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梅雨之夕》,是一部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說。作者運用內心獨白、夢境、幻想,甚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和性心理學的有關理論和知識,淋漓盡致地向讀者們展示了主人公細膩微妙而又復雜曲折、回環(huán)往復的性愛心理過程。主人公的性愛心理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一見傾心,怦然心動階段;躍躍欲試,如愿以償階段;想入非非,墜入夢境階段;回歸現(xiàn)實,悵然若失階段。
關鍵詞;施蟄存;《梅雨之夕》;心理分析;性愛心理
作者簡介:代柯洋(1980.3-),女,漢族,山東菏澤人,銅仁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和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0-0-02
施蟄存的小說往往被人們成為心理分析小說,他自己也曾深有感觸地說:“二十年代末我讀了奧地利心理分析小說家顯尼志勒的許多作品,我心向往之,加緊了對這類小說的涉獵和勘察,不但翻譯這些小說,還努力將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1]施蟄存的小說,并不以奇詭的故事娛樂讀者,“而是以一種極藝術、極生動的方法來記錄一些‘心理的或‘社會的現(xiàn)象”[2]《梅雨之夕》作為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的代表性作品,“關注更多的是人在特殊情況下隱秘的、不可遏制的心理沖動”[3]。
《梅雨之夕》幾乎沒有什么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它只是向我們講述了一個已婚男人在一個凄迷、灰暗、朦朧的梅雨的黃昏邂逅了一位沒帶任何雨具的美麗、孤寂的少女,為其美麗的容貌所打動,然后主動提出撐傘送其一程的故事。故事雖說簡單平凡,但主人公在此過程中的心理變化過程,或者說作品的心理描寫卻非同尋常又耐人尋味。心理描寫作為一種刻畫和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對反映人物心靈深處的變化,挖掘人物內心隱秘的情感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在文本中,作者深入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運用內心獨白、夢境、幻想,甚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等一系列心理表現(xiàn)技巧,追隨著主人公意識活動的軌跡,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主人公細膩曲折而又復雜微妙的性愛心理。從文本看主人公的性愛心理大致可分為以下四個階段:
一、一見傾心,怦然心動——性心理的萌動階段
作品一開篇就營造出了一種特殊的藝術氛圍,為主人公設置了一種特殊的心境,為主人公性意識的萌發(fā)埋下了伏筆。下了班本該回家的主人公卻因為一場梅雨而被耽擱了下來,一直到下午六點鐘滿街燈火的時候才走出了辦公室。這時天色雖然“早已重又冥晦下來”,但主人公雖有一把上等的好傘卻并不急著回家,而是看似悠閑地觀賞著燈火下的街景,甚至無聊地數(shù)著從電車里下來的乘客。此時,主人公發(fā)現(xiàn)從電車中走出一位美麗的少女。在如此的環(huán)境中,如此的心境下,少女的出現(xiàn)勢必會引起主人公別樣的感受。主人公被壓抑的潛意識,此時蠢蠢欲動。
因為沒帶任何的雨具,少女只好來到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躲雨。主人公被少女的美貌所吸引而怦然心動,接著開始注意,并細心欣賞她的美麗:容顏姣好,鳳儀溫雅,肢體停勻……少女急于想招呼一輛人力車回家,但卻事與愿違,大路上清寂地未能發(fā)現(xiàn)任何一輛車子的蹤影,于是只好帶著煩惱的眼神孤寂地呆望著那好像永遠也下不完的梅雨。與少女相比,主人公卻并不嫌厭這淙淙的梅雨,倒還暗自歡喜,甚至覺得這雨“朦朧得頗有些詩意”。這時主人公卻想到了在家等他回去一同吃晚飯的妻子,可由于本能的力量過于強大,主人公最終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腳步走向了少女,并且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并不是出于對少女的依戀意識,而僅僅是因為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一個有擔當?shù)哪腥私^不會棄這個陷入困境的少女而不顧。
