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后冷戰時期的國際關系研究領域長期存在一個重要理論困惑:民族主義何以持續影響國際政治進程?然而,國際關系研究傾向于將民族主義作為自變量來對待,用于解釋各類國際問題的產生,而很少對民族主義本身進行研判。雖然社會科學的各個分支對民族主義的國內因素作出了深入系統的探討,但是對國際體系層面的誘因依然缺少了解。本研究嘗試彌補上述認知缺口,通過分析國家利益和國際承認兩個自變量之間的互動來解釋民族主義的發生。筆者認為,民族主義理論對國家利益的證成具有明顯的內向性,但民族主義的訴求又是雙向的:一方面從民族國家的獨特性出發,強調獨立自主,拒絕外部干涉;另一方面又對外部認同和民族榮譽抱有極大關切。國際社會中“承認的政治”的興起挑戰了作為民族主義倫理基礎的特殊主義,導致了國家行為在很多情況下需要向外部尋求正當性。“承認的政治”不僅扮演著國際大眾輿論的角色,更參與具體爭端問題的解決,這與民族主義對國家利益的規定存在原則上的不兼容,進而引發民族主義的激烈回應。
【關鍵詞】“承認的政治”民族主義國際社會國家利益
2016年以來的世界政治再次目睹了民族主義左右國內議程、改變國際局勢的潛在力量,以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為代表的一系列“黑天鵝”事件,使得國際觀察家們重新聚焦“國家邊界”“國家利益”等傳統概念。冷戰后曾被預言即將消亡的民族主義,在政治上展現出持久的生存能力和隱秘的重要性。在全球資本主義不斷消解民族邊界、挑戰國家政府職能等諸多不利因素的沖擊之下,民族主義何以持續影響國際政治進程?其長期存在乃至周期性繁榮的動能從何而來?由于對“歷史終結”的樂觀信念,國際關系學界對民族主義的關注進入低潮期,民族主義逐漸成為批判的對象,而不是解釋的對象。
在國際關系研究中,長期存在只將民族主義作為自變量來使用的傾向。例如,用德國民族主義解釋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用猶太民族主義解釋巴以沖突,用俄羅斯民族主義解釋烏克蘭危機,用不列顛民族主義解釋英國“脫歐”。類似的因果分析逐漸形成一種標準陳述,而且自變量和因變量的位置很少顛倒——是民族主義導致了沖突和矛盾而不是相反,這種特征在對第三世界國家民族主義的研究當中格外顯著。然而,一個非常關鍵但經常被國際關系學者選擇性忽視的問題是:民族主義可能導致沖突,但是什么導致了民族主義?
國際關系學者們傾向于認為,研究上述問題是人類學、民族史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的學科責任。這或許是一種頗為合理的假定。然而,系統地關注是什么導致了民族主義的學科通常很少探索國際體系層面的變量,這一學科群體的概念和理論工具多集中于國內層面,例如政黨、媒體、教育、就業、收入分配、市民社會、家庭結構甚至文學藝術。在這樣的前提下,民族主義研究中發展較為成熟的解釋變量有歷史仇恨、異族壓迫、資源競爭、宗教文化差異、精英的政治動員,等等。例如,杰克·施耐德(Jack L.Snyder)討論了民主化與民族主義之間的關系,他的研究問題是:民主化過程中,什么樣的社會條件和政治結構更容易導致民族主義的爆發?卡爾·多伊奇(Karl W.Deutsch)將現代社會的傳播體系與民族認同聯系到一起,他指出只有借助發達的傳播手段和傳播網絡,精英階層的觀念與利益才能夠跨越地理局限影響數量龐大的民眾。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將多伊奇的思路發揚光大,他強調報紙和小說在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對中國民族主義個案的分析也同樣如此,一個經常被提及的自變量是近代史上的“百年國恥”,半殖民地的經歷為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心理和歷史背景,使得復興、雪恥成為團結各種社會力量的共同訴求。
即便那些對跨國力量和超國家行為體感興趣的學者,也更傾向于考察政治單元之間的互動而不是體系層面的變量,這類研究的題目通常是“南北蘇丹族群沖突的宗教和歷史原因”“印巴戰爭與爭議領土的邊境管制”或“法國穆斯林移民的身份困境”。換言之,大部分從國際視角來研究民族主義的學者所檢驗的研究假設還是肯尼思·華爾茲(Kenneth N.Waltz)在《國際政治理論》里面批判的還原主義理論,盡管還原主義本身并不一定損害這些研究基于各自學科定位的重要價值。華爾茲在這部只有九章的作品中,用了四章的篇幅來討論認識論和方法論問題,其重點就在于區分還原主義理論和系統理論。例如,用美國的經濟需求來解釋它對霸權的追求,雖然看似討論的是霸權秩序或國際體系的問題,但是其使用的自變量均為單元層次的——美國的國內需求、民主過程和對外政策。再例如,用兩國在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問題上的沖突來解釋民族主義,這也是還原主義的理論。雖然集體記憶確實與局部民族主義的勃興存在顯著的相關關系,但這依然是用單元層次的變量來解釋民族主義。
對民族主義問題感興趣的國際關系學者很少意識到,國際關系學科對體系層面的關注在社會科學的大家族中是相當獨特的,其他學科大多不認為自己掌握著探討國際體系與國際秩序的概念、理論和研究方法。部分學者或會關注體系層面的某些要素,但極少討論國際體系本身,這導致了民族主義被誤認為是“族群的問題”或“國家的問題”,只不過這些問題會造成嚴重的國際后果。換句話說,面對某個民族主義現象,社會科學傾向于在單元層次尋找其產生的原因,在國際范疇觀察其導致的后果。這種內外分裂嚴重阻礙了社會科學對民族主義的全面認知和理解,并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國內和國際兩個層面的政策討論。
