明善而復其初”;二人都認為“學”要經歷一個先向外求索再回歸內心的過程。自北宋始,主張心學的思想家以“覺”訓“學”到了更徹底的地步,“學”成為直接的反省內心的思考活動,無須再向外求。錢時在《融堂四書管見》中說:
學者,覺其所固有而已,故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心本無體,虛明無所不照;為物所誘,為意所蔽,為情所縱,而昭昭者昏昏矣。是故貴于覺也,不覺則何以習[3](581)?
他將“學”解釋為“覺其所固有”,認為心原本是“虛明無所不照”,天地間一切道德、真理本來自在人心,但容易被“物”、“意”、“情”誘惑和遮蔽,逐漸變得昏暗,喪失原有的昭明狀態。因此,“學”本質上是反省內心的道德思考活動,意在使心恢復到原初的澄然狀態。
明代心學大昌,這一系的思想家們大都主張為學本質上是“明心”。陳獻章認為,圣人之學“惟求盡性”,關鍵在于涵養本心。他在《道學傳序》中說:
夫子之學,非后世人所謂學。后之學者,記誦而已耳,辭章而已耳,天之所以與我者,固懵然莫知也。……抑吾聞之:六經,夫子之書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一糟粕耳,猶未免扵玩物喪志。今是編也,采諸儒行事之跡與其論著之言,學者茍不但求之書而求諸吾心,察于動靜有無之機,致養其在我者,而勿以聞見亂之,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一開卷盡得之矣。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蓋以我而觀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12](114)。
陳氏認為,后世學者以辭章、記誦為學,有違孔子內心所向的圣人之“學”。圣人之學不是求之于經書,而是求之于“吾心”。“心”是上天所予,其中蘊含著眾“理”,在動靜有無之間涵養本心,不以耳目聞見之知擾亂本心,如此致力于學,則隨處皆可學,隨處皆可獲益。
王陽明主張“學”在于使心回復本然狀態,“理”即在其中。他與子仁曾有如下對話:
子仁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只說得學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13](32)
陽明認為“學”的根本內容是“去人欲,存天理”,“心”回歸到原初狀態時,則古訓、道德、天理自蘊含其中,并不需要另設一個外在對象去仿效。他還批評了將“學”理解為“效”的解釋思路,認為效仿先覺只是“學”之修養工夫中的一種,如果訓為“效”,那么似乎將“學”理解成向外用力的活動,忽視了“學”的本質。錢時、陽明等心學一系的思想家以“心”作為理論的起點及一切價值之根源,認為只要向內心反省便是“學”了。
四、三種解釋之比較
黃俊杰在論“人”與“道”的關系時曾說:“中國思想史所見‘人與‘道的關系的討論,就發生歷程而言,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人與‘道的關系是間接的,兩者間經由‘經或‘文而取得聯系。二是認為‘人與‘道的關系是直接的,人可以經由感通的途徑,而與‘道合一。”[14](124)就此來說,皇侃和朱熹對“學”的理解傾向于第一種,心學一系思想家則傾向于第二種。在朱子的學說體系中,“理”是善觀念之根源,而經驗層面的“心”則有善有惡,心需要通過格物窮理的涵養工夫才能循理而動,達到“心與理一”的狀態。怎樣格物致知呢?朱子提出了“借經以通乎理”的休養方式,強調為學、成德必要經過讀書的鍛煉,通過效仿古圣先賢的德行致力于自身的道德修養,且致知與力行作為“學”之兩面,都須給予充分關注。簡言之,朱子認為“人”與“道”之間的關系是間接的,人要想獲得“道”,必須發揮“心”對“理”的認知功能,使天下之“理”皆匯集于“心”,達到“心與理一”的境界,這種境界的達成需要經由“學”的工夫,也就是效仿古圣先賢和品德高尚的君子。但“學”必須以“明善而復其初”為目的。
在“人”與“道”的關系問題上,心學一系思想家遠承孟子,主張“人”與“道”可以通過“感通”合一,不需要另外的媒介物。因為“道”本來就存在于“心”中,人可以經由自我的內心反省和修養而直接獲得“道”。由此,“學”自然指向人心之覺醒。
皇侃雖以“覺”訓“學”,但他的思考路徑卻更接近于朱子。他在疏解“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時說:“夫學問之法,既得其文,又宜精思其義,若唯學舊文而不思義,則臨用行之時,罔罔然無所知也……又若不廣學舊文,而專意獨思,則精神疲殆也,于所業無功也。”[7](35)皇侃在這里明確將“學”的內容定義為“學舊文”,與“思義”相對。他雖然將“學”界定為內心之“覺醒”,偏重于意識的覺悟,但他并沒有像心學一系思想家那樣否定六經的意義,他主張借由經書啟迪內心,從而實現“心”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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