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余生 等你一句“別來無恙”

文/梅 吉

不想讓他瞧不起

李萍離婚的時候27歲。

那是2000年，別人都在千禧之年歡天喜的結(jié)婚，她卻是灰頭土臉的離婚。

結(jié)婚三年，沒能被搞大肚子，原因還是她的，李萍便悲劇地被人家踹了。

不管哪個年代，一個女人生不了孩子，都是個挺大的敗筆。剛離婚那段時間，李萍情緒受了不小影響。

李萍在肥料廠的編織袋車間工作，按扎袋子的件數(shù)計工資。

那天，她把縫紉機的針距調(diào)錯了，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當她把幾百個袋子扎完，送到質(zhì)檢員陳建偉那里，還是陳建偉發(fā)現(xiàn)的問題。

陳建偉當時沒吱聲，等下班人都走光了，他才叫住李萍：“李萍，你稍等一會兒。”

李萍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找出她那份袋子，給她指指針距。李萍算是熟練工，壓根想不到自己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陳建偉你是沒事找事吧？她正想發(fā)作，但一看到袋子上自己的編號，傻眼了。出了一堆廢品，這個班白上了。

陳建偉說：“你還愣著干啥，還不趕緊拆了重新做，就這樣都要做到半夜了。”李萍拆袋子，陳建偉踩縫紉機。一個拆，一個扎，配合得很默契。

說起來，他們倆認識也有六個年頭了。當初陳建偉還追過李萍一陣子，李萍沒看上他。

李萍和陳建偉在編織袋車間，都是踩縫紉機的縫紉工，也都是朝不保夕的臨時工，不定哪天就被趕走了。

哪個女人嫁個男人，還要為明天能不能吃上飯擔驚受怕。即便陳建偉對李萍一心一意，李萍還是狼心狗肺地拒絕了。

她必須找個端著鐵飯碗的正式工。哪成想，這鐵飯碗沒吃上幾年，被自己給吃砸了。

后來，陳建偉娶了個家在農(nóng)村的老婆，日子過得還算安逸。他踏實肯干，沒兩年從縫紉工變成了質(zhì)檢員。職務(wù)變了，性質(zhì)卻還是臨時工。

李萍心情挺復雜，雖然她感激陳建偉幫她的忙，但之前他倆有那檔子事，現(xiàn)在她又離了婚，陳建偉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她。這樣一想，剛剛涌上來的那點感激之情，又被她壓了下去。

倆人干了半小時，居然誰都沒說一句話。也許為了調(diào)節(jié)尷尬的氣氛，陳建偉冷不丁問了一句：“李萍，你想過將來干啥沒？”

李萍愣怔了一下，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要開服裝廠，我要當大老板。”

陳建偉停下手里的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是的，自卑和驕傲絞纏著李萍，她才不想讓陳建偉瞧不起呢。

記得和她有關(guān)的所有事

那件事之后，李萍和陳建偉的關(guān)系還和從前一樣冷淡。她是她的縫紉工，他干他的質(zhì)檢員，唯一的接觸就是李萍交工，陳建偉收件，連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讓他們重新有交集的，是因為一件小事。

那天早上，李萍沒來得及吃早飯，踩著縫紉機的腳使不上勁兒，臉色煞白，額頭上冒虛汗，整個人直想往地上栽。以前她就貧血，這是低血糖了。她的縫紉機上，放了一個搪瓷缸子。李萍抬起頭，陳建偉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他給她端來的是一杯白糖水。那么大一個廠房，幾十號工人，陳建偉一眼就看出來李萍的身體不舒服。隔了沒幾天，車間主任突然宣布，從這個月開始，車間拿出小金庫的錢，給大伙加頓餐。有些女同志為了減肥，連早飯都不吃，萬一在車間出點啥事，他這個主任可擔不起責任。廠房里歡呼聲一片，臨時工也是人啊，能有這待遇很滿足了。有人說，這是陳建偉向主任提的建議。質(zhì)檢員有夠得上和領(lǐng)導說話的優(yōu)勢。

李萍想起那天陳建偉遞給她的那杯白糖水，心里涌起一股清甜。

車間派專人，每天從食堂買回包子雞蛋、豆?jié){油條，放在廠房的大門口，讓工人們自己取。有次，李萍去的晚了，筐里只剩一個煮雞蛋。她拿起來看看，正準備丟回去，陳建偉端著兩個包子站在她身后。“呦，還有雞蛋呢。我拿包子換你的雞蛋行嗎？我記得你吃雞蛋過敏，你也吃不了呀。”陳建偉說的客客氣氣，卻讓李萍意外。這么些年了，他居然還能記得她吃雞蛋過敏。其實，他不僅記得她吃雞蛋過敏，他幾乎記得所有和她有關(guān)的事，包括她貧血。所以，上次他才能及時發(fā)現(xiàn)她低血糖。李萍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把雞蛋遞過去，卻慌的忘了拿包子。陳建偉追在她身后，“包子也不要了！”李萍拿起包子，心跳突然變快了。從那次之后，不管李萍多晚去取飯，筐里總是會留兩個包子。