要對上述趨勢作出調整和修正,就需要將體系層次的變量引入民族主義問題的討論。本研究嘗試彌補這種認知缺口,通過分析國家利益和國際承認兩個變量之間的互動來對民族主義作出體系層面的解釋。筆者認為,國家利益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是充滿爭議的概念,而國際社會當中“承認的政治”(politics of recognition)的興起導致了一國在許多情況下需要向外部尋求合法性,“承認的政治”不僅扮演著國際大眾輿論的角色,更參與具體爭端問題的解決,這與民族主義的原則主張存在嚴重的不兼容。民族主義理論對國家利益的證成具有明顯的內向性,但民族主義的訴求又是雙向的:一方面從民族國家的獨特性(particularity)出發,強調獨立自主,拒絕外部干涉;另一方面又對外部認同和民族榮譽抱有極大關切。國際社會對一國國家利益的“承認缺口”可能引發民族主義的劇烈反彈,這往往又導致國際社會更為堅決的反對或抵制,引發民族主義的“雙螺旋”。
一、 國家利益: 理論爭論與倫理討論
“國家利益”是國際政治中使用頻次最高的詞語之一,當它出現在報紙雜志或講話發言中時,不管精英還是民眾似乎都清楚它所指涉的內容,不會認為發言者使用這個詞語是語焉不詳。但事實果真如此么?王逸舟在其主編的《中國學者看世界——國家利益卷》一書的序言中提到,國家利益受意識形態、政治制度、歷史文化傳統、地緣政治等多種因素的影響,而如何判斷一國的國家利益是相當復雜的問題。閻學通在分析中國國家利益的著作中用專門的一節來討論判斷國家利益的困難。他強調,即便在決策者中間也缺乏共同的標準來判斷何為正確的國家利益。雖然“國家利益”這一概念在現代政治中具有顯而易見的重要性,但如何定義“國家利益”、國家利益如何生成卻一直是國際關系學者們爭論不休的對象。在討論后冷戰時代美國的國家利益時,約瑟夫·奈(Joseph S.Nye)指出,許多專家認為人們在有關國家安全和戰略的核心問題上更容易達成一致,然而即便是明顯的外部威脅也不總是那么顯而易見,某個具體國際問題同美國國家利益之間可能有著相當長的邏輯鏈條,而不同的群體對危險的認知各不相同。
一言以蔽之,不存在顯而易見、無可爭辯的國家利益,如何定義“國家利益”在一國的政治議程上永遠占有一席之地。馬丁·霍利斯(Martin Hollis)和史蒂夫·史密斯(Steve Smith)在《理解和解釋國際關系》一書中不無感慨地說道:“我們有諸多理由認為‘國家利益’的定義太不精確,很難作為國際政治單元鍥而不舍追求的合理目標。至少,這是一個可爭論的問題。”然而,在政治實踐中,“國家利益”被如此廣泛地接受、如此頻繁地使用,以至我們甚至無法想象一種不談論國家利益的國際關系。不同主體對國家利益的理解差別究竟有多大?造成這些差別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如果向現代政治的每一個參與者尋求答案是不切實際的做法,那么,從國際關系理論流派中觀察這種差異性可能是較好的替代方案。
(一) 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傳統假定一國的國民存在天然的共同利益,例如國家安全和民族生存。國家可以凌駕于部門利益之上。一國政府沒有幫助其他國家實現國家利益或促進國際主義理想的義務。如米爾斯海默(John J.Mearsheimer)所說,軍事力量的分布和特征依然是當今世界戰爭與和平的主要成因。換言之,在無政府狀態下,國家利益主要是外部給定的,與復雜的國內政治關系不大。此外,現實主義者傾向于嚴守“國內”與“國外”兩個區間之間的界限,將目光停留在國家邊界的范圍之內,對承擔外部義務——尤其是道德義務——興趣索然。以上觀點存在顯而易見的缺陷:首先,一國的國民是否天然存在共同利益是有爭議的。在多民族國家中,少數族裔和多數族裔對“安全”和“生存”的理解可能完全不同。其次,部門利益、集團利益和地區利益不管在民主制度還是在非民主制度中都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國家自主性(state autonomy)更多的是一種理想狀況而不是現實政治的運行規則。此外,經濟全球化和國際貿易體系的建立將一國的利益關切拓展至遙遠的市場,以領土來作為國家利益的外部邊界將對“國家利益”這一概念造成嚴重的限制和扭曲。不管是國家行為體還是非國家行為體都因為全球化的推進而獲得了更廣闊的行動空間,傳統的內外邊界被打破,世界主義不僅僅是一個口號、一種愿望,在香港、紐約、倫敦、巴黎,世界主義正在成為這些核心城市的主要生態。
(二) 理性主義
遵循理性主義的英國學派非常重視這一全球趨勢,它認為一國在追求國家利益的同時如果不考慮對其他國家的影響、不考慮國際道德和國際法,那將是一種錯誤行為。全球性議題——例如反恐和環境保護——不可能在國家單元內部獲得解決,過去的利己思維和零和游戲已不可持續,國家必須認識到全球公共產品的重要性,以廣闊的視野來看待自己的國家利益。在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看來,確定國家利益是一項長期的政策辯論,對不同國家而言,社會生活的首要目標也許是固定、一致的,但次級目標具有很大的彈性,應當可以兼容國際社會總體的利益與關切。民族國家也許會繼續生存下去,但是全球范圍內的人道主義責任代表著更高的倫理層次。因此,英國學派十分強調世界秩序,強調個人權利在許多情況下應當比領土統一具有更高的優先性。因此,國際共同體所執行的人道主義干涉有理由將紓解人道主義災難置于維護國家主權完整和排他性的國家利益之上。英國學派所主張的國家利益是一種“開明的自利”,有別于絕對的利己主義。國家的目標應該是成為國際社會的“好公民”,而不是不擇手段地追求安全和財富。
