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仙
摘 要:作為北宋古文大家,歐陽修的散文創作“文備眾體”且“各極其工”,他的“六一風神”改變了宋初雕琢浮靡的文風,使平易自然的古文成為后世散文創作的主流。天圣九年(1031)至景祐元年(1034),歐陽修在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洛陽錢惟演幕府時期在其人生經歷中有著特殊的意義,特別是與尹洙、梅堯臣等人的交往和詩文切磋,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本文以歐陽修仕洛時期的散文創作為研究對象,試圖揭示這一時期歐陽修散文的特點,并就此時期的散文創作對歐陽修日后創作的影響作進一步的梳理。
關鍵詞:歐陽修;洛陽;由駢入散;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0--03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一生經歷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在詩賦、歷史、金石等各方面都卓有成就,是宋代文化孕育的第一個“百科全書式”的文人。尤其是他的散文,“上承韓柳,下啟三蘇”,開一代風氣。《宋史·文苑傳》記載:“國初,楊億、劉筠猶習唐人聲律之體,柳開、穆修志欲變古而力弗逮。廬陵歐陽修出,以古文倡,臨川王安石、眉山蘇軾、南豐曾鞏起而和之,宋文日趨于古矣。”[1]身為古文大家,歐陽修散文的創作和成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仕洛時期的散文創作正是這個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洛陽的創作環境
天圣八年(1030),歐陽修進士及第,五月,授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充西京留守推官。次年三月,他到達洛陽,“三月入洛陽,春深花未殘。龍門翠郁郁,伊水淸潺潺。逢君伊水畔,一見已開顏”。[2]少年意氣的歐陽修來到了有著深厚文化積淀的洛陽,濃郁的歷史文化氣息和美麗的自然山水深深地吸引著他,再加上他的上司錢惟演喜好文章,所以歐陽修能夠有時間和精力來進行文學創作。歐陽修在《河南府司錄張君墓表》中寫道:“天圣明道之間,錢文僖公守河南。公,王家子,特以文學仕至貴顯,所至多招集文士。而河南吏屬,適皆當世賢才知名士,故其幕府號為天下之盛。”[3]
錢惟演幕府寬松的吏治環境和禮渥文士的政策使他周圍聚集了一大批名賢文士,這就給歐陽修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良好的環境。關于洛陽時期的交游,歐陽修的詩歌中多有記載,如:
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賢。希深好風骨,迥出風塵間。師魯心磊落,高談羲與軒。子漸口若訥,誦書坐千言。彥國善飲酒,百盞顏未丹。幾道事閑遠,風流如謝安。子聰作參軍,常跨破虎韉。子野乃禿翁,戲弄時脫冠。次公才曠奇,王霸馳筆端。圣俞善吟哦,共嘲為閬仙。[4]
這首詩中所涉及到的文士有謝絳(字希深)、尹洙(字師魯)、富弼(字彥國)、王復(字幾道)、楊愈(字子聰)、張先(字子野)、孫長卿(字次公)、梅堯臣(字圣俞),他們的文學創作對宋代文學有著重大的意義,如謝絳和尹洙是宋初古文運動的主將,梅詩的平淡開創了別具一格的宋詩。歐陽修與這些友人朝夕相處,游山玩水,宴集酬唱,切磋詩文,開始拋棄時文創作,轉向古文的寫作。在洛陽期間,歐、梅之間多次進行詩文唱和,如明道元年(1032)春,歐陽修、梅堯臣和楊愈三人同游嵩山,歐陽修作《嵩山十二首》,梅堯臣作《同永叔子聰游嵩山賦十二題》等。在詩歌唱和中,他們互相交流、切磋與批評,梅詩的平淡風格對歐陽修的詩文探索產生了有益的影響。歐、梅的詩文集都是從天圣九年開始收錄作品的,由此可見洛陽時期的詩文創作是他們從事文學創作的起點,對他們以后的文學風格和文學主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對歐陽修來說,仕洛時期不僅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更奠定了他一生的文學基礎。從歐陽修的整個文學創作來看,洛陽時期的文學創作是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為他成熟的古文創作奠定了基礎。
二、仕洛時期“由駢入散”的散文創作
歐陽修仕洛始于天圣九年(1031),止于景祐元年(1034),《居士外集》中收錄了他在這一時期創作的散文共26篇。本文將主要以此時期的游記文為研究對象,同時將洪本健先生在《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中考證為這段時間創作的3篇也列入考察的范圍,即:《樊侯廟災記》(明道二年作)、《戕竹記》(明道元年作)、《養魚記》(明道元年作)。游記文重在敘事,從內容來看,歐陽修這一時期的游記文可以大致的分為兩類:一類重在寫景,如《游大字院記》等;另一類則重在議論:如《非非堂記》、《東齋記》等。下面將分類論述:
