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的歷史形成與經驗啟示

陸宏

摘 要： 研究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的歷史形成與經驗啟示，以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的歷史形成為研究的邏輯起點，講清楚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發展從萌芽走向初步結合，最終走向融合；深刻定位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的核心為傳統“德法共治”，在治理形式上重視禮法制度的治世功能，在治理內容上重視鄉約與鄉賢的基層治理功能。應在其對現今治國理政的啟示中，以傳統“禮法合一”思想中的道德與法律關系問題為視角，予以深刻的總結。

關鍵詞： “禮法合一” 歷史形成 經驗啟示

黨的十九大提出：“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1]因此，研究中華法系中的傳統“禮法合一”思想，對其歷史形成與歷史經驗進行總結，是為了更好地實現現今治國理政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一、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的歷史形成

傳統“禮法合一”就其字面意義而言，即為傳統禮治與傳統法治共同治理，但究其本質內涵而言，并不是共同治理那么簡單，其中傳統禮治與傳統法治融合的實質內容、邏輯進程及理論范疇之間的層次與聯系等才是其內涵的關鍵要素。歷史沒有重復的時代，沒有絕對相同的事實，我們要做的是放寬眼界，將研究對象放在宏觀的大歷史中考察研究。

1.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發展從萌芽走向初步形成。

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的歷史形成，從歷史淵源看，至少可以以西周初期的周公制禮作為傳統“禮法合一”思想成型研究的邏輯起點。“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所謂“政”為德政，“刑”為刑罰，其內容所描述的是早期的德政與刑罰的結合，其“重禮”理論特征表現為自發的習慣行為，是初步的、不成熟的結合。以周公為代表的統治者在“以德配天，明德慎罰”的指導思想下，主張通過道德教化，即借助道德的力量教育、感化民眾；主張在適用法律、實施刑罰時應該持審慎、寬緩的態度，表現形式上強調禮德與刑罰相結合，形成一種特殊的“禮治”社會，實質上開創中國早期“禮”、“刑”結合、“禮樂政刑”綜合為治的法制特色。至春秋戰國，儒家代表紛紛提出有關“禮法結合”的思想主張。孔子提出“道之以政，齊之以刑”，“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孟子說：“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荀子主張禮法結合并施，“隆禮重法”，因為禮是“法之大分也，類之綱紀”。禮本身有約束性，是一切法規條例的總綱，對治國理政作用甚大，“如權衡之于輕重，如繩墨之于曲直”。儒家思想集大成者荀子更是主張“外儒內法”，其內容反映了禮德與刑罰相結合的思想核心，很好地解決了當時儒家與法家截然對立的思想沖突，既克服了儒家單一德政的主張過于理想化，實用性不強的弱點，又解決了法家“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的主張過于簡單化，治國實踐經驗缺失的問題。先秦時期是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發展從萌芽走向初步形成的時期，思想及其實踐開始初步結合。

2.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由結合開始走向融合。

西漢初年，統治者開始思考秦帝國的因興法而迅速崛起的原因，看到了秦代過度“任法而治”、“立獄治罪”，在治國理政上忽視道德的“滋潤”功能，導致快速崩潰的歷史教訓。漢武帝接受董仲舒主張的以儒家思想為主，并輔之以法家思想為漢代法制的指導思想，強調德為陽、刑為陰，也就是“德主刑輔”思想。這種治國之策最大的特色在于剛柔相濟，表面以儒家的“德禮”為先，“刑罰”是作為實施德政的依靠手段，背后體現的卻是重用法家之策。這一時期是“禮法合一”思想的主要形成時期，“禮法合一”思想及其實踐在統治者的推行下得以極大的發展，其思想理論特征為“引禮入法”，禮法由結合開始走向融合，并上升為國家最高的，統一的，權威的意志，并為漢以后的“禮法合一”思想的縱深發展奠定了基本思想。

3.傳統“禮法合一”的思想及其實踐真正實現融合。

至唐代時，傳統“禮法合一”無論從融合的實質內容、邏輯進程還是思想理論范疇之間的層次與聯系都達到中國古代最高水平，事實上確立了“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即“一本一用”關系的立法思想和原則，其“禮”最重要的意義在于使人安其位，下不僭上，從而形成秩序，也表明國家法律為維護“禮”所定型的秩序而作的努力。正因為如此，唐律被法律史學界公認為“一準乎禮，而得古今之平”。至此，漢唐以來統治者所推行的“禮法合一”思想經過長期歷史實踐并經受歷史的考驗，從早期重視德政的自發行為轉變為禮法融合自覺的行為，標志著傳統“禮法合一”思想得到充分的整合、系統總結和多方面的展開而達到成，至此傳統“禮法合一”的思想及其實踐真正實現融合。