(三) 自由主義
如果說英國學派對國家利益的主張已經大大限制了國家的自主性,那么自由主義的觀點顯然更加“反國家”。經典自由主義對國家和國家利益心存懷疑甚至敵意,因為國家利益要么目光短淺,要么受到利益集團的操控。20世紀后期的全球化浪潮顯然符合自由主義對國際事務的期盼。歷史上民族國家曾以獲取領土作為促進國民財富的重要手段,然而,全球資本主義的興起使越來越多的政治家意識到更大的版圖并不一定能夠增強國家的競爭力,因為國際體系的重心正在從“軍事國家”向“貿易國家”轉移。像新加坡這樣的小國在十分有限的領土內經營著龐大的跨國商業集團,這在19世紀的國際政治中是不可想象的。
雖然自由主義者們對“小政府”究竟應該有多小看法不一,但是他們整體上認為促進全球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制度是醫治國際政治暴力傾向的苦口良藥。自由主義者們相信,經濟聯系能團結不同群體、消除國際政治中的暴力,而保護主義和貿易壁壘必然導致沖突與報復。在他們中的許多人看來,國家只是促進國際主義這一終極目標的手段,全球性視角終將取代國家利益的狹隘觀念。如果人類大同不是所有自由主義者在現世的目標,也至少是他們大部分人向往的終點。新現實主義者對“經濟和平”的實際效用深表懷疑。首先,無政府狀態是國際體系的核心特征,更多的貿易往來和資本流動并沒有改變這一基本事實。因此,安全依然是國家追求的首要目標,甚至是壓倒一切的目標。其次,全球貿易和金融市場是一個權力分配高度不平等的系統,主導性國家掌握著規則制定的議程,其脆弱性要遠遠小于只有依附于該體系才能生存下去的中小經濟體。因此,沖突和合作的循環往復不會消失,雖然可能會以比從前更和平的方式出現。
(四) 建構主義
在自由主義者們忙著將國家利益埋入故紙堆的同時,建構主義者們卻試圖恢復國家利益作為外交政策解釋工具的傳統地位。他們認為,國家利益應當被視為一種社會建構而不是物質性的客觀存在。國家利益是共同觀念和民族身份的產物,具有明顯的主體間性和規范含義。不存在永久性的、客觀的國家利益,國家利益無法從外部給定,它產生于具體文化背景下的社會互動過程,因而是變動不居的。然而,建構主義想要如何處理國家利益的觀念維度和物質維度兩者之間的關系,并不十分清楚。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傾向于否定一切試圖從物質基礎得出國家利益的論述,而瑪莎·費麗莫(Martha Finnemore)將她的建構主義路徑視作物質主義的補充,但物質與觀念之間如何互動,費麗莫只給出了初步的探索。
國家利益在概念上的模糊性導致了一個潛在的問題:國家利益是否有道德維度?有沒有可能從外部來評價一國對國家利益的追求?英國學派給出的答案是最明確的:國家利益存在道德性問題,因為它需要符合國際社會的整體利益、遵循國際法和慣例、尊重其他國際行為體的合理訴求。自由主義者認為自己也掌握著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傾向于認為“普世價值”本身具有不證自明的道德性,自由國際主義對全球協作和世界和平的追求具有不可辯駁的合理性。這聽上去很令人信服,但對道德問題興味索然的現實主義者們有不同的理解。愛德華·卡爾(E.H.Carr)在《二十年危機》中這樣論述:“這些所謂的絕對原則、普世原則根本不能稱為原則。它們只不過是國家政策不自覺的反映,其基礎是一國在特定歷史時期對其國家利益的特定解讀。”
建構主義在國家利益的道德性問題上有明顯的內部分歧。一部分建構主義者認為國家是追求各自利益的道德行為體,因而將國家視作統一的分析單元來對待和處理。另一部分學者的研究對象集中在控制著國家機器的個人身上,這也就意味著國家整體上的道德性在他們的分析框架中沒有一席之地。既然建構主義重視觀念的作用,那么實際上也就為國家利益的道德性討論留下了余地。如果國家是國際社會的參與者,那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國際社會的監督與評判,這種外部干預雖然不足以徹底改變形成國家利益的內部進程,但至少使得國家利益的外部性具有了道德含義。
綜上所述,國際關系理論對何為國家利益、如何界定“國家利益”缺少統一的看法,不同流派在這一問題上的分歧相當明顯。盡管“國家利益”在現代政治話語中被廣泛使用,但這一概念事實上缺乏實質、客觀的內容與含義,更缺乏統一各方訴求的原則和標準。對一個公民而言,什么才是他所在國家的國家利益在很大程度上與他是誰有關。人們無法從對客觀因素(如地緣政治、資源稟賦、階級構成)的科學分析中得出無可爭議的國家利益。國家利益更多的是選擇而非宿命,歷史上德國國家利益的變化是一個相當典型的例子,而普京治下的俄羅斯試圖將其國家利益客觀化的努力則是代價高昂的反例。如果國家利益(至少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是一種政治選擇,而全球化時代對國家利益的追求又能夠產生巨大的外部效應,那么國際社會的其他成員就有可能對一國的國家利益的合理性和道德性進行評價,這直接提升了國際社會當中“承認的政治”的重要性。
二、 “承認的政治”
