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發 閆杰
自二○一○年長篇小說處女作《迷途》面世至今,湘籍作家李運啟的文學步伐愈加堅定也愈加穩健。二○一四年,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湄河紀事》出版;如今,他的又一部長篇力作《石峰鎮》也已上市。筆者有幸通讀了這三部小說,想起古人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忍不住要一一品評一番。如果說,《迷途》的核心主題可概括為“愛欲糾葛”,《湄河紀事》的深層意蘊表達的是“人性反思”,那么《石峰鎮》則在繼續前兩種思考的同時將“現實批判”奏出了最強音。其實,縱觀李運啟的小說創作,“愛欲糾葛”“人性反思”和“現實批判”如同三個貫穿始終的主旋律,在它們的反復變奏中,一個獨特的小說世界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眼前。
一、 “愛欲糾葛”與《迷途》
閱讀李運啟的小說,不能不注意到其中近乎自然主義的性描寫。如果說《金瓶梅》性描寫的最終目的是警喻世人的反戈一擊,勞倫斯性描寫的根本意圖是人類靈魂的終極救贖,那么李運啟小說中的性描寫就是給黑暗的現實再添一抹骯臟的底色,其間伏著的人類動物性欲望的惡獸正張開它的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吞食了《迷途》中的陳文秀,一次一次引誘著《湄河紀事》中的楚懷南,并最終讓《石峰鎮》中的馬臺長、上官東、紀蓉等人幾乎泯滅了最后一絲人性。
荀子言:“人生而有欲。”尼采瞥了一眼古今諸先賢的一本正經,做出了更為赤裸裸的表達:“人最終喜愛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只有人才有欲望,或者說因為有欲望人才成之為人。也許有人會反對,說動物也有欲望,但所謂的“動物欲望”說到底不過是“生存需求”,就像羅素說的:“蟒蛇吃飽了之后就去睡覺,直到需要下一次進食才再醒來。而人類,絕大部分并不如此。”此外,人類欲望同“動物欲望”更大的區別其實還在于,人的欲望常常還夾雜著感情的因素,簡單地說就是“愛”。也正是“愛”,使“欲望”這個一度被各種學說各國宗教窮追猛打的詞匯不乏一定的積極色彩。同《湄河紀事》中青年時代心懷家國大業的楚懷南一樣,作為恢復高考后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大學期間的陳文秀有著經邦濟世的宏大理想,這其中當然有功成名就的人生欲望在鼓動,但更多的卻是對未來對社會的滿腔熱情在支撐。然而,走向社會以后,戀愛的挫折和現實的黑暗漸漸殺死了昔日美好的情感,在表面的成功背后,陳文秀疲乏的靈魂在欲望惡疾的侵襲下早已開始茍延殘喘。
《迷途》中陳文秀的一生說到底不過就是“愛”與“欲”糾葛的一生,他萬般饑渴地向世界尋求愛,卻因現實的阻撓和自身的軟弱一次又一次拿欲望飲鴆止渴。許多人一生會不會被欲望擊倒常常并非取決于其自制能力有多強,而是取決于擺在面前的誘惑有多大,沒有被“困難”擊倒的只能叫好漢,沒有被“誘惑”拉下水的才稱得上英雄。其實,事業上,下海經商以前,陳文秀的所作所為一直可圈可點,在教師崗位上他大膽直言,在區工商局里他潔身自好,但“下海”后第一次“成功”的滋味就讓他自此欲罷不能,給牛肉注水,往食品里添加亞硝酸鹽,盡管一如既往地反省懺悔,但這種懺悔多多少少已淪為了一種習慣性的心理安慰。如果說事業上的墮落受許多外在因素所迫,那么情感上,陳文秀的下場基本屬于自作自受。除了初戀女友雅文和異性知己丁潔,陳文秀對生命中其他幾個女性無不在最初就顯露出赤裸裸的男性欲望,而最終也正是這種肉體的沉淪讓頻繁出入色情場所的他染上了艾滋病,早早地登上了奔向死亡的列車。
人類的歷史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與自身的欲望相斗爭的歷史,這種斗爭既包括大力壓制其中丑惡的部分也包括充分利用其中積極的因素,正由于此,不論中國還是西方,歷史的進程都基本呈現出壓抑欲望和解放欲望的循環往復。經歷了十年動亂,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無疑是一個個體欲望解放的時代,生活在其間的陳文秀也必然打上時代的烙印。然而,把自身的墮落一味推脫給社會是不公正的,社會從來都是有問題的,就像人從來都是有缺點的,不同的只是問題的大小和問題的多少。更多的時候,人恐怕還是要從自身找原因。就陳文秀而言,就像這個名字所透露的個性信息一樣,從肉體到精神的軟弱自始至終把控著他的人生。說到底,把他拖入死亡的直接原因并非現實的困厄,而是面對自己動物性欲望時變本加厲的沉淪。就此而言,陳文秀的人生或許值得憐憫,但并不值得同情。而《迷途》就這樣通過一個小人物的人生故事向世人昭示著:擁有欲望的人生并不可恥,但屈服于欲望的人生難免可憎。