二、傳統“禮法合一”的經驗總結

關于傳統“禮法合一”經驗總結，從以上歷史形成的論述中，對照現今治國理政實踐，我們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總結經驗：

1.傳統“禮法合一”思想核心思想為傳統“德法共治”。

傳統“禮法合一”思想應用于傳統“法治”實踐，其核心內容即為傳統“德法共治”，其中德治與法治從結合到融合的共治內容實質、邏輯進程及理論范疇之間的層次與聯系等，可以歸結為“以禮法為良法善治之法，以中道為良法善治之道，以德政為良法善治之政，以鄉治為良法善治之基，以刑罰為良法善治之劍”[2]。從中可以看出，傳統“良法善治”強調“有法可依”，強調善政或仁政。傳統的“德治”與“法治”并不是道德與法律之間簡單的調和關系，而是深度融合關系。從治理表現形式上看，是法律規范和道德規范統一起來，所謂“法安天下，德潤人心”。從治理內在實質上看，國家治理的表層是法律在起作用，國家治理的深層則是道德在起作用，也就是說，以法的強制力量推行道德規范，以道德為核心的精神力量加強法的統治作用。從治理的功能或作用看，注重道德對法制及其運行的思想教化與“滋潤”功能是其治國理政的顯現特征。

2.傳統“禮法合一”重視禮法制度的治世功能，強調治法與治人（吏）的結合。

中國自有國家產生，就非常重視行政法律規范的建設，確保官吏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以此維護統治階級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在具體實踐中，主要采取刑事處罰的方式，懲治瀆職與失職的官吏，從而反映我國自古即有的“依法治吏”的悠久傳統及運用法律整飭吏治的必要性。在選拔培養治法的賢吏方面，以官吏的個人道德及法律專業素養為標準；在法與吏結合方面，總結出“擇人而授之以法，使之遵焉”任人任法的經驗；在“依法治吏”上主張“制官刑，儆于有位”，“明主治吏不治民”，并且以嚴格的法律與刑事處罰方式強化約束各級官吏。早在初建奴隸制的夏代，其中就有“先時者殺無赦，不及時殺無赦”（《尚書·胤征》）即對違背天時懈怠政令的官令實行“殺無赦”的原則。再如商代的《官刑》中，凡官吏有“恒舞”、“酣歌”的“巫風”，貪貨色、好游畋的“淫風”，侮圣方、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的“亂風”者，都在嚴禁之列。如果故犯“三風十愆”者，就一律給予刑事制裁。再如《云夢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對官員犯罪有嚴格防范：“府中公錢私貸用之，與盜同法”，即挪用公款，視為盜竊，官員交接時要進行“離任審計”等。

3.傳統“禮法合一”重視鄉約與鄉賢的基層治理功能。

鄉約是傳統法治治理關于鄉村基層治理的制度建設，其內容實質正是傳統“禮法合一”在制度建設基層治理的體現。傳統鄉村的組織方式是以自然形成的鄉村為基本單位，在這個不是很大的地理范圍內，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構成一個生產生活相對封閉的組織單位。鄉約一般遵照國家法律的規定訂立，最大的特色在于結合本土實際與習慣。鄉村中設有專門的場所，如“申明亭”為村中耆老仲裁產業、婚姻、爭斗等糾紛的地方；再如“旌善亭”為表揚村民中為人所欽佩的善行而設。“鄉飲”為一年兩度，在陰歷的正月和十月，各村都要舉行全體村民大宴。在村民飲食之前，與會者必須恭聽德高望重的地方三老的講話與訓讀國家法律，主持者在“鄉飲”還要訓導行為不端的村民。如果此人既無改悔的決心而又規避不到，那就要被村民稱之為“頑民”，并呈請官府把他充軍到邊疆。

鄉賢即有賢能的地方人士，是傳統“禮法合一”在鄉村基層治理中關于人的體現。如秦漢時期統治者非常重視卿官，卿官都是地方人士所任，有亭長、三老、有秩、嗇夫、游徼等名稱，有專門負責禮德教化的，有專門負責法律訴訟的，有專門負責賦稅的，有專門負責治安盜賊的。漢高祖就是由泗上亭長出身。事實上，那些高德劭者有相當政績的地方三老所獲獎勵與榮譽是相當高的，也有皇帝時有賜帛的事實，這說明地方三老社會地位與聲望確實很高，更加反映傳統“禮法合一”重視鄉約與鄉賢的基層治理功能。