所謂“承認的政治”,簡單地說,是指一個群體要求社會公開承認并尊重其屬性和特征的政治形式。“承認的政治”首先開始于國內領域,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越來越多的社會思想家指出,傳統的政治、經濟變量已經無法解釋西方發達國家逐步興起的各種社會運動,例如環境主義、女性主義、多元文化主義。他們指出,這些社會運動所承載的非經濟、非階級的訴求只有從承認的角度才能夠得到合理的解釋,其代表人物有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南希·弗雷澤(Nancy Fraser)、阿克塞爾·霍奈特(Axel Honneth)。盡管政治理論、社會理論和國際法對承認問題表現出了長期的興趣,但國際關系學者直到最近幾年才開始重視“承認的政治”在對外事務中的作用。2010年之后該領域出現了一個小規模的研究熱潮,大量論文和著作得以發表。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廣大殖民地紛紛獨立,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性國際社會逐步形成。任何一個國家想要充分參與“主權俱樂部”的日常活動都必須獲得相當一部分——如果不是全部——成員的接納和認同。如若不然,就只能與“失敗國家”為伍,被長期排斥在國際游戲之外。事實上,連處于嚴重孤立狀態的朝鮮都有被國際社會視作“正常國家”的訴求,這從平壤積極申辦世界青年舉重錦標賽的努力中可見一斑。現代國家的民族和政治身份在“拒絕承認”的壓力之下顯得相當脆弱。在國際社會當中,國家不斷被歸類和排序,不斷被贊揚和批判,或站上榮譽的高地,或貼著恥辱的標簽。
國際社會的主流話語充斥著“比較級”或者隱含著“比較”含義的詞語,例如三個世界的劃分、民主政體和專制政體、市場經濟和非市場經濟。因為統計工具的進步和信息技術的發達,社會生活的幾乎所有方面都可以找到世界排名,從新生兒死亡率、平均壽命、識字率、離婚率、生育率到GDP、環境污染、腐敗程度、民主質量、人權狀況,每個國家在各種政治、經濟和社會問題上都面臨著周期性的打分。這一整套密集的評價體系不僅成為國家身份的重要指標,更造成一種隱性的壓力:那些排名靠后的國家,你們的表現還可以更好!這套體系的不斷擴張將所有國家越來越深地嵌入國際公共空間當中,不管一國愿意還是不愿參與這套體系,都無法阻擋這一體系對其發生(并不總是令人愉快的)興趣。
強調物質權力的現實主義者們或許會認為這沒什么了不起,他人的態度和意見就好像馬路上的白噪聲,也許會造成一定的困擾,但不至于影響車輛的行駛,最終決定國家政策及其效用的唯有權力而已,權力的基本含義就是可以迫使他人做違背其意愿的事。的確,現實主義者對非物質因素的一貫懷疑向我們提出了關鍵性的問題:外部“承認”或國際認同重要嗎?它的重要性在哪里?20世紀初,英國外交家艾爾·克勞(Eyre Crowe)在其討論德國問題的著名備忘錄的開篇有這樣一段論述:
每當一國政府面對因另一國政府反對自己的權利和主張而導致的外部困難時,第三方國家對分歧可能采取的態度必定總是會成為一個令人焦慮的關切。……如果一國對外關系總是處于一種有利的態勢,即它在捍衛自己合法利益時總能夠依仗那些最強大鄰邦的同情,那么該國就沒有必要——至少當它的武裝力量保持在恰當的效率水平時——懷有任何的恐懼和不安。
由此可見,“承認的政治”不是伴隨冷戰后干涉主義而興起的新事物。一國的立場和政策能否得到其他國家的理解和同情,至少在克勞的時代就已經成為國家安全的一項重要考慮。
“承認的政治”在國際體系中不僅扮演著大眾輿論的角色,它還參與具體爭端問題的解決,能夠提升或壓制國際行為體的地位,影響其在“國際俱樂部”的成員資格。這里我們以民族自決問題為例,來進一步明確“承認的政治”在當前國際體系中的重要性以及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
二戰結束后,民族自決原則被正式寫入《聯合國憲章》,獲得了完整的國際法地位。在接下來的二三十年中,廣大殖民地以民族自決為依據相繼獲得政治獨立,成為國際體系的合法成員。二戰后國際體系的締造者們對國家的迅速增生所產生的政治后果十分清楚:一則,新獨立的國家或者經濟落后或者飽經戰亂,而且其中絕大部分不滿足具備主體民族這一要求,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多民族國家,隨時可能繼續分裂。例如,民主剛果的全部人口使用242種語言,獨立之初就陷入長期內戰。二則,新獨立的國家許多存在未定國界或爭議領土,而民族自決原則本身沒有為勘界提供可操作的標準,這為武力解決領土問題埋下了禍根。面對這種情況,二戰后的國際體系對業已存在的政治地圖作出了相關的保證,其中十分重要的一條就是新誕生的主權國家(不管通過分裂還是兼并)進入國際體系需要獲得國際承認,一國對領土邊界的修改也需要獲得國際承認。這一舉措將“承認的政治”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用歷史學家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的話說:“許多民族國家之所以獲得主權地位并非因為它們是長期存在的、本土化的歷史進程所造就的政治實體,而是因為它們重塑了法律和社會體系使得其他國家……能夠承認它們作為‘民族國家’的身份。”
由于二戰后國際體系的支柱性原則民族自決具有先天不足的問題,體系的設計者試圖將“承認的政治”提升為維持體系穩定的保障性措施,其結果是在全球范圍內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公共平臺,某一人類群體的國際地位、
國際身份如果不被其他成員所承認和接納,將難以長期維持。這種制度安排兼具進步性和保守性,其進步性是以“輿論”代替“暴力”來解決曾經長期困擾歐洲國際政治的領土問題。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每個國家在國際公共平臺上的發言權和影響力是高度不平等的。“承認的政治”實際上增強了主導性國家的國際能力,許多麻煩纏身的弱小國家不得不盡力滿足大國提出的條件,以換取它們的肯定和支持。從高政治領域開始的“承認的政治”也影響了低政治領域,所有經濟和金融類國際組織的成員資格都不是自動產生的,這意味著國家行為體對全球經濟秩序的參與受到各種各樣的外部限制。