二、“人性反思”與《湄河紀事》
一眼看上去,《湄河紀事》簡直像是《迷途》的姊妹篇,同樣是主人公臨終之際以自述方式回顧一生的痛定思痛,同樣是個體慘痛人生經驗向人類普遍權色欲望的憤而一擊,仿佛正應了英國作家伍爾夫那句:最有效地粉碎我們欲望的不是牧師,而是了解并迷戀過這些欲望的人。但細審之下,又發現《湄河紀事》與《迷途》其實有很大不同,就小說內容而言,《湄河紀事》從《迷途》的現實視角一下子縱深到歷史維度;就思想內涵來說,《湄河紀事》將《迷途》的“愛欲糾葛”進一步普遍化為“人性反思”。
從文學反映歷史這個角度來看,二者的關系很像《湄河紀事》中的楚懷南跟楚懷北,他們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實現自身價值的人生目標大致相同,但最終選擇的道路卻完全不同。無疑,文學和歷史都會關注過去,但關注的角度大相徑庭。面對戰爭,歷史會說“時代潮流”“社會進步”“民族興亡”,而文學則只說“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歷史關心的是大勢是民族是集體,而文學則始終將目光投向個體,比如石壕村里那對決不會在史冊上留下一丁點兒痕跡的夫妻——歷史洪流中無數如“朝菌”一般微小又轉瞬即逝的生命。關心個體,不分貴賤,是文學的良知,正如關心集體是歷史的使命,而《湄河紀事》所講述的正是一個個被卷入歷史洪流的個體生命的故事。從決定投身革命那一刻起,小說主人公楚懷南的個人命運便與此后中國大半個世紀的社會變遷緊緊拴在了一起。因不滿國民黨的腐敗統治,年輕時的楚懷南憤而投身革命;解放后歷經土改、反右、大躍進、大饑荒,目睹了社會變革之時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一場場鬧劇與瘋狂;文革時被打成走資派備受折磨下放回鄉;終于熬到了改革開放,出任湄河縣委書記的楚懷南準備大干一場,卻發現“理想依舊豐滿,現實也同樣骨感”。生活是一張網,人是其上的一個個結點,小說在敘述楚懷南個人命運沉浮的同時,也必然涉及其親人、朋友、鄉人的命運,他們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歷史的齒輪,許多人都付出了血與淚的代價。文學就這樣用無數個體命運的沉浮織就了一幅社會變革的圖景,給人震撼亦讓人感嘆。
毫不遜色于對歷史洪流中個體命運的全面呈現,《湄河紀事》透過“官場”這一特定場域對人性善惡同樣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深刻反思。不夸張地說,官場有時就像一面人性的照妖鏡,是人是妖,一照即知;更有甚者,明明是人它也能將其照成了妖。《湄河紀事》里,隨著楚懷南改革開放后出任湄河縣委書記一職,各種誘惑瞬間紛至沓來。擁有堅定革命信仰的楚懷南在運用手中權力時是個無可指摘的好干部,然而自身堡壘雖然堅固,卻抵不住外圍“糖衣炮彈”的凌厲攻勢。面對自己一手提拔的干部譚凱送上的兩萬元紅包,楚懷南一度動搖;面對年輕貌美的電視女主播周茜,楚懷南差點兒在美色的誘惑中越陷越深。盡管如此,好不容易有驚無險地保住了一個革命者節操的他,最終還是為了兒子趟了一次渾水,當了一回讓自己不恥的行賄者,身兼父親和革命者雙重身份的他“心中徒然涌上一陣悲涼之感”。
《論語》里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俗語借用了來,又添上半句,說“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足見“環境檢驗法”在洞悉本性方面的可行性與有效性。同理,欲借小說中的少量人物、短暫人生最充分地揭示普遍人性,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將其推入一個“不正常”的環境,譬如“歲寒”,譬如“患難”。這樣,中國近一個世紀的風云變幻幾乎形成了一個天然的“人性檢驗場”,在其中沉浮了大半個世紀的楚懷南自然要比生活在改革開放大潮中的陳文秀能更深刻地體會人性的善惡美丑。個體命運在歷史洪流中的無常無奈,人性善惡在官場權謀中的脆弱搖擺,無不令人唏噓感嘆。
三、“現實批判”與《石峰鎮》
如果說《迷途》與《湄河紀事》的相似之處無論如何讓人覺得太多了一點,那么李運啟的最新力作《石峰鎮》一定能給讀者帶來耳目一新的閱讀感受。小說以麓陽市電視臺為中心,運用多人物多角度敘事手法,揭露了臺長馬申耀在位期間發生的一系列丑惡違規事件,通過對多樣人情、人性、人生的刻畫,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再逼真不過的“官場生態圖”。