三、傳統“禮法合一”的歷史局限性與對現今治國理政的啟示

1.傳統“禮法合一”歷史局限性。

傳統“禮法合一”把禮法兩種模式創造性地結合起來，可謂是傳統法律思想與傳統政治法律制度近乎完美的結合，但是我們要看到傳統“禮法合一”的歷史局限性。第一，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傳統“禮法合一”在實質上是統治階級進行社會管理的工具，與其說是“法治”，不如說是“治法”；傳統“禮法合一”遏制了法制的成長發育，而以抽象的道德取代了法律，其最顯著的后果是，上自官僚下至村民都是以“善”和“惡”規則替代“合法”或“非法”的標準，這種影響無疑對其后的傳統“法治”是深遠的。傳統統治者過度憑借道德的指導，標準往往過于保守而又簡單。到了明代中后期，傳統“法治”越來越顯得和當時的經濟社會發展不能相適應，由于在道德和日常生活之間沒有建立一個“合法”的緩沖地帶，使得整個社會越來越走向封閉，最后失去自我開放的機能，這是傳統“禮法合一”最后由高峰轉向低谷的重要原因之一。第二，要清楚地認識到，中國傳統德法共治思想強調以維護宗法關系為基礎，從這個基礎上說，這顯然是不符合現今社會現代法治化發展的基本方向，因此從總體上在傳承與繼承上必須有所取舍，為我們所用的不是某些具體的、個別的做法和觀點，而是一脈相承的中華法系的優秀的符合現代法治理念的傳統思想。綜上所述，我們在科學認識與把握傳統“禮法合一”的優勢與局限，應當避免陷入兩種截然相反的認識：忽視傳統“禮法合一”的“法治”元素存在性與高估傳統“禮法合一”元素的先進性。

2.以傳統“禮法合一”思想中的道德與法律關系問題為視角總結其對現今治國理政的啟示。

對于傳統“禮法合一”思想是借鑒與學習其歷史經驗及用于現今法治化的啟示，而不是恢復傳統法律思想法制，我們研究這一問題的終極目標是如何構建與中國現今經濟社會發展相適應的法治治理體系與模式。我們要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中國國情與中國實際，即更加關注中國法治的本土資源。因為就總體來說不可能事實上不存在普適的法治模式；而治理法治化內容及其實踐途徑是否符合中國國情與中國實際還要看法治實踐，思考為什么這么做，而不僅僅懂得如何做。

傳統“禮法合一”思想的核心思想從本質上看，說到底是道德與法律關系問題，即研究道德與法律之間的關系意義在于它是研究“禮法合一”內涵的紐帶。無論古今，道德包含著人們在長期生產生活中形成的最基本的一種態度、一種傾向和一種情感。道德是社會規則，就像法律是強制性的行為規范一樣，充當社會告誡者的角色，借以勸誡其成員和團體，在行為上要和社會的秩序、安全和發展相一致。道德更能滿足現代社會多變且人們多層次的要求，所能調整的范圍遠比法律要寬廣得多。道德感可以從人們的內心約束人們的行為。一個良性運轉的社會需要有良好的道德支撐。從維系良好的社會運行系統，去除社會暴戾之氣的角度來看，道德的效用可能更加明顯。法律與道德的雙重支撐作用，發揮不可調和與可以調和的雙重功能。由于權威性來源不同，兩者的權力運行的向度也是不同的。法律的權威性來源于國家機器的強制性，多為頂層設計，法律的權力運行是自上而下的；道德通常來源于習慣，功能運行的向度可以是自上而下的，但更多的是平行的，所以更能體現在平行主體的協商。回到現今治國理政的實踐，道德與法律之間的關系，即法治與德治相互補充，各有優勢，但是不能相互替代，而是各有重點。前者主要表現在國家宏觀治理的整體上，而后者更多表現在微觀細致的社會治理上。這樣就形成了兩條基本底線：一條是道德底線，講求公平正義；一條是法律底線，講求依法治國。

總體而言，傳統“禮法合一”的思想及其實踐，閃耀著傳統法律文化與治國理政博大精深的智慧之光，顯現著深邃而不失生動活潑的思想火花，也是最具東方特色的中華政治法律文化。

參考文獻：

[1]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23.

[2]余榮根.中道：傳統良法善治之道[N].人民日報，2017-07-1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