國際社會的接受程度直接關系到一個國家甚至一種文明的實際生存狀態。2015年11月14日發生在法國巴黎的恐怖襲擊事件再次凸顯了伊斯蘭現代化問題的長期性和嚴重性。伊斯蘭世界融入現代國際社會的真正困難不在于其經濟發展和社會政策,恐怖分子的訴求也不是國際援助和更平等的貿易條件,伊斯蘭世界的沮喪感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承認缺口”的日益擴大。與承認有關的焦慮一直困擾著伊斯蘭國家,2007年在吉隆坡舉行的第三次世界伊斯蘭經濟論壇沒有將經濟發展與貿易合作作為討論的主要議題,而是將焦點集中在如何重塑伊斯蘭國家的國際形象。印尼總統蘇西洛在會上發言說:我們必須重建人們對伊斯蘭世界的看法,必須將他們的態度從消極、漠視變成積極、熱情。雖然世界伊斯蘭經濟論壇與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沒有實質聯系,也不存在直接的溝通渠道,但該論壇卻采用了與達沃斯高度相似的名稱和標志。
在融入國際社會倍感困難的情況下,伊斯蘭國家試圖在現行國際貿易秩序之外建立一個平行世界,伊斯蘭經濟體所組成的開發銀行擁有56個成員國,但其2007年的統計數字顯示,伊斯蘭經濟體之間的互貿只占出口總額的13.5%,而輸入工業化國家的出口貨物占到了51.5%。想要在現行秩序之外建立一套能獨立運行的伊斯蘭秩序雖然很難奏效,但它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伊斯蘭國家不被接納的孤立狀態。恐怖勢力能不斷吸引年輕人參與“圣戰”,使其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恐怖主義對西方社會的殘忍報復回應了伊斯蘭群體因為“承認缺口”而產生的沮喪和絕望。
前文曾經指出,“承認的政治”的興起增強了大國的國際能力,但這不意味著大國僅僅因為權力和地位的優越就可以在“承認的政治”的平臺上取得豁免權。恰恰相反,大國更容易遭遇“承認缺口”,因為大國政策的外部性更加明顯,而國際社會對大國在責任和義務方面的要求通常也更高。國際社會其他成員所扮演的角色類似于英美法系的大陪審團,大國即便身居法官之職也不能阻止大陪審團給出裁決意見,盡管某些情況下大陪審團的看法是值得商榷的。美國在“9·11”恐怖襲擊之后所發動的一系列對外戰爭,因為沒有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同而產生了嚴重的后果。在伊拉克戰爭的漫長消耗中,由于得不到更多盟友的支持,美國被迫單方面不斷增兵。戰爭本身像黑洞一樣消耗著美國的財力和軍力,并導致其國際聲譽的急劇下挫。至七年戰爭結束時,伊拉克戰爭的總開支已接近10000億美元,超過4400名美國士兵陣亡,另有3.2萬人受傷。2003年皮尤機構的調查數據顯示,伊拉克戰爭導致世界各國人民中對美國持正面態度的比例降至歷史最低點。另據英國《金融時報》報道,伊拉克戰爭期間,美國主要消費品牌,例如可口可樂、麥當勞和萬寶路,在中東和世界其他地區遭受了抵制,在歐洲市場的損失最大。更為重要的是,這場戰爭在付出慘重代價之后并沒有實現美國的政策目標,極端勢力迅速填補了中東地區的權力真空,歐洲國家成為恐怖主義新的攻擊對象。
由此可見,即便是美國這樣擁有絕對軍事優勢的超級大國,其國家權力的效能也不可能脫離全球公共空間的影響。聯系上一節的結論,如果國家利益是絕對的、毋庸置疑的,那么國際承認所能發揮的作用也許僅限于為爭端事件的解決提供輿論環境。然而,因為國家利益更多的是一種政治選擇而不是客觀規定,國際承認才可能介入這種選擇的正當性和合理性。下一節將詳細討論“承認缺口”與民族主義之間的因果關系,并針對一戰前的德國和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進行案例分析。
三、" 民族主義的“雙螺旋”
作為一個不斷演進的復雜概念,“民族主義”自誕生以來從來沒有形成統一的、被各方所普遍接納的定義,似乎任何一種定義都只能涵蓋民族主義的某種類型或某些方面。本研究重點討論民族主義與國際承認的互動關系,因此,筆者結合厄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查爾斯·蒂利 (Charles Tilly)和約翰·布魯伊(John Breuilly)三位學者的觀點來界定“民族主義”:對外具有獨特性、對內具有同質性的族群應當享有自治的權利,本民族的價值和利益高于一切,其他政治共同體不應在違背其意愿的情況下干涉其事務,這一政治信條被稱作民族主義。
從上述定義可以看出,民族主義的倫理基礎是特殊主義(particularism)。民族主義運動通常以本民族的獨特性作為政治主張和社會動員的主要依據,它強調本民族與世界其他民族尤其是周邊民族的差異性,并且認為這種差異性應該得到政治上的強調。這種主張的出現基于以下這個相當晚近才被主流政治思想認可的命題:具有不同特征的人群不應該而且最好不要生活在同樣的政治安排之下,因為他們的倫理標準和文化習慣無法兼容。不僅如此,國際社會還必須堅持不干涉內政和民族自決的原則,以保護人類社會的多樣性。在政治實踐中,民族主義認為,一國政府能夠采取的政策和主張取決于該國的特殊國情,這不僅包括國家的領土面積、人口構成、資源稟賦和地理位置,還涉及歷史傳統、文化習俗、階級構成等諸多方面。因此,國家利益必須依照本國國情來確定,任何外部壓力都可能對這一過程造成扭曲。民族主義再向前推進一步就可能產生例外主義(exceptionalism),二者的差別在于:前者認為所有民族都具有自己的特性,不存在高下之分;后者認為自身的特性比其他民族的特性更為特殊或更有價值。在政治實踐中,特殊主義與例外主義往往只有一步之遙。
