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貝
2018年,恰逢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間節點,回顧已經超過四十年時間的所謂新時期文學,回望那個充滿了理想主義精神氣質的20世紀80年代,令人感慨良多。按照一般的文學史敘述,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思潮脈絡特別清晰的文學時代。一種約定俗成的說法是,那個時代的文學基本上循著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以及“新寫實小說”的方向一路走來,最終在20世紀80年代末宣告終結。然而,只有在已經過去這么長時間之后回過頭來重新理解審視那段早已披上歷史塵埃的文學發展過程,我們方才猛然意識到,在這些不斷更迭的諸多文學思潮中,如果著眼于未來中國文學的進一步發展,那么,相對來說,尋根文學與先鋒文學這兩種思潮所具有的意義和價值無疑要更為重大一些。
首先,是尋根文學。如果聯系當時馬爾克斯榮獲諾獎這一事實以及這一事實對中國文學所產生的重要影響來說,尋根文學在1985年前后出現,實際上完全可以被理解為是中國作家渴望與世界文學進行對話的一種強烈意識和動機的產物。我們注意到,對于尋根文學的基本狀況,文學史家洪子誠曾經做出過精當簡約的描述:“在這一文學潮流中,韓少功表現活躍,他的《文學的‘根》的文章,被人看作是這一文學運動的‘宣言。韓少功認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該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說我們的責任,就是‘釋放現代觀念的熱能,來重鑄和鍍亮‘民族的自我。當時發表的此類文章,還有鄭萬隆的《我的根》,李杭育的《理一理我們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約著人類》,鄭義的《跨越文化的斷裂帶》等。在此之前的1984年初,達斡爾族作家李陀與烏熱爾圖的通訊也表達了相近的意見。李陀也許最先使用了‘尋根這一語詞,說‘我很想有機會回老家去看看,去尋根。我渴望有一天能夠用我已經忘掉了的達斡爾語,結結巴巴地和鄉親們談天,去體驗達斡爾文化給我的激動。在作家、批評家‘集束式的闡述、倡導的基礎上,80年代初以來表現了相近傾向的言論和創作,被歸攏到這一旗幟之下,使這一事件‘潮流化,并順理成章地生成了‘尋根文學的類型概念。”①
也因此,如果說,在此之前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甚至于包括朦朧詩等文學思潮在內,都主要的是在圍繞政治社會問題運行的話,那么,到了尋根文學這里,作家們的藝術表現視野就明顯超越了政治社會,開始更多地在文化的意義上思考認識問題了。由政治社會轉向范圍更加闊大的文化層面,的確可以被看作是尋根文學的一大藝術進步。而尋根文學之所以能夠突進到這樣的一種藝術境地,在很大的意義上又與80年代以來中國的思想、學術界逐漸形成的文化熱存在著不容忽視的聯系。應該注意到,80年代中期以來,在中國的思想文化界,開始逐漸形成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又一次大規模的中西文化大討論。雖然說,這樣的討論事實上并不可能得出某種具體可靠的文化結論來;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樣的討論卻可以極大地起到在社會上廣泛地傳播文化的重要作用。尋根文學之所以能夠在80年代中期的中國異軍崛起,與當時這樣一種極為普遍的文化氛圍存在著密切的關系。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們的確應該感謝那位先后寫出了《爸爸爸》《馬橋詞典》《日夜書》等優秀作品的作家韓少功。某種意義上,正是他那句“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該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為未來的中國文學史打開了一扇“文化”的大門。因為我們都深深地知道文化對于文學創作的重要性。一句話,只有那些把創作之根深深地扎入到深厚文化土壤中的作家,才真正有望創作出具有原創價值的優秀文學作品來。
其次,是先鋒文學。對于先鋒文學,洪子誠也給出過相對來說更加切合于文學史演進過程的描述。在洪子誠先生看來:“80年代后期,一批年輕小說家在小說形式上所做的實驗,出現了被稱為‘先鋒小說的創作現象。‘先鋒小說雖然與‘尋根‘現代派文學等一同組成80年代文學創新潮流,但它們之間也有重要區別。在‘先鋒小說中,個人主體的尋求和歷史意識的確立已趨淡漠,它們重視的是‘文體的自覺,即小說的‘虛構性和‘敘述在小說方法上的意義。通常認為,這種對中國當代文學來說具有‘革命意義的小說‘實驗,它的觀念和方法,與法國‘新小說(阿蘭羅布·格里耶的“零度敘述”,也被一些批評家用來描述“新寫實小說”的文體特征)、拉美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以及博爾赫斯的創作有關。被用來解說‘先鋒小說文體實驗的還有六七十年代美國的所謂‘反小說。馬原是這一‘小說革命的始作俑者。他發表于1984年的《拉薩河的女神》,是當代第一部將敘述置于重要地位的小說。他的小說所顯示的‘敘述圈套,在那個時間成為文學創新者的熱門話題。”②
我們都知道,從根本上說,小說是一門特別強調作家藝術虛構想象能力的典型不過的敘事藝術。但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或許與來自于政治意識形態強有力的禁錮有關,中國當代小說卻差不多完全被籠罩在了所謂“民族化”的敘事方式之中。并不是說民族化敘事就沒有意義和價值,而是說當這種敘事方式成為一種籠罩性存在的時候,對于小說創作來說,其實也就變成了一場不應有的災難。從這個角度來說,馬原那句“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所具有的解構與建構的意義就特別重大了。所謂解構,意味著馬原這一批先鋒作家借助于大量的文本實踐,徹底打破并顛覆了已處于嚴重僵化狀態的小說敘事模式。所謂建構,就是指通過這批先鋒作家的積極努力,在打破陳舊敘事模式的同時,也賦予了小說敘事語言形式層面上某種非常重要的自由與民主精神內涵。
注釋:①②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第278—279、293—29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版。
2018年10月3日上午9時40分
完稿于菜園街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