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富海
什么是文化因素分析方法?李伯謙從考古學文化說起,他認為:考古學文化是指在一定時間、一定地域內具有共同特征的一群遺跡、遺物的總和。一種考古學文化的形成和發展不是孤立進行的,它既有對其先行文化的變革與繼承,又有對與其同時的周圍其他文化的借鑒、吸收與融合。
目前,中國考古學主要有三大方法:地層學、類型學、文化因素分析方法。《論文化因素分析方法》這篇既以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為指導,又實踐出真知的論文,是李伯謙對中國考古學理論的貢獻。
李伯謙的《論文化因素分析方法》一文首發在1988年11月4日的《中國文物報》上,10年之后的1998年,收錄在《中國青銅文化結構體系研究》一書中。
文化因素分析方法是考古學的基本方法之一,它的產生有深刻的歷史背景。20世紀20年代,近代考古學傳入中國。近40年來,中國的考古事業有了長足的進步。從考古方法論的角度來看,隨著大規模田野考古調查和發掘工作的開展,考古地層學和類型學方法漸漸地被廣大考古工作者所掌握,并在不斷總結經驗的基礎上有新的發展和提高,從而建立起比較符合實際的考古年代分期標尺和器物發展演化譜系。但是李伯謙認為,適用于對考古遺存更深層次研究的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尚未得到普遍推廣和運用,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中國考古學發展的速度。考古遺存直接反映古代人類的生產、生活,是當時社會關系的縮影。考古學作為歷史科學的有機組成部分,絕不能將自己的研究范圍局限于年代分期和器物排隊內,而應通過對考古遺存文化內涵的全面剖析,揭示它所反映的社會狀況和社會發展規律。
李伯謙認為,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和地層學、類型學方法一樣,都是在考古實踐中逐步形成的,這個方法至20世紀80年代初趨于成熟。
李伯謙對文化因素分析方法的定義,從廣義上來說就是一句話:文化因素分析是指對考古學文化構成因素的分析。李伯謙說,考古學文化作為對考古遺存的最基本概括,作為特定的文化共同體,是由在同一時間、同一地域內具有共同特征的一群遺跡、遺物構成的,它的形成和發展,既有對其先行文化的變革與繼承,又有對同時期周圍其他文化的借鑒、吸收和融合,同時還受到自然地理環境的影響和制約。這就決定了某一特定的考古學文化盡管整體面貌基本相同,但其局部特征又會有這樣那樣的差別。就其形成淵源而言,更不會單一化,而往往極其復雜。可見,一種考古學文化只具有一種文化因素的情況幾乎是沒有的,而一種考古學文化包含多種不同的文化因素則是常見的現象,是一個組合的整體。這正是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得以成立的科學依據。
李伯謙指出,作為一種科學方法論,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在考古研究中有著廣泛的用途,如對某一考古學文化的性質的確定、發展階段的劃分、源流的考證以及與其他考古學文化關系的探討等。一種考古學文化,它在整個中國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體系中的地位,以及它所反映的社會結構,都要借助對其文化因素的科學分析。可以這樣認為:沒有認真、實事求是地進行文化因素分析,就很難對上述問題做出正確的回答。
考古學文化的構成因素錯綜復雜,我們要著眼于考古學文化內部的結構進行剖析。回顧對仰韶文化、龍山文化的研究可以看出,現在人們的認識比以往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在過去較長一段時間內,將凡是包含彩陶的遺存統統歸入仰韶文化,將凡是包含黑陶的遺存統統歸入龍山文化。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的范圍越來越大,幾乎包括了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大部分地區。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尤其是運用了文化因素分析方法,目前,部分包含彩陶的遺存和部分包含黑陶的遺存已分別從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中被劃出來,單獨命名為若干獨立的考古學文化。即使在今天,被稱為仰韶文化和典型龍山文化的內部,也因局部特點的差別而被分為幾個不同的類型。顯然,這是由于有了文化因素分析,才有了新的認識。
在《論文化因素分析方法》這篇論文中,李伯謙闡述了重要的學術觀點。
第一,用實例論證文化因素分析的重要性。
第二,他指出,考古學文化所含的諸文化因素既有質的不同,又存在著量的差別,考古學文化的性質正是由其中占主導地位的因素決定的。李伯謙認為,進行文化因素分析,既要對其所含的不同文化因素進行定位,即確定這些不同文化因素原來所屬的文化系統,又要引入量的概念,做量的統計和對比,即定量分析,從而分清各不同文化因素的輕重主次,正確判定該考古學文化的性質。例如,分布于江西贛江、鄱陽湖流域的吳城文化遺存,有的學者根據其中含有類似商文化的鬲、甗、假腹豆、大口尊等,認為應屬商文化系統。然而,定量分析表明,類似商文化的因素僅居次要地位,且越來越少;而以幾何形印紋陶、原始瓷為主要特征的具有鮮明地方特色的因素占主要地位,且越來越多。可見,吳城文化應該是一支早期土著青銅文化,只不過受到了某些商文化影響。