自拿破侖戰爭時代起,民族主義就是落后民族對抗外族統治的武器。著名哲學家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在回顧德國崛起的過程時曾說,德國浪漫主義是對民族恥辱的回應。黎塞留和路易十四軍隊的鐵蹄踐踏了大片的德國領土,壓制了新教復興運動,使德國淪為落后民族。在法國大革命的光輝照耀下,四分五裂的德國顯得愈發卑微。拿破侖崛起之后,在耶拿會戰(1806年)中擊敗了普魯士軍隊的主力,普魯士失去大片領土,被迫退出第四次反法同盟,自此淪為二流國家。為了克服這一系列屈辱,德國知識精英紛紛轉向本國的民間藝術、自然、歷史和傳統習俗來尋求智力資源,強調純粹的民族精神、歌頌“高貴的野蠻人”和弱者的反抗。德國浪漫主義運動成為民族主義斗爭的杰出樣板,被后來者紛紛仿效。
拿破侖戰爭展現了現代化的軍事和工業力量與傳統社會的對抗,前者代表進步,后者代表落后。這一分野貫穿著民族主義傳播的整個過程,在向歐洲以外地區——尤其是殖民地國家——傳播的過程中,進步主義的壓力愈發凸顯。美國政治學家恩斯特·哈斯(Ernst Haas)對“新”“老”兩種民族主義進行了區分。“老民族主義”指的是精英群體在1750年之前就已經產生了“民族主義”概念,并在1880年之前獲得民族國家地位的社會。這些國家的經驗和模式成為后來者仿效的對象。“新民族主義”的成因是老民族國家的帝國主義政策所散播的現代化進程,殖民統治和殖民戰爭所裹挾的進步力量深刻地改變了傳統社會的生存狀態。p.ix.一戰后中東歐國家的民族獨立和二戰后亞非拉國家的民族獨立都屬于“遲到者”的民族主義。西歐國家現代化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使得“進步”這個啟蒙運動特別強調的概念成為一種“普世價值”。進步主義崇尚持續不斷的變化,倡導科學和理性,支持對物質進步的無限追求。因為進步主義的推進,新事物在倫理層面取得了始終優于舊事物的地位,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第一次。依據進步主義的標準,世界被劃分成兩個部分:成功的進步地區和失敗的落后地區。進步地區依據強大實力所展開的對外擴張使得落后地區的人們很快意識到,人類歷史進入了弱肉強食和殘酷競爭的時代,而自己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知識分子以及政治精英對自身弱勢地位的清醒認知成為“新民族主義”的重要動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民族主義是進步陰影下的意識形態,其背后隱含著“社會達爾文式”的生存競爭。中國近代史上的五四運動可以視為“新民族主義”的重要展現,它標志著“新”“舊”兩種歷史的分野,更標志著中國知識精英對自身落后狀態的最終承認和推進現代化(科學和民主)的強大決心。五四運動之后,進步主義成為中國民族自新的主導力量,它同時還是中國觀察自身與外部關系的核心視角。
對于民族國家體系的“遲到者”來說,生存競爭不僅是對物質實力的追逐,更是重獲地位和尊嚴的努力。尊嚴是一種普遍的人類需求,甚至可以說它深植于人性之中。因此,在尊嚴問題上,瑞士國際法學家瓦特爾(Emerich de Vattel)在闡釋主權平等觀念的時候曾說:“矮子跟巨人一樣都是人。”這一論述所指涉的不僅是法理意義上的平等,更是尊嚴意義上的平等。與自尊心有關的語言和行為在外交事務中比比皆是,面對加入歐盟的曲折道路,烏克蘭一再強調自己“不是低三下四的乞討者”“必須被視為平等伙伴”。社會流行病學家邁克爾·馬莫特(Michael Marmot)、理查德·威爾金森(Richard Wilkinson)和凱特·皮克特(Kate Pickett)等的長期臨床實證研究表明,人的健康和幸福程度與社會地位高度相關。這一基于個人層面的結論對群體也同等適用,社會學家利婭·格林菲爾德(Liah Greenfeld)的比較歷史社會學研究表明,在民族政治的領域里存在著與“地位綜合征”相似的動因。研究20世紀80年代亞洲經濟騰飛的學者也提出,亞洲的經濟奇跡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民族屈辱的回應。以韓國為代表的東亞經濟體迫切需要向日本人(曾經的侵略者和統治者)證明,自己也可以在國際舞臺上有出色的表現。
從以上論述中可以看出,民族主義的目光是雙向的:它堅持以獨特性作為國家政策的出發點和依據,又對外部認同和民族尊嚴懷有執著的追求。前者是內向性的,反抗異族統治、實現獨立自主、拒絕外部干涉;后者是外向性的,爭取國際社會對自身主張和地位的認可,恢復因為落后而失去的尊嚴。而這兩者之間的矛盾正是民族主義在建立政治國家的核心任務得以實現之后還繼續發揮作用的動力所在。一國在陳述自身國家利益的同時向外界提出了四方面的要求:首先是(對自身存在的)承認,其次是尊重,再次是獨特性或個體性,最后是歸屬和聯系。對一國利益訴求的“拒絕承認”意味著國際社會的整體或局部對該國身份和地位的不認同,因此帶來的羞辱感和地位焦慮比具體利益受到阻撓這一事實本身更能激化民族主義情緒。一國在民族主義驅使下所執行的政策將更加“內視”、更加具有對抗性而不是協商性,這無疑會導致國際社會對其國家利益的加倍抵制。一旦這種動力處于螺旋上升狀態,最終的沖突將難以避免。能支撐上述論點的一項重要研究是理查德·內德·勒博(Richard Ned Lebow)對戰爭動機的討論。在系統性地檢視了1648—2000年爆發的94場戰爭之后,勒博發現:在引起這些戰爭的104個動機中,地位動機出現了62次,占全部動機的58%;相比之下,安全和利益(財富)反倒是發生頻率很低的動機,分別只占18%和7%。
四、" 案例分析