從表面上來看,主人公似乎僅僅是對美的欣賞而無其它的意識,實際上卻是其內心深處性意識萌動的結果。主人公的行為與其說是因為“美”,不如說是因為“異性的美”,或者更進一步說是因為“美麗的異性”——梅雨下美麗而又孤寂的少女。梅雨、美麗、孤寂、少女四者缺一不可,滿含愁緒的迷蒙的雨,無助的、美麗的、孤寂的少女,其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副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畫面。這樣的場景無疑對男性是具有極大誘惑力的,自然也喚起了主人公內心深處隱秘的被壓抑的欲望。“被壓抑的欲望是什么性質的欲望呢?弗洛伊德以為主要是性的欲望;性的擾亂是神經病的根本原因”[4],并對“人生的各方面都有密切的關系”[5]。于是主人公便密切地關注著少女,甚至顧不得家中等他回去吃晚飯的妻子,硬是留了下來。
二、躍躍欲試,思前想后——性心理的發(fā)展階段
梅雨還在淙淙地下著,少女身上薄薄的綢衣已被這“輕薄”的雨打濕而失去了它應有的“效用”,但馬路上依然沒有人力車夫的蹤跡。此時,主人公的欲望似乎顯得更加合理,他希望用自己手中的傘為少女遮擋這“淫雨”,于是開始更加密切地關注著少女,期望她能夠覺察到他的好意,并主動向他尋求幫助。但是,主人公看到的卻是少女“銳利”和“驚異”的目光。顯然,少女對主人公懷有警惕,主人公也擔心少女會懷疑他不懷好意,所以只好將目光從少女身上戀戀不舍地移開。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雨還在繼續(xù)地下著,主人公也仍然像等待著什么。這時少女又把“驚異”的目光投向了主人公。主人公覺得,少女這次的目光分明是主動向自己求助的意思,于是便大著膽子移近了少女,并將傘分一半蔭蔽她。主人公試圖接近少女的嘗試終于如愿以償了,但主人公的臉此時卻紅了,這是主人公自從結婚以來不常有的情況。
主人公躍躍欲試想接近少女,可以說是他潛意識中本能欲望的外在表現(xiàn),但由于現(xiàn)實因素的制約,這一本能欲望一度被強壓制了下去;但由于本能欲望的力量過于強大,它要想方設法突破現(xiàn)實因素的制約而得以發(fā)泄,于是主人公便有了“自己想送少女一程”而變?yōu)椤吧倥鲃酉蜃约呵笾钡母杏X。主人公的本能欲望此時似乎變得合情合理了。
但就在主人公似乎心安理得的時候,他“臉紅了”。這里的“臉紅”正是一種典型的性心理的外在體現(xiàn),是一種被婚外異性理解和初步接受后的欣喜和激動的表現(xiàn)。在此階段,作者巧妙地通過主人公與少女兩次目光的對視,以及一連串的發(fā)問,將主人公那種“糾結、掙扎、猶豫、躍躍欲試而又思前想后”的矛盾性心理刻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三、想入非非,墜入夢境——性心理的高潮階段
試圖接近少女的愿望如愿以償之后,主人公自然十分激動,甚至感到無比的幸福。可是在激動、欣喜之際,主人公再一次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害怕被熟人看見,于是把傘壓得很低,使旁人看不到他們的“臉面”,除非有人故意低下身。
安保措施完成之后,主人公開始近距離地欣賞并享受少女的美。此時,主人公突然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少女像極了他初戀的那個女孩。據(jù)審美心理學分析,“當一個人沉醉于他的審美對象時,是很容易勾起他深層意識里的情感經驗的,尤其是少年時代的情感經驗。反過來,這種情感經驗的復活又加深了他對審美對象的情思”[6]。主人公把眼前的少女誤以為自己的初戀,實際上是一種在特殊心態(tài)下所導致的情感錯位反映,是主人公潛意識中真情的暴露。這種情感錯位使主人公浮想聯(lián)翩,陷入了一種情感危急之中。當主人公沉浸在這“美夢”中的時候,眼前卻出現(xiàn)了妻子的幻覺,她正用憂郁的眼神望著主人公和他身旁的少女。
