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身（組詩）

毛立綱

入海口

江水在此吐盡了一切

這正是我想象中的入海方式

讓難以通過的

一件一件通過

至此江的名字已不復存在

我的名字也將不復存在

當我臨入海時

希望也有這

陡然的開闊

讓我吐出

糾纏的水草

所剩不多的魚蝦

以及哽在喉嚨的腐爛的心事

當我邁出最后一步

當江水碰觸到海水

天地竟為之一亮

抽煙者

他開始摸索

雙手并用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第一遍是慣性

第二遍他的驚恐一陣緊似一陣

祈請有誰能幫他

在某個角落握住那只四方形的小紙盒

并且希望它只是一時逃匿

或者在玩一場捉迷藏的游戲

他喃喃而語：

小紙盒里能開出所有奇跡的花啊果實啊

以及一切能讓人飽餐一頓的東西

第三遍是困獸繞著籠子走，

困獸已守不住籠子，

要向海里撈一枚似在非在的針

他喃喃而語：

老天呀，我還想繼續(xù)戰(zhàn)斗呢

第四遍

實際上沒有第四遍

他仿佛已被有火無煙的火燒成一截

凝而不散卻又無比悽惶的煙灰

還好

他只是個抽煙者

只要給他一支煙

他就會馬上雙腳著地

開始關懷全人類

限酒令

仔細回想起來

身體已經頒布了多次限酒令

但每次違反這個命令的似乎是身體自己

手臂高揚，沖鋒陷陣

真正的身不由己

幾天后的身體和幾天前的身體

總是像左右手互搏

留下分筋錯骨的痛

然后痛不欲生地喊

酒是最狠的迷魂散！

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真相大白：

屢禁屢犯的到底是這個身體還是那個誰？

符號的癥狀

逗號是用來喘氣的

喘不過來也要喘的

荒涼，荒蕪，荒廢，荒誕的

一口氣

句號用來了結

就像冬天用來了結季節(jié)

感嘆號是給別人準備的

省略號表明再也懶得說話

也表明失去熱度的過程

已無需再多說

等號用在最后面

暗示無法找到的某些東西

等于0

等于一個擴大了的句號

記一次遲到

就好像他們都醒著

而我只是穿插進來的一個夢

他們把最主要的部分讀完了

而我卻要從另一本故事中

跳過來讀他們剩下的結尾

他們是永不遲到的集體

燈光打在他們臉上

有光明正大的美

即使他們沉默著

也是起承轉合的關鍵所在

由此

我悲愴地想到

我現在的這部分

再也不能兼顧過去的一部分

那至美的章節(jié)

再也無法被我夢回來

總想感謝些什么

這多像是一種癥狀

眼含淚光

發(fā)熱

流鼻涕

不定期清除一些

憤世嫉俗的病毒

躲躲閃閃的狂想

日漸惡化的思念

看著重新幸福的一切

不斷回想起一句話：

富人們的花園讓城市顯得美麗

今 夜

今夜的夜才是夜

在我耳中完整呈現

天空有流水

大地在呢喃

無所謂動無所謂靜

一切都自然、自在

不增不減

除了今夜

已沒有別的夜晚

今夜除了我

已沒有別的人們

我的耳朵已成為神圣的通道

那夜的表面即是夜的內核

玄妙的和音無處不在

今夜不屬于回憶

也不同于任何一種

轉瞬即逝的味道

今夜已露出它的底色

那最初的也是最終的

不生不滅

又聽到了流水的聲音

天上的，地下的

滔滔不休

帶動萬物流進夜的深處

又帶動萬物流出今夜

今夜，大道當前

我已扔掉多余的東西

開 關

一定有人早就寫過開關這件東西

和開關這件事

一開世界就白

一關世界就黑

世界的黑白

被輕輕撥弄

只是今夜，我要做的

是把深埋在眾多水泥墻中的

繁復錯亂的心事熄滅

再把無數首詩中欲說還休的部分說明白

酒這種湯

得叫它醒魂湯

魂醒在高處

皮囊的事交給皮囊

讓它去和空氣打架

讓它去揪老天的衣領

說你欠我的現在就還

我欠你的現在也還你

對環(huán)伺在四周的他們說

這天下是你們的也是我的

世界已經太舊

你們循規(guī)蹈矩得太久

再不喝就是錯上加錯

不喝酒這種湯

就不會知道

什么叫大夢方醒

也不會知道一個人為什么

要急于和一個舊世界鬧翻

又拼命地想和一個新的世界

扯上點關系

這時，高處的魂開始發(fā)笑：

這廝凈說些換湯不換藥的胡話

大事未了

偌大的菜巿場里

有兩條魚將被買來放生

這時就聽到全市場的活物

都在大喊大叫：

放我走，我有大事未了

待我大事了卻

再來上刀山，下油鍋

再來個一了百了

放生的伸出右手食指

輕輕一點，再一點

市場瞬間安靜下來

兩條魚擺上了稱盤

天下大事在此

幾斤便是幾斤，幾兩便是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