值得注意的是,落后大國在地位上升期和曾經的強國在地位下降期最容易出現“承認缺口”,引發民族主義與國際認同之間的“雙螺旋”。勒博在對國際社會中“承認的政治”進行剖析時指出,強國對羞辱的感受比弱國更加強烈,也更容易因此而產生憤怒情緒,至少在外交政策領域是如此,因為憤怒是有能力實施報復的國家才能承擔的奢侈品。太過弱小的國家除了必須依靠國際體系的法理原則來維持自身的主權存在以外,還必須依賴周邊大國的善意來謀求發展,因此比較容易屈從于“承認的政治”的壓力。只有具備一定實力的國家才可能訴諸民族主義來對抗或改變他國的“拒絕承認”,1871年普法戰爭后的德國和1991年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分別是上述兩種情況的典型代表。
德國在統一之后經歷了國家實力的快速增長,但是,歐洲國際體系并沒有做好適應德國地位的準備。查爾斯·多蘭(Charles F.Doran)在研究一戰成因時曾指出,國際承認包含兩個方面:自身訴求能夠在其他國家的對外政策中得到體現,而自身的外交政策也愿意順應其他國家的訴求。然而,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德國問題是上述情況的反例。自19世紀后期開始,日益強大的德國試圖使歐洲列強能夠承認其不斷增長的外交政策要求,但是這種向國際體系尋求接納和承認的努力一再遭到忽視。面對一個實力快速增長的新成員,均勢思維的邏輯是制衡,也就是通過重新結盟來消解該成員對當前體系的擠壓。長時間的承認缺失和身份缺失導致了德國無法對其他國家的主張和關切給予互惠式的尊重。多蘭認為,“承認缺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悲劇性動因。
德國與維護歐洲大陸體系的其他列強之間存在的“承認缺口”相當集中地體現在第一次摩洛哥危機當中。如果僅就物質、經濟和安全利益而言,摩洛哥在德國殖民版圖中的地位無足輕重。德國與摩洛哥的貿易量在歐洲強國中僅排名第三,遠遠低于法國。在危機發生前,法國通過19世紀后半葉的長期經營已經直接或間接地控制了摩洛哥毗鄰的幾乎所有領土,并且一直將摩洛哥視作其核心利益或重大利益。即便如此,法國仍然無意正式吞并摩洛哥,而是在維持自身影響力的前提下盡可能維持各強國在摩洛哥的殖民現狀。法國的這一立場充分地反映在1880年7月歐洲列強與摩洛哥蘇丹簽訂的《馬德里公約》當中,該公約第17條規定:摩洛哥認定給予最惠國的一切待遇適用于出席馬德里會議的所有國家。作為該公約的締約國,德國也因此獲得了門戶開放的便利。
及至20世紀初,法國在摩洛哥的利益進一步增長。到1903年,法國國內各黨派都將摩洛哥問題視作帝國外交政策的優先事項。為了確保法國在摩洛哥的地位,法國向英國——當時的霸權國同時也是北非殖民問題的最大利益相關國——展開談判,希望能就法國在摩洛哥的地位問題達成一項有利于法國的協議。1904年4月,《英法協約》(The Entente Cordiale)簽訂。法國放棄在埃及的權益,英國同意尊重法國在摩洛哥的特殊地位,并承諾為此提供外交支持,此外西班牙也獲得在摩洛哥的部分權益。從《英法協約》的內容看,英法在將摩洛哥變為法國保護國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英法之間的談判自始至終將德國排除在外,而這點恰恰是摩洛哥危機爆發的根本原因。
盡管1871年之后,德國在歐洲的權勢和地位迅速上升,也因此被視作一個歐洲強權(European power),但是在19世紀后半葉的大部分時間里,德國并不是一個殖民帝國。即便在帝國總理伯恩哈特·馮·比洛(Bernhard von Bülow)提出“陽光下的地盤”這一訴求之后,德國也沒有被當時的國際體系視作殖民地問題上的關鍵行為體。換句話說,在英法等國看來,德國還只是一個歐洲強權,也應該被作為歐洲強權來對待。威廉二世執掌帝國事務之后,德國民族主義迅速誕生了世界政策(world policy)的要求,立志成為與英法平起平坐的世界強權(world power)。因此,英法私下就摩洛哥問題達成協議,既沒有征求德國的首肯,又沒有在《英法協約》簽字前發出照會,這在德國看來是對它所強烈要求的國際地位的粗暴拒絕。英法兩國以及支持英法的其他列強對德國世界政策的無視造成了巨大的“承認缺口”。盡管1904年《英法協約》違背了1880年《馬德里公約》保持摩洛哥門戶開放的精神,但德國在具體利益方面所遭受的損失仍然非常有限。然而,“拒絕承認”本身極大地刺激了德國自上而下的民族主義情緒:威廉二世公開支持摩洛哥獨立運動,并于1905年3月親自訪問摩洛哥。不僅如此,德國還對法國發出嚴正的戰爭威脅,將第一次摩洛哥危機推向高潮。
事實上,德國在發出這一威脅時并沒有做好任何戰爭準備,它的根本目的也不是與法國開戰。德國希望達成的目標是取得重大的外交勝利以彌補1904年《英法協約》所造成的“承認缺口”,因此,它必須迫使法國盡可能地妥協。這種姿態遭到了英法的一致反對,在1906年于西班牙召開的阿爾赫西拉斯會議上,只有奧匈對德國立場表示了支持。這樣一來,1906年為解決第一次摩洛哥危機而召開的國際會議,實際上進一步加深了業已存在的“承認缺口”,導致了德國民族主義的狂飆突進。德國民族主義者認為歐洲外交不過是現狀國家的偽善,有必要使用武力來校正德國實力與地位的偏差,以無法忽視的軍事力量迫使英法正視其世界強權的地位。德國對世界強權地位的要求是無法在缺少國際承認的情況下實現的,換言之,德國民族主義所設定的目標需要國際體系的最終確認才能達成,而國際體系對德國訴求的“拒絕承認”必然會觸發民族主義的“雙螺旋”。因此,德國在第一次摩洛哥危機之后加快了“無畏艦”的建造,并最終在海軍問題上與英國徹底交惡,拉開了一戰的序幕。