欠他一份人情

肥料廠的生意好不好，編織袋車間最先有動靜。只要他們加班加點連軸轉(zhuǎn)，廠里一定是有了大單子。

像李萍他們這種縫紉工，拿錢都是按件數(shù)來算，大伙都喜歡干這種活兒。可是一趕急活，縫紉機容易出狀況。李萍縫紉機的皮帶突然斷了。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十二點多，修機器的師傅早就下班了，她自己又不會修，坐在那里干著急。陳建偉發(fā)現(xiàn)不太對勁兒，走過來還沒來得及問啥，李萍滿臉焦急地說，皮帶斷了。這點小事，難不住陳建偉。他從工具柜里找來一根新皮帶，三下五除二換好了。李萍長松了口氣，“謝謝你，陳師傅。”這句客氣的陳師傅，既生分又陌生，一下拉開了他們的距離。陳建偉愣住，他嗯一聲，掉頭走了。

那批急活趕完后，車間給每人發(fā)了五十塊錢的獎金。李萍覺得這點錢里，有欠陳建偉的一份人情。

如果不是他幫忙換皮帶，她上哪兒完成任務(wù)，更別提拿獎金了。她想著給他送點兒啥才能安心。

五十塊錢能買到什么呢？而且，她也不想和他的關(guān)系搞得多近乎。畢竟她一個離婚女人，還是因那種原因離的婚，總有點小自卑。

那天剛到車間，李萍遞給陳建偉一袋子糖果，“陳師傅，我朋友從北京帶回來的一點糖果，給你家孩子拿回去嘗嘗吧。”陳建偉內(nèi)心一陣激動，“謝謝你啊。”一低頭，看到李萍的手里拎了一大袋子花花綠綠的糖果。并不是特意送給他的。那天車間里所有的人都吃到了李萍發(fā)的糖果，只有陳建偉那一袋子，價錢比別人的貴，還是李萍特意一個個挑出來的，產(chǎn)地全都是北京。還了陳建偉這份人情，李萍覺得心里踏實了。連和他說話，都能理直氣壯似的。

有個女師傅有口無心地開了句玩笑，“李萍，你這發(fā)糖是啥意思，是不是準備結(jié)婚了？”

李萍才離婚不過一年，這不是往人家心窩子里捅刀子嘛。說話的人自覺失了口。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場面瞬間冷了場，難堪的要命。

“都別開玩笑了，趕緊把手里的活干完，主任中午要請大伙兒吃飯。”陳建偉出面打了圓場，氣氛再次活躍起來。

中午主任請吃的飯李萍沒有去，她找個借口回家了。不想讓人有所察覺，也不想讓陳建偉誤解特殊對待，李萍想了半天才買了大伙都能吃到的糖果，卻搞成了這樣。她覺得是自己沒長腦子，為什么偏偏買糖果呢。

她的自卑沒逃過他的眼睛

這天，李萍剛上班，有人和她說，陳建偉他老婆病了，好像是惡性腫瘤。

李萍心里一驚，難怪今天沒見到陳建偉，一般他都來的很早。她望望質(zhì)檢組陳建偉平時坐的位置，一聲嘆息。

陳建偉的老婆沒有工作，自然也不會有醫(yī)保報銷這一說，費用全部要自理。這對一個普通的工薪加農(nóng)民的家庭來說，是個巨大的負擔。車間發(fā)起了為陳建偉家屬捐款的活動。他們那時工資一個月四五百塊錢，表達點心意就行了，與昂貴的藥費比簡直杯水車薪。別人都是五十，一百，主任也就捐了二百，李萍捐的卻是五百。所有人都很詫異，李萍干嘛要捐這么多。連主任也不可置信地看了李萍幾眼，把她的名字記了下來。流言就是從這時候傳起來，李萍還是去廁所無意中聽到的。有兩個車間女工，一邊蹲廁一邊閑聊。“你看李萍一下捐那么多，啥意思？是說明她錢多，還是襯托咱們沒愛心，把主任都比下去了，有必要那么拔尖嘛。”另一個接話：“這你還不懂啊，李萍為什么離婚？因為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陳建偉有兒子啊，不用她再生，等那邊女的一翹辮子，她就直接接班了。你沒發(fā)現(xiàn)嘛，陳建偉總給她留包子，別當人都是傻子，誰看不出來啊……”

站在廁所門口的李萍，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氣得手都哆嗦的。她沒想到一個捐款還能引起這么多的是是非非。人言真是可畏呀！

她和陳建偉有什么呀？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不過他可能同情她，給她端過一杯白糖水，為她留了幾次包子，幫她修過皮帶。卻早就在別人嘴中勾搭成奸了。

越是畏懼流言，越是想撇清關(guān)系，越會招來流言蜚語。車間主任說要找兩個工人代表，和他一起去醫(yī)院探望陳建偉的家屬，順便把捐款帶過去。有人立即提議，讓李萍去啊，她捐的最多。