翻開《石峰鎮》,首先會被它別具一格的敘事策略所吸引。《石峰鎮》與前面兩部小說一樣使用的是第一人稱敘事,但這次敘述者由一個人變成了五個人。有點閱讀經驗的讀者可能瞬間想到了美國作家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那些連一個標點都容不下的大篇囈語式段落至今還讓人多少有些發怵。別擔心,《石峰鎮》里面向讀者說話的都是頭腦清醒的正常人,沒有《喧嘩與騷動》里可憐的智障孩子班吉,也沒有《檀香刑》里可厭的狠心傻子趙小甲。小說的五個敘述者從自身立場出發輪流進行講述,他們不同的人際圈子和處世方式使小說的敘事內容從電視臺內部的人事糾葛輻射到了官場、商界乃至民間的世情百態,可見作者在情節處理上的獨具匠心和深厚功力。同時,正是這種對社會現實全方位多角度的呈現,從根本上保證了小說現實批判的深度與力度。
《石峰鎮》里第一個出場的講述者是麓陽電視臺生活頻道總監姜獻,雖身為臺里的高層管理者,但姜獻工作得并不如意,見多了臺里種種丑惡不公的他在備感無奈之后開始變得有些心灰意冷。透過他的講述,電視臺人事任命上的暗箱操作,多重利益下的官商勾結,接待交際時的鋪張浪費,領導作風上的奢靡不堪,無不讓人瞠目結舌。小說的第二個講述者是電視臺女主持人林萱,作為臺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員工,林萱所希望的只是能擁有一份平平靜靜的生活,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她還是身不由己地成了許多同馬臺長發生過關系的女記者中的一個。小說的第三個講述者是電視臺新聞頻道總監上官東,在他眼里,節目做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曉得領導喜歡什么才最重要。不論是勾搭女人還是謀求私利,馬臺長所做每一件惡事背后總少不了上官東的“一臂之力”。生活頻道《真相》欄目制片人馮彬是小說中第四個出場的講述者,通過他,作者把敘事范圍由官場深入到了普通民眾中間,記述了一個因政府包庇乃至縱容環境污染問題而導致一個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家破人亡的事件。小說最后一個講述者是電視臺女主持人紀蓉,堪稱“女版上官東”的她將“女版”二字發揮到了極致,憑著和馬臺長以及多位高層市領導長期保持肉體關系,紀蓉心安理得地為自己謀求著錢財和地位。通過她,作者把某些干部在生活作風上的污濁不堪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另外,《石峰鎮》還“理中含情”“剛柔相濟”,講述了幾個人物各自的家庭情感糾葛:林萱姜獻雖意趣相投但只能把感情藏在心里,馮彬韓雪雖歷經感情波折然有情人終成眷屬……
自文學誕生之日起,批判性便是其最重要的品格之一,或借古諷今,或針砭時弊,詩人們用手中之筆挑開一切社會丑惡現象的遮羞布,希冀一個更光明的人類世界的到來。從西方的狄更斯、易卜生、托爾斯泰,到中國的魯迅、茅盾、老舍,古往今來的無數作家終其一生都是“文學批判性”理念的忠實擁護者。小說《石峰鎮》的作者李運啟無疑也是其中的堅定一員。有些小說能使人長知識,但《石峰鎮》卻不由地讓人感嘆一聲:長見識!讀了《石峰鎮》才發現原來電視媒體行業也有這許多的限制無奈,作為政府與群眾之間紐帶的電視臺雖然要“為百姓代言”,但更需“替政府發聲”,它同樣是龐大官僚生態的一部分,它連著百姓的一端雖時有失效,但連著政府的一端卻始終緊繃。《石峰鎮》就這樣通過對廣闊社會現實細致深刻的揭露體現了文學的批判力量。
都說“文學是人類的精神食糧”,如果在此基礎上評價李運啟的小說,那么就可以說是“既好吃,又有營養”。這里的“好吃”指的是小說的可讀性,“有營養”指的則是小說思想性,而這種思想主要就體現為對人性與現實的深刻洞察。文藝圈向來有所謂“為人生而藝術”的一派和“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之分,“為藝術而藝術”固然瀟灑,但“為人生而藝術”說到底才是用文字發聲的作家們最為崇高的使命。正如魯迅先生昔日的呼吁:“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就此而論,作家李運啟通過自己的小說創作充分體現了一位中國當代作家的社會擔當與道德良知。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