一戰后,戰勝國在《凡爾賽和約》中對德國規定了嚴厲的懲罰條款,而希特勒從“暴徒”到“元首”的蛻變正是利用了過度制裁在德國精英和民眾心中所造成的屈辱。1933年10月,當希特勒宣布德國退出國聯和日內瓦裁軍會議時,他所獲得的民眾支持率高達95.1%。對希特勒演講進行了詳盡研究的英國歷史學家伊恩·克肖(Ian Kershaw)曾說,希特勒對民眾的煽動充分利用了“凡爾賽”三字在德國人民心中喚起的仇恨感。納粹在德國執行的種族政策——將雅利安人的血統和地位抬高至其他種族之上——也是為了提升德國人民的自我形象和自尊心。國家社會主義之所以受到民眾歡迎,除了穩定市場和提供就業的具體功效,還因為這一系列政策被涂上了重建德國國家尊嚴的色彩。面對大蕭條的滿目瘡痍和布爾什維克的重重陰影,不少歐洲政治家對納粹主義的經濟和社會政策曾一度表示欽佩。
如果德國問題是上升大國所遭遇的承認危機,那么2014年至今的烏克蘭危機則代表了衰落大國與國際社會在承認問題上的劇烈摩擦。烏克蘭危機爆發的根本原因在于歐盟和北約對烏克蘭地位的認知與俄羅斯對烏克蘭地位的認知存在重大差異。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在《華盛頓郵報》的一篇評論文章中說:“西方必須理解,對俄羅斯而言,烏克蘭從來都不只是‘另一個國家’那么簡單。俄羅斯的歷史起源于基輔羅斯,烏克蘭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歷史當中一直是俄國領土。……即便是最有名的異議人士如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和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也都承認,烏克蘭是俄國歷史——事實上是俄國本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在西方國家眼中,烏克蘭是一個法理意義上的主權國家(雖然獨立時間只有24年),是一個終于擺脫俄國控制可以自由結盟的國家行為體,俄羅斯或許對此感到不適,但必須面對現實。因此,面對俄羅斯反對烏克蘭加入歐盟的聲音,西方國家不認為這是俄羅斯的合理關切。基辛格認為,西方應當將普京視為嚴肅的戰略家。這顯然有不小的困難,因為普京在西方眼中更像是歇斯底里的“新沙皇”。
親俄的亞努科維奇被迫流亡之后,俄羅斯與西方國家之間的“承認缺口”已經大到無法彌合。在俄羅斯看來,美國“不擇手段”地操縱了烏克蘭政局,俄羅斯發動烏克蘭危機完全是“對西方侵略的回應”。雖然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制裁導致了后者在戰略上的孤立和經濟上的困難,但這反過來證實了民族主義者所堅稱的西方圍堵俄羅斯的戰略意圖。烏克蘭危機為普京在國內贏得了普遍贊譽,皮尤機構2015年6月公布的調查數據顯示,88%的俄羅斯民眾對普京在對外事務上的做法抱有信心,其中66%的被訪者表示信心很高。相比烏克蘭危機爆發之初,民眾對普京的信心上升了19個百分點。俄羅斯和東歐的政局完整地演繹了民族主義圍繞“承認的政治”所展開的“雙螺旋”。
五、 結論
由于國際關系研究更多地將民族主義作為自變量來使用,并將討論民族主義成因的任務交予對國際體系既缺少研究興趣又缺少理論方法的學科,民族主義在體系層面的誘因長期得不到深入的研究和討論。本文試圖通過對國家利益和“承認的政治”兩個變量的剖析來彌補這一領域的不足。
盡管“國家利益”是現代政治中的高頻詞匯,但這一概念事實上缺乏客觀、固定的內容與含義,更缺乏衡量其道德性的統一標準,這極大地動搖了國家利益的必然性和絕對性。既然國家利益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政治選擇,那么國際社會的其他成員就有可能對一國的利益選擇持有不同看法。與之相對的是,民族主義理論對國家利益的證成具有明顯的內向性,符合本國人民(或大部分人民)需要的利益即民族國家的正當利益。不僅如此,民族主義還將國家作為道德的最終載體,國家是一切善的終點,國家之外則被視作非道德區域,這種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道德壟斷與“承認的政治”語境下正在形成的國際道德場域之間存在難以回避的矛盾和沖突。
當一國政府面對重大政策選擇之時,國內進程未必是壓倒性的因素,因為“承認的政治”在國際社會中扮演著越來越難以忽視的角色,獲得國際認可是對國家利益在道德和現實兩方面的雙重肯定。在國家利益問題上的“承認缺口”可能導致民族主義的激烈反彈,進而在一國國家利益與它所需要的國際承認之間制造更大的鴻溝。英國“脫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理解為不列顛民族主義者所定義的“國家利益”——重新控制邊界、減少對歐盟的財政義務——在歐盟層面尋求承認失敗的結果。“承認的政治”算不上“皇帝的新衣”,但卻是一件難以脫下的緊身衣。國際公共空間的存在使得政治單元對國家利益的追求受到諸多外力的制約(這些外力區別于傳統的軍事威懾、武裝干涉和經濟制裁)。“承認的政治”挑戰了特殊主義的政策基礎,而這恰恰是民族主義所主張和堅持的。
事實上,民族主義以獨特性為著眼點本身具有相當程度的合理性,一國的發展必須立足于本國國情,法律和社會制度必須經過本土化(indigenization)改造才能更好地發揮其效用。然而,獨特性再向前推進一步就可能落入例外論的陷阱。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國際社會中“承認的政治”的興起,并不等同于當前國際體系公平性和民主程度的提升。不同國家在“承認的政治”方面的影響力存在巨大差異,而這種差異并不總是與物質力量直接相關。手握不對稱影響力的國家可以利用承認問題實施隱秘的干涉行為,使得“承認的政治”淪為權力政治(power politics)的另外一種形式。“承認的政治”語境下主權形態的嬗變和干涉主義的走向應成為進一步關注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