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魂

何祉劍

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在繁華的都市里、在川流的人群中、在聳立的高樓間，正在出于一股狂熱，尋找自己的“路魂”。

——題記

晚霞在天際上燃燒著，點燃了風、點燃了云、點燃了飛鳥，又迅速蔓延至人間，點燃了他心中的愁緒。

他已漫步多時，心中卻依舊如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不知不覺已來到了古街深處。近處的房屋已不似前邊那么密集了，四周擁簇著參天的古樹。它們像巨頭獸的爪牙，向天際延伸著，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威嚴。古樹中間，隱約能看到一座二層小樓，牌匾上的“書店”二字蒼勁有力。莊重、規整，瀟灑飄逸的筆法，讓他浮想聯翩，情不自禁地在腦中構畫著這字、這樓的歷史。

走進書店，撲面而來的是綠蘿婀娜的長枝，它們相互交織，又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生長，似兩個嬌媚動人的女孩相互嬉鬧。書店并不大，只有幾張桌椅供客人休息。店內的過道十分逼仄狹窄，只能一個人側身通過，但那高大的書架和上面密密麻麻擺滿的書卻讓人驚嘆不已。它們在夕陽的微光中投下參差不齊的書影，縷縷書香，讓人沉醉。

等年輕人緩過神來時，才發現，店主已在他身旁靜坐多時了。那是一位耄耋老者，臉上堆滿了一層層皺紋，如一塊塊突起的巖石，又如一道道縱縱橫的裂紋，無言地陳述著歲月的滄桑。年輕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向老人彎腰以表敬意。老人也沖他一笑，說：“現在還來我這老書店的，除了幾位老友，沒有別人了”。年輕人也對這深藏于古街密林中的書店十分好奇與驚訝。他不理解，為何老人會將書店開在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于是兩人慢慢聊了起來。

老人是那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大學生，本有一份穩定而令人羨慕的工作，但卻不顧眾人的反對，沒多久就離開了。背井離鄉多年，他一直守著這書店，如今仍是孑然一身。但在他看來，每天都能徜徉在智慧的海洋當中，被書香浸潤，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愜意而恬然。而這，也正是他曾義無反顧、追求的夢想。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戰爭使我與家人音信杳然。來到這座城市后，我就再也沒有與他們見過面了。”老人望著門外燃燒的晚霞，眼中浮現出一絲悲傷。

年輕人聽完老人的故事，嘆了口氣。他羨慕老人能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他與自己美好的幻想相隔千里，現在的他，連在城市買套房的能力都沒有。他想向老人傾訴，卻又不知從何開口。一閉眼，那些文件，那些公務，那些責問，就全都向他襲來，攪成一團亂麻，他只能不停地嘆氣。

老人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緩緩地站了起來，將年輕人帶到了書店門前的那條路上，低沉、古鐘震嗚般的聲音在年輕人耳邊響起“小伙子，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樣的煩惱，也不知道，你所追求的是什么樣的生活，當你困惑時，忘記你迫切希望得到的繁華，放棄你被迫在做的事，你就能知道，你的靈魂到底屬于何方。”老人頓了頓指指眼前這條伸向遠方的路，又接著說：“你看這路，不管他怎樣蜿蜒曲折，都有他的方向。其實，每條路都是有魂的，若你選錯了路，即使軀殼在路上，魂亦在他方。”言罷，將年輕人遺落在書店的文件遞給了他。

年輕人離開書店后，反復思索著老人的話。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自己的魂到底在何方？路又在何處？那林立的摩天大樓，那喧囂的都市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他開始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對自己的想法產生了懷疑，又對自己的靈魂下意識地進行著思考……

回到辦公室，已是下班時間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密集起來了，從高樓向下俯視，就如巨人的手臂一般，將城市緊緊環抱。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那個時候，因為家境貧寒，他常常只能穿布鞋，每當看到同學們的新球鞋時，他就會無地自容。所以他最期待的就是過年的時候，得到新球鞋的那一刻，看到球鞋，他就仿佛看到了同學們投來的羨慕的眼光，心跳就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有時，他也不太理解，為什么他想要的總與別人一樣：讀大學時，想要最新蘋果手機、配置最高的筆記本電腦；找工作時，想要一份穩定的、收入高的工作；現在又想在這個城市買套房，組建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也就只能透支身體不顧一切地打拼。這難道就是母親曾在兒時常在他耳邊反復說的，人是有“貪欲”的，是永遠填不滿的，就好比一個底部有洞的水桶，不大的體積卻好像永遠無法盛滿。想到這，他好像找到了思索的方向、發現了自己的路。

暮色如一張巨口，吞噬著整個世界，天空越來越暗了。老板在離開前又來到了他的辦公室，督促他完成任務。他已經失去了耐心。一邊拍著桌子，一邊不斷地將音調提高，肥碩的身體隨聲音起伏上下顫抖著。他向年輕人下達了最后通牒：在這個星期內，議案不能成功實施，他將被解雇。面對老板的威脅，年輕人竟猶豫了，他緊拽著手中的文件，不敢翻開，仿佛它重逾千斤。

鎖上公司的門已是深夜了，但商業街依舊被絢爛的燈光和不絕的歡笑籠罩著。KTV里不時傳來的歌聲，是那樣尖銳刺耳；酒吧外一群奇裝異服的青年正夸張地吸著煙，空氣里彌漫著煙味，令人不適。不知過了多久，在一家高檔酒店門口，他忽然看到喝得爛醉如泥的老板被人摻扶著，劇烈的嘔吐。他注意到了老板身旁陪酒人的笑，那種笑，與他過去見到老板時的笑還真有幾分相似，那是多年職場磨練的產物。突然，他也笑了，不停地狂笑，發自肺腑，源于靈魂的狂笑……

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對自己的笑感到了惡心，他知道了自己該如何去做。

書店后的那片樹林里，月光之下，年輕人拿出了那份關于老街拆遷議案的文件，它的里面夾著一封辭職信，“辭職”二字閃耀著熠熠光輝。

他從未如此輕松過，自己的靈魂已然與一條全新的路融為一體，而在路上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個君王。

他上路了，也解脫了，不再被那種“枷鎖”束縛著自己的身體，用“咒語”綁架著自己的靈魂。他覺得人還是要為自己好好活一次，不為世俗所阻、不為金錢所折、不為人言所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