主人公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也是可以理解的。一方面,在“本我”欲望的支配下,他渴望接近少女;但另一方面又受到現(xiàn)實的和倫理道德方面的因素的制約,“自我”時刻又在提醒自己,所以在自己想入非非時眼前就出現(xiàn)了妻子的幻覺。這里的“妻子”已不僅僅代表妻子個人,她實際上代表著一種現(xiàn)實的和倫理道德的規(guī)則,起著監(jiān)視和規(guī)范主人公的行為、制約主人公性心理進一步發(fā)展的作用。
四、回歸現(xiàn)實,悵然若失——性心理的結局階段
盡管主人公在“夢中”似乎看到了妻子憂郁的目光,但這仍不失為一個“好夢”。它使主人公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一陣微風吹來,少女在微風的吹拂下顯得更是嬌媚和富有詩意,使主人公不禁想起了日本名畫《夜雨宮詣美人圖》中的女郎和古代的一句詩——擔簦親送綺羅人,并且似乎聞到了少女的發(fā)絲散發(fā)出的粉香。此時主人公猜想:也許在旁人的眼中,自己或許已經成為了少女的丈夫或情人了。主人公陶醉在這“自譬的假飾”中而洋洋得意著,心中產生了一種無以倫比的幸福感。這時主人公潛意識中的“本我”欲望已經非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了其意識層面。但“美夢”易破,主人公耳邊不知什么時候傳來了少女“不必送了”的“嚶響”。主人公仍意猶未盡,驀然驚覺,很不情愿地收攏了手中的雨傘,并“怨懟”天公為何不再多下半個小時。主人公不愿就此結束這場美麗的邂逅,于是又提出了再送一程的請求,但聽到的卻是少女委婉端莊的謝絕,因此不得不識趣地告別少女。
隨后,少女消失在了梅雨后的黃昏里,主人公則如夢方醒,悵然若失坐上了一輛人力車。但主人公仍心有不甘,不自覺地幾次想張起手中的雨傘,朦朧地覺得天還在下著雨,少女依舊在身旁。直到來到自家門前,主人公仍如在夢中,以至于把妻子的聲音誤以為少女的聲音。門開之后,在堂中通明的燈火下主人公才徹底清醒。
主人公在內心深處經歷過一番激烈的情與理的沖突之后,終于從一場“白日夢”中清醒,思緒從幻想回到了現(xiàn)實,身體和心靈也一并回歸了家庭,一切又都歸于平靜。
施蟄存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基礎上向讀者們展示了主人公邂逅少女后性心理活動的全部過程,尤其注重揭示主人公人格中“本我”與“自我”的矛盾與沖突。這種矛盾與沖突,在第四階段尤為明顯。在此階段,主人公頻繁地穿梭于“本我”與“自我”之間。與少女分手后,一方面,“本我”仍心有不甘,對少女依然戀戀不舍,總覺得“有一樁事情還沒有做完成”,“心里還有一種牽掛”,所以才有了幾次想把雨傘張開的沖動和把妻子的詢問誤以為是少女的聲音的幻覺;另一方面,“自我”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切的非真實性,意識到妻子就是妻子,她并不能變幻為少女。
施蟄存,一方面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基礎上,對主人公的心理尤其是性心理、性意識進行了具體細致而又真實的展現(xiàn),肯定人的欲望,呼喚人性的回歸;另一方面又使主人公的性心理和性行為符合中國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發(fā)乎情,止乎禮,使作品顯得含蓄蘊藉,并呈現(xiàn)出一派清麗淡雅之氣。
通過閱讀此作品,我們仿佛跟隨著主人公進行了一次朦朧而又美好的愛之旅,其中充滿了無邊無際的遐想、無窮無盡的回味。作者以內心情感的隱秘、含蓄和氛圍的虛幻、朦朧,拓展了心理分析小說的表現(xiàn)空間和表現(xiàn)技巧。《梅雨之夕》也因此成為了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的上乘之作,引起了讀者們普遍的共鳴。
注釋:
[1]施蟄存.關于從現(xiàn)代派一席談[N].上海:文匯報,1983年10月18日。
[2]施蟄存.施蟄存七十年文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74頁。
[3]胡笑梅.《梅雨之夕》的U型和倒置U型的原型敘事結構[J].安徽:黃山學院學報,2009(1)。
[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刷館,1986年版,第4頁。
[5]楊迎平.施蟄存小說與弗洛伊德理論[J].陜西:小說評論,2010(4)。
[6]羅田.一幅清麗淡雅的“心畫”——施蟄存《梅雨之夕》心態(tài)描繪[J].名作欣賞, 19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