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一
當談論唐詩時我們常常會提到一個詞,叫作“宇宙意識”。與終日于書房中吟詩的宋人不同,帶有北方文明血統和游牧民族氣質的唐朝詩人有更多機會出走,去面對日月山川,感受時間與空間的停滯、擴大。由此,他們的詩作中常常透露出驕傲、孤獨與荒涼,以及一種心系蒼生的責任感。
任何人或物在面對絕對的闊大時,都會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們無法抵抗渺小——渺小來自于絕度力量上的差距,地位的懸殊,甚至是內心的軟弱??扇艘餐苓_到高尚,這似乎是一個矛盾的命題。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的《春江花月夜》中,張若虛在面對著“明月潮水”“江天一色”的壯麗景象時,身處歷史的洪流與生命的追問中,如一顆沙粒之于整個沙漠般渺小。他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暫,卻也想到了那未歸家的扁舟子與暗自垂淚的離人,想到了他們的悲歡離合。這實在令人驚訝:當一個人處于如此無足輕重的境地時,他竟會思考其無數人的命運。彼時的張若虛在感受宇宙的過程中實現了內心的擴大,可以說,他達到了另一程度上的高尚。
無論是在自然背景下,還是在社會、現實背景下,渺小與高尚都不是對立的,甚至含有某種相關性。渺小與高尚是相生的,或者說,有時,正是渺小造就了高尚。王爾德的有句名言:“我們都生活在下水道里,卻仍夜夜仰望星空。”生活在舒適的溫室中的人們日日忙碌著,用終將灰飛煙滅的名利將自己捆綁,眼中只有這擁擠而吵擾的平面世界——他們是鮮少抬頭的。但經歷過下水道的陰冷與狹小的人們,卻會因對溫暖與廣闊的渴望而仰望星空。他們經歷過渺小與卑微,卻也因此擁有了對世界的包容和更高的追求。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蘇佩里是一名飛行員,他到未知之地飛行。但他追求的并不是單純感官上的刺激,飛行的過程中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卻又感到各種情感融入生命中所帶來的偉大。在這樣的旅行中,他通過包容與認知他人的尊嚴,而觸碰到自己內心的尊嚴。他說“自此我渴望自由,珍視思想,并在意一切高尚的靈魂?!?/p>
也許,唯有經歷里行刑前的最后一秒與西伯利亞的寒潮,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能寫出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當魯迅在日本留學時經歷了自己的軟弱和無力后,才會生出棄醫從文的念頭,以一支筆來照亮青年人的路。無邊的荒涼與殘酷讓人變得渺小,但也正是這些生命中的沖突、侮辱、對抗與踐踏,讓人獲得了堅強、寬容、博愛、敢于追求的高尚品質。
卡夫卡說:“人只有經歷了自己的渺小,才能達到高尚?!泵鎸χ匀慌c現實的殘酷,卻也正是我們發現自我契機的時刻。一滴最微小的水中,卻恰能折射出太陽純正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