第三,考古學文化不是不變的、靜止的,而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在它形成、發展、消亡的歷史過程中,其所含的文化因素,有的變化快,有的變化慢,有的發展壯大了,有的由興盛而衰亡了。同時,由于各種原因,也會不時產生一些新的文化因素。進行文化因素分析,必須從發展的角度出發,在分期的基礎上進行,這樣才有助于考察各不同文化因素的構成變化和消長情況,才可以劃分出能反映某種社會變化的不同的發展階段,弄清該考古學文化的整個發展演化過程。
第四,考古學文化的形成和消亡不是偶然的,而是在一定基礎上發生的,它既有自己的文化來源,又有自己的發展去向。進行文化因素分析,只有通過對該考古學文化諸因素和與它在時間上早晚相銜接的其他有關考古學文化諸因素的比較研究,才可能確切地探明其源流。當前,在探討諸如夏文化、商文化、周文化、楚文化等的來源時,普遍存在一種傾向,往往將考古年代上的銜接關系誤認作文化傳統上的傳承關系,把本來十分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事實上,一種考古學文化并不一定是由當地早于它的考古學文化直接演變而來的。在它的形成過程中,可能主要繼承當地早于它的考古學文化因素,也可能接受當地和鄰近地區早于它的多種考古學文化因素,甚至不排除由其他地區遷移而來。例如,關于楚文化的淵源問題,比較流行的觀點是將其源頭直接追溯到大溪文化,好像從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直至東周楚文化是一脈相承地發展下來的。但江陵荊南寺、沙市周梁玉橋等夏商時期遺存的發現,證明它們同當地早于它們的石家河文化缺乏直接聯系,同當地晚于它們的迄今所知最早的西周中期楚文化也大異其趣。可見,楚文化的形成十分復雜,如果能在排出年代序列的基礎上,加強其間文化因素的分析比較,也許能得出一個較為符合實際的結論。
第五,考古學文化的發展不是孤立的、封閉的,而是在同周圍同時期其他考古學文化的錯綜復雜的交往中實現的。進行文化因素分析,必須在分析該考古學文化和其他有關考古學文化各自文化內涵的基礎上,進行橫向、縱向甚至交叉比較,才能夠弄清楚它們之間在相互交往中的影響、傳播、融合乃至同化的具體過程,揭示文化間的真實關系。在夏文化問題討論中,以偃師二里頭遺址為代表的二里頭文化和豫北、冀南以新鄉潞王墳下層、磁縣下七垣第3層為代表的遺存的關系,是個有爭議的問題。通過分析兩者的文化內涵可以看出,在二里頭文化器物群中,以長腹罐和鼎為主要炊器,后者則以鬲和甗為主要炊器。但二里頭文化中流行的大口尊、長腹罐、鼎等,在后者遺址中也有一定數量;作為后者典型器物的鬲、甗、素面盆等,在二里頭文化中也有少量發現。兩者雖然文化性質不同,不屬于同一種考古學文化,但在相互交往中,都從對方那里汲取了一部分文化因素,只不過二里頭文化對后者的影響較大,后者對二里頭文化的影響則微乎其微。這種情況與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后者是夏時期受夏王朝節制的商族創造的先商文化的推測基本契合。
第六,作為考古學研究對象的古代遺存,是分層次的,從不同的研究范圍出發,文化因素分析也應該在不同層次上進行。當研究對象是一種考古學文化時,該考古學文化內的一個遺址甚至是由某些遺址構成的一個類型就是一個文化因素單位;當研究范圍從一種考古學文化擴大到一個特定地區內諸考古學文化時,一種考古學文化也可以被看作一個文化因素單位。經過這樣多層次的分析,才有可能揭示錯綜復雜的古代遺存的結構體系。蘇秉琦提出的中國新石器時代至早期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體系,正是建立在對廣大地域內的考古遺存進行文化因素的逐級科學分析的基礎之上的。
第七,文化因素分析方法作為考古學基本方法之一,它與地層學、類型學方法是互為補充的,而不是相互排斥的。正像類型學研究必須以地層學研究為前提一樣,文化因素分析也必須以類型學研究為前提。只有這樣,文化因素分析才具有科學的依據。
如前所述,隨著大規模田野考古工作的開展,考古地層學和類型學方法已經普及,如能進一步有計劃地采用和推廣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對考古遺存進行地層學、類型學和文化因素分析的逐級研究,將有助于考古學研究更向前發展。
在長期的考古實踐中,李伯謙深刻意識到理論方法的重要性。他認為,加強國際交流,大興理論探討之風,不斷引進、借鑒國外考古學理論方法,在我們自己豐富的考古實踐的基礎上總結提高,提出符合中國考古學發展需要的理論方法,從而指導我們的考古實踐,是促進中國考古學躍升國際一流、持續健康發展的重要保證。為此,李伯謙多年來一直堅持給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的研究生開設考古學理論與方法課。但李伯謙和他的學生們不做純粹的理論探討,而是從解決具體考古問題出發,由此引導出一系列理論和方法的創新。
田野考古是考古學研究的基礎。50多年來,李伯謙始終堅持在田野考古的第一線,豐富的田野實踐讓他對考古學的基本方法——地層學有了深刻體會,并且意識到傳統地層學的局限性,于是他大力提倡引入埋藏學的方法,來研究古代遺跡現象中所包含的人類活動。埋藏學方法的運用,使考古學資料獲取的途徑與方式取得突破性進展。
考古學文化是考古學研究中的基本概念,但考古學文化的組成十分復雜,正確認識每個考古學文化的屬性,是開展考古學研究的核心環節。在長期實踐的基礎上,特別是在對吳城文化的具體研究中,李伯謙領悟到分辨一個考古學文化中所包含的不同文化因素的重要性,意識到它是繼地層學和類型學之后,考古發掘、整理和研究必經的一個環節。隨后,他又成功地將這一方法運用到對二里頭文化和晉陜高原青銅文化的研究中。《論文化因素分析方法》一文是由考古學研究過渡到歷史學研究的橋梁。現在,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已經成為中國考古學的基本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