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
合上《科學怪人》的最后一頁,瑪麗·雪萊對科技怪物的哥特式陰郁描寫久久縈繞在眼前,人類社會和科學技術、道德秩序與欲望橫流,這些耳熟能詳的帶著一絲恐怖的未來感的字句盤踞在我的心頭——關于我們人類本身,關于我所從事的機器人研發,一切因何而起,又將何去何從……
“潘博士!”助理短促的招呼穿過嘈雜的實驗室,直擊耳膜的聲波震醒了神游在科幻世界里的我。“七點,您的新機器人發布會,別遲到!”晃過神來,看到員工在發光的屏幕面前和成千上萬的數據打著交道,實驗員在實驗室里操弄著手柄,紅光閃閃的收益額在巨大的LED屏幕上實時變化著,蹦跳的數值和蜿蜒的曲線肆意地炫耀研發人員閃亮的智慧成果;市場代表全體人類接收著科技的價值,以更高的效益回報……這一切活動都配得上“智人”的稱號。
七點,開會。“各位,N將開啟一個全新的時代!它可以一秒內進行億萬次的復雜計算,可以輕松探測全球范圍內的大氣與地殼活動,可以儲存超出全體人類記憶范疇的內容,同時,人類所具有的語言交流也可以實現,畢竟一切都可以轉化成代碼啊!”主持人激動不已,仿佛已經看到那些和N一起降臨在人間來日可期的未來。“讓我們見證N的誕生,見證人類新的起點!”隨著遮蓋在N上的紅布被掀起,臺下經久不息的掌聲混雜著瑪麗·雪萊的文字灌入我的腦海中——“嶄新的開始!”他們說。僭越、操縱、懲罰,她說。“為了未來!”他們喊。摧毀、崩潰、混亂,她說。“最聰明的機器人!”他們狂呼。取代、顛覆、人類的謝幕,她說。
臺上,萬眾矚目,N開始按照編號的代碼進行自我介紹,華麗地演示了已經測試無數遍的定位查詢功能,流暢地表演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快速計算。它淋漓盡致地展現著完全可以稱之為聰明的功能。明明是我一手研發的機器人,明明是我將沸騰的熱血與精力灌注在演算和實驗中,可那些成果的結合卻在此刻顯得那么冰冷和陌生,N距我千里之外,它太聰明了,曾經深深扎根在我心中的科技夢開始搖搖欲墜,我不住地害怕。“感謝首席研發師潘明博士的精彩設計,”大家的目光投向我,“下面請潘博士上臺說一說設計理念,歡迎!”掌聲轟得響起,卻在我耳畔倏地減弱成嚶嚶的弱音,一陣一陣的音浪把我推上聚光燈下的發言臺。立定后,臺下鴉雀無聲,只有N靜立在我身旁,發出微弱電流的滋滋聲。我胡亂說了幾句客套話就下臺了,我也不記得我說了什么,只記得腦海中上演了一場“人類強化”的博弈。
走出會場,被夜色的法蘭絨包裹,慶幸自己逃脫出那一切都被標記為“未來”的元素——白熾燈下的藍光電腦,放在旋轉臺上展示的迷你機器人,和不知為何總給我以危機感的太聰明的N……
回到家中,難以入眠,便索性踏入后院,因住在郊區常常得以一覽市中心少見的星空。抬起頭,瞇起眼睛,感覺夜幕下的繁星好像無盡,天無盡,空也無盡。霎時,想起林清玄的詩:鷹/穿過目光的極限/消失在地平線/其實/鷹并未消失/世界也沒有極限。清風徐來,是啊,我們所在的星球,在無限的時空中并不唯一,也許我們的天際線是另一種生物的地面。人類之于萬物,地球之于寰宇,現在,我們以為的極限也許渺小又渺小,我們以為的無窮實際微不足道也。
畢竟,從十萬年前走來的這一路,有多少曾以為的極限遮擋在人類進步的面前。可那些畏難沒有將人類禁錮。大腦引領人類向前,超越曾經不敢觸及的夢。我們沒有極限,且機器人不能相比擬:N的語言無法觸及代碼以外的領域,而我們卻無時無刻不創造著新的詞匯;地理系統無法突破航天器的界限,但我們卻能天馬行空構想出無數地質假說與物理模型,上九天下九淵無所不達。之所以沒有極限,是因為不論夢幻的、理性的、超現實的思維都沒有羈絆——反思和辯證、已知和未知,明白自己的渺小所以要一次次掀起進步的浪潮。也許我們永遠無法想象下一個奇異點的世界如何強大,也許會有看我們似螻蟻般的物種不屑地將人類置之不理;即使機器和科技愈來愈四通八達,即使AI和基因工程一次次挑戰人類的想象……我依然篤定地相信,《科學怪人》所擔心的末日不會在現實上演,因為人類享受思維在茫茫天地間的飛躍與纏綿,懂得“不自滿者受益,不自是者博聞”。
再一次,我來到熟悉的實驗室,輕撫N那硬朗的纖維肩膀。同事依然沉浸在工作中,股票的數值依然在波動。那時,我不再恐慌N的誕生,不再畏懼面對即將叩開的未來,因為那些都是將要迎面而上的挑戰,都是人類嶄新的起點。一切因智慧而生,向著更高的智慧而去——我如此回答瑪麗·雪萊。
終于,我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機器人一定會比人類更聰明,但人類一定會比機器人更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