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利娜
在宋代,越地松陽,有個叫玉娘的女詩人,她的業余愛好主要有以下三種:寫詩、繡花和望月。山之高,月出小,倚窗望月,這是一個閨秀可期的夜生活。望月的原因,不是鄉愁,就是相思。沒有相思,就只能感慨時間的流逝。一個飽讀詩書的閨秀,足不出戶,自然沒有什么遠方,只剩下詩。寫詩能吟誦的便常常只有相思和生死了。“月之小,何皎皎。”“我心悄悄”的事實微不足道,但愛欲與死亡欲的同步增長,讓她的自我變得豐盈飽滿。與其說是月亮激起了一個人的悲喜瀲滟,不如說少女荷爾蒙培養的愛情讓她的周身和月亮一樣明媚。因為太過明媚奪目,讓她深陷孤獨。
一對侍女一叫霜娥,一叫紫娥,為她端茶送飯,鋪紙磨墨,被她紙上的月光打動。玉娘養了一只鸚鵡,日日學舌,學的是玉娘教的人話,似也通了人性,傾聽玉娘與月亮絮絮低語。這大約說明了玉娘情感磁場之強大。月亮高懸于夜空,是鏡子,也是神,它聽懂了玉娘的低語: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兄兼未婚夫沈佺,隔著千山萬水,嘗試用一張考卷來重新換回婚姻的契約。
玉娘寫下的《山之高》,就是她的望夫崖。“我有思在遠道”,那遠道之人沈佺懷揣著對姻緣的渴望和未婚妻的香囊向京城出發,已經很久了。從無意進仕到進京趕考,只因準岳父的一句話——“欲為佳婿,必待乘龍”。未婚妻的父母,已有了悔婚之意,幸好玉娘還等待著鴛鴦交頸、郎情妾意的那一天。總是如此,先有金榜題名,后有洞房花燭。爛俗的情節戲里唱了幾千年了,臺下的戲復制的是現實中的情節。好在沈佺還年輕,又飽讀詩書,科舉之路是唯一可以翻身的機會。走進考場,汲汲于功名,才能撥云見日,把初戀修成正果,也順便把因家道中落的臉面重新拾回來。
玉娘望月時,那輪月亮,也正懸于沈佺家窗前。未來的丈人雖是亡父的中表,但父母雙亡,家道中落,一紙諾言,一吹即破。而他與表妹玉娘從小一起讀書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陷入與她的愛情很久了。要成就婚姻,只能進仕,重新回到他原來的階層。
進京趕考,相思重,盤纏輕,盤纏還是玉娘的私房錢。沈生借宿于古廟中苦讀,勞累如癌癥一般蔓延著,沒有心上人作陪,只有明月來相照。他沒有留下多少關于明月的詩歌,只在科舉高中又病入膏肓時給玉娘寫過他理想中的月亮——
“嬌花羞素質,秋月見寒輝。高情春不染,心境塵難依。何當飲云液,共跨雙鸞歸。”
何當飲云液,共跨雙鸞歸。遺囑里有同生共死的意思了。
不得不說沈生有點自私。如果換作現代,該是我獨自歸去,你好好嫁人。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沈佺死后,玉娘望月的唯一內容便是相思。不能相守,五年后抑郁難以化解,便有了赴死的決心。
而之前,她的生命也曾輕快并豐富過。
那時候,月亮是多變的。它接受她的邀請,來到她的詩行中,構建她與外界的恒久友誼。若她醉臥篷底花下,憨態嬌姿畢露,它是霜月,讓醉后醒來的夜晚變得寧靜;若她夢游仙境,一輪梨花月與她共享少女之心帶來的短暫歡樂;當她空房無人相問、唯有飛螢入床,它是遙遠的山月,讓羅裳更薄更冷,相思更濃;一片新月升起來,看清了她心臟的樣子,月上缺失的一角也正是她心上的,須得等待遠游之人來修補;偶爾,它也被派遣去修身明志,畫一個桃源夢——“玉堂金馬非吾夢,月色蘆花同醉醒”;若她“愁絕驚聞邊騎報,匈奴已收隴西還”,它甚至變成一輪家國之月了。
到后來,它洞悉她走向死亡的全過程,當她未婚而寡,斷弦悲聲、相思無告,它是涼蟾,知她鳳膠難續,亦是冰輪,疼她燕子樓空,鳳簫人遠;直到臨終之際,她為愛赴死之志,交給一輪玉壺——“飛入瑤臺銀闕,竊取長生藥,人月兩嬋娟。”無數個月亮,是沉默的神意,要讓她用一場轟轟烈烈的死,重新推開愛情之門。
后人要描述一個女詩人的枯榮生死,總需要找另一個女詩人做參照。《元詩總論》說——“張若瓊事即傷心,詩亦清婉,論其節義倍過易安。”
這個個人品德鑒定,說的是張玉娘在貞節上強于李易安,李清照有夫死再嫁的案底,千古第一才女,終也晚節不保,不僅再嫁,且與第二任丈夫對簿公堂。按宋律,妻子要與之離婚,需要正當理由,如果丈夫三年無消息、丈夫被編管、丈夫貧不能養、夫家有惡行,妻子有權主動提出離婚。張汝舟曾科舉舞弊,為欺君之罪。但妻子揭發丈夫,有判刑危險,她也差點因為此入獄,所幸經親友奔走,關押九日后獲釋。一個差一點成為勞改犯的女詩人,自然是有損節義的。張玉娘化蝶一般奔赴已過世的未婚夫,自然可以受到當時主旋律思想的褒獎——“矢志守貞,殉志而終”。兩位宋朝女詞人,都是大家閨秀,但一生的軌跡完全不同,一個死于少女之身,一個終于風燭之年。一個看了一輩子月亮的女人和一個二十多歲就自絕的少女,自是全然不同的。
李清照詩中的月亮是有年齡的。少女時,心是玻璃心,月亮是幽會的暗號。我用一面風情、半箋嬌恨寫信相約,月移花影之時,你便在那里。丈夫趙明誠結縭未久即負笈遠游,她的月滿西樓,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是情濃之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南渡之后,飽嘗家國之恨和人生離亂,她喟嘆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從此,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明誠卒后,清照病中說“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那是晚年清照渴望從哀情中解脫的自畫像:一杯桂花茶,一輪殘月,一冊書,一場雨。兩鬢斑白,臥看殘月,愛人已死,冤家已離,窗外的風月便可度余生了。
如果玉娘不選擇絕食自絕,會是不一樣的版本。人生有很多幕,她的第二幕剛剛開啟,戲就終止了。那就提出這樣一種假設,比如沈佺未死,得了榜眼,做了官,順理成章地娶了玉娘,讓漫長的婚姻來鑒定最初的愛情,那會有怎樣的收梢?又或者她再嫁他人,命運又會做怎樣的布局?
有一個叫朱淑真的女詩人,生活在玉娘生前一百年,同是越地女詩人,玉娘一定讀過她的詩句,聽聞過她的經歷。
初婚時,朱淑真的丈夫在外,她寄信給丈夫,信上無字,盡是圈圈點點。夫不解其意,于書脊夾縫見妻子書寫的蠅頭小楷《相思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