第一類,寫景文。歐陽修在洛陽游覽風景名勝,創作了許多寫景之作,現存文集中這一時期散文的代表作有《游大字院記》和《從翠亭記》兩篇。分別寫于天圣九年和明道元年:
六月之庚,金伏火見,往往暑虹晝明,驚雷破柱,郁云蒸雨,斜風酷熱,非有清勝不可以消煩炎,故與諸君子有普明后園之游。春筍解籜,夏潦漲渠,引流穿林,命席當水,紅薇始開,影照波上,折花弄流,銜觴對弈,非有清吟嘯歌,不足以開歡情,故與諸君子有避暑之詠。[5]
見山之連者、峰者、岫者,駱驛聯亙,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崪然止。來而向,去而背,頹崖怪壑,若奔若蹲,若斗若倚,世所傳嵩陽三十六峰者,皆可以坐而數之。[6]
第一篇是歐與謝絳、尹洙、梅堯臣等好友游洛陽大字院時作的一篇記文,從文章來看,雖然沒有了像他之前為應試而寫的《左氏失之誣論》、《上胥學士書》一樣“麗以靡”的駢文句式和艱澀的用典,但是四字句式的連用,句與句之間的對仗所造成的駢文意味仍然十分濃厚,顯然是他剛開始嘗試用古文創作的作品。相比之下,第二年寫的《從翠亭記》,其句式參差,以四字、三字相間,用詞也相對自然平易,并且有“者”、“之”等助詞的運用,行文更顯自然。兩相對比,歐文散文化的趨向更加明顯。
第二類,議論文。歐陽修在洛陽時期的游記文中議論之作占了所存作品的一半以上。這些文章或借日常生活中所遇之平常事抒發自己的人生感慨和思考,或發表自己的政論觀點,從自然平易到激切昂揚,風格不一。這一時期歐陽修的古文創作深受尹洙的影響,如《宋稗類鈔·文學》卷一八寫道:
公大創一館,榜曰“臨轅”,既成,命謝希深、尹師魯、歐陽公三人各撰一記,期以三日后宴集賓之。三子相掎角以成。文就,出之相較,希深之文僅五百字,歐公之文五百余字,獨師魯止三百八十余字,而語簡事備,復典重有法。……歐公終未服在師魯之下,獨載酒往,通夕講摩。師魯曰:“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諸君文誠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爾。”永叔憤然持此說,別作一記,更減師魯文廿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師魯謂人曰:歐九真一日千里也。[7]
從這段材料可以看出,當時的西京錢氏幕府文人的確是在“相與作為古文”,而且其為文標準也不同于時文的駢儷與雕琢,而是相互推崇“語簡事備”和“典重有法”。特別是尹洙于歐陽修而言,是亦師亦友的關系,他的教導使得歐陽修的散文進步很快,同時尹洙作文善議論的特點也影響了歐陽修這一時期側重于議論的游記文。
例如,歐陽修天圣九年作的《伐樹記》,是一篇寓言式的哲理記體文,此文以人物對話為線,從修園伐樹之小事記起,繼而聯想至萬物的“幸與不幸”的不同境況,旁以事例佐證,得出“凡物幸之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從而對莊子“以無用處無用”的人生態度發出質疑。明道元年作的《河南府重修使院記》和《河南府重修凈垢院記》都夾敘夾議,均是前半部分以史起論,格調較高,后面則略顯不足,且文章之神氣不能一以貫之。而這一年寫的《非非堂記》則是對自己處身之道的思索,表達自己“寧訕無諂”、“以非非之為正”的處世原則。文章簡潔有序,剛開始以“權衡”、“水”為喻,指出靜處之利,然后推及己身,由“心靜”到“是是非非”再到自己的“寧訕無諂”,最后交代作記之由來,全文僅200余字,且兼用“之”、“也”、“乎”、“焉”等助詞,行文流暢,其進步顯而易見。
在《戕竹記》中,歐陽修將思慮從自身轉向社會,以壬申之秋洛陽伐竹“與公上急病”之事,先敘后議,由伐竹之事層層遞進,指出天子、有司應該多多思慮“斂取無藝”的危害,全文敘述一氣呵成,立論婉轉委曲,已經頗有“六一風神”之貌。
歐陽修仕洛時期創作的散文中,最成熟之作當屬他在明道二年寫的《上范司諫書》。他在文中慷慨陳詞,“前半極言諫官之重,后半塞其‘有待而言,節節生,節節引,絲聯珠貫,絕似昌黎與于襄陽書”。[8]全文論述層層遞進,勸誡之語激切卻又委婉,不卑不亢,足以與之后的《與高司諫書》媲美。這篇文章不論在立意、語言、章法,還是風格上,都已經是很成熟的作品了,奠定了歐陽修此后散文的基本格調。
三、仕洛時期的散文特點
歐陽修在洛陽時期不僅積極進行古文創作,而且還形成了自己初步的文道觀,這一觀念對他以后的散文創作有著深刻的影響。同時,這一階段的古文創作也奠定了他此后散文的一些基本特征,簡要論述如下:
首先,歐陽修這一時期的寫景文吸收駢文對仗工整的優點,逐步形成自己平易自然的整體美學追求,這一特點在他后來的散文創作中得以延續并日益成熟。我們可以從以下的兩段話中感受到這一聯系:
見山之連者、峰者、岫者,駱驛聯亙,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崪然止。來而向,去而背,頹崖怪壑,若奔若蹲,若斗若倚,世所傳嵩陽三十六峰者,皆可以坐而數之。[9]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清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10]
前一篇是三、四字相連對仗,而在第二篇中,句內對仗,句與句之間也互相對仗,而且助詞的運用更加靈活多變。可以看出歐陽修在洛陽時期創作中已經開始積極借鑒駢文的對仗,從而使古文的句式更具韻律感,同時用詞也以平易為主,這為他后來優秀的寫景游記文的創作奠定了基礎。
其次,歐陽修仕洛時期的散文還表現出長于議論的特點。這一特點直接承繼于尹洙,經過發展,最后形成了他自己的鮮明的特色。這一時期他的議論文篇幅都比較短小,這主要是師法尹洙學《春秋》的“簡而有法”。具體來看,《河南府重修凈垢院記》276字,《非非堂記》212字,文章越來越簡短精煉。《與范司諫書》的章法、曲折、氣勢,都可以和三年后的《與高司諫書》媲美,堪稱這時期的古文成熟之作。因此這一時期的學習春秋之法實際上奠定了歐文的“紆徐委備”之美,而這也是“六一風神”的重要內涵之一。
最后,他這一時期的文道觀對之后文學理論有重要的影響。在《與張秀才第二書中》,他確定了“道”的主要內涵,并且對時文進行了批判,把“易知”、“易明”作為創作文章的標準。“尤其是易明易知的思想對促進他文章的‘平易、‘自然的風格的形成,對推動北宋古文運動取得全面成功產生了一定作用。”[11]此外,他還提出了文的另一標準“信”(即真實),這可以說是他之后“事信言文”理論的雛形。
注釋:
[1]脫脫等撰:《宋史》卷四三九,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997頁。
[2]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8頁。
[3]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二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83頁。
[4]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二,第1288~1289頁。
[5]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668頁。
[6]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一三,第1665頁。
[7]潘永因著、劉卓英點校:《宋稗類鈔》,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年版,第371~372頁。
[8]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一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754~1755頁。
[9]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665頁。
[10]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卷三九,第1021頁。
[11]黃一權:《歐陽修散文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頁。
參考文獻:
[1](宋)梅堯臣著.朱東潤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宋)歐陽修撰.李之亮箋注.歐陽修集編年箋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7.
[3](宋)歐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元)脫脫等撰.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洪本健.歐陽修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5.
[6]黃進德.歐陽修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王水照.王水照自選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
[8](韓)黃一權.歐陽修散文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9]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0]馬茂軍.宋代散文史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1]劉越峰.慶歷學術與歐陽修散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12]崔銘、王水照著.歐陽修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
[13]馬茂軍.西京幕府中的尹洙與歐陽修[J].松遼學刊.1997(1).
[14]祝尚書.重論歐陽修的文道觀[J].四川大學學報.1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