李萍不愿意去，但她怕什么，清者自清。她最終一賭氣，和主任一起去了醫(yī)院。陳建偉憔悴了不少，整個人像塌了架，連腰都好像彎了下來。看到李萍能來，他倒是感到挺意外。病號睡了，他們只在病房站了站便走了。李萍躲在主任后面，甚至連陳建偉老婆的臉都沒能看清楚。送他們出來時，主任安慰了陳建偉幾句。陳建偉挺看得開：“誰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栽跟頭，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誰也不想生病，誰都想過好日子。所以，”他突然看著李萍說，“凡事不能往心里裝，誰都不比誰矮半頭。”李萍的心咯噔一下，她的自卑從來沒有能逃過他的眼。

因為要照顧病號，陳建偉再也沒來車間上過班。肥料廠的效益每況愈下，編織袋廠都快沒活干了。閑著沒事干的女人，喜歡聚堆嚼舌根子。李萍和陳建偉的關(guān)系，往往成了她們的下酒菜。還傳的有鼻子有眼，不僅僅是留兩個包子的問題了。更有甚者，說陳建偉老婆就是因為他倆的事氣病的。嘴長在人身上，你永遠管不了。李萍已經(jīng)習以為常，反倒氣不起來了，因為她的心思不在這里，她得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流言還沒來得及編出新的花樣，編織袋車間解散了。

一天，主任突然宣布，李萍他們這些臨時工都被辭退。正式工都發(fā)不下來工資了，哪里還顧得上這些臨時工。沒了工作，別人都在罵娘。李萍早看好的項目，第二天她就在家附近擺了個縫紉攤，給人裁褲邊、修拉鏈，順帶還改改衣服。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那幾年街上裁褲邊的攤位少，李萍的手藝好，接到的活兒也多。生意慢慢安穩(wěn)下來，一個月的收入，比上班時還要多幾倍。沒過兩年，聽說肥料廠垮了。臨時工又怎樣，正式工又能怎樣，最終不都是個丟飯碗。還是憑自己的手藝，永遠不會失業(yè)。

李萍為自己曾經(jīng)的執(zhí)拗感到可笑。如果當初她不是執(zhí)拗地要找個正式工結(jié)婚，說不定命運又會變個樣。

38歲的時候，有人給李萍介紹了一個離異男人。條件挺好，工作穩(wěn)定，有孩子，不用她再生養(yǎng)。李萍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她有過婚姻，有過工作，一直覺得有了這些便能穩(wěn)穩(wěn)當當過一生。誰知道小心翼翼地保來保去，還是把婚姻和工作都保丟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靠著自己掙來的，才是一輩子靠得住的安穩(wěn)。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心底是不是藏著某個隱隱的希望。倒是時常想起，那次陳建偉在醫(yī)院時，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

誰也不比誰矮幾分。這句話，在李萍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時光，為她燃起了一點希望和勇氣。

又過了些年，街道規(guī)劃整改，李萍租了間小門面，還是做裁縫店。都是附近小區(qū)的老顧客，生意依舊不錯。直到有一天，馬路對面新開了家裁褲邊的鋪子。平白多了個競爭對手，李萍心里還挺別扭。

有個顧客和她說，那邊店鋪的裁縫是個男的，現(xiàn)在會踩縫紉機的男的可不多見。李萍正在裁一條牛仔褲邊，一剪刀下去，差點剪歪了。晚上關(guān)了店門，李萍特意走到馬路對面的裁縫店。

那個男裁縫正在忙著整理一天收到的衣服，每件衣服都井然有序地寫著編號。像當年在編織袋車間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還不到五十歲，頭發(fā)卻是白了不少，每條皺紋里都寫著生活的艱辛。家里有個病號，又欠下那么多外債，這些年一定沒少吃苦頭。

生活對他們這些人，一向狠了點兒。

陳建偉一轉(zhuǎn)臉，也看見了李萍，沒表現(xiàn)出來多驚訝，只是點了點頭，“你來了。”語氣平淡的像和一個老朋友打招呼，仿佛這十幾年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等李萍坐下來，陳建偉才慢悠悠地說：“我也是才聽說你在這附近開的店鋪。”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他真的是找了她很久很久，就像他喜歡了她好久好久。他是為了她，才把店鋪開在這里的。

不是所有藏匿于心的私情，都不堪入目

當年那些流言的傷害，李萍沒有和以前廠里的任何人聯(lián)系過。陳建偉找她找的挺費力。

他拿出一個信封，遞到李萍手里，“我家那口子，沒挺過三年就去了。大家當時湊給我的錢，我都一一還了，這是你的那五百。”

原來他找她，只是為了還這五百塊錢。李萍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和你一樣，欠不了別人的人情。”陳建偉說。

那次，大伙拿李萍發(fā)糖果的事開玩笑，陳建偉說主任中午請客替她解了圍。表面上是車間主任請的客，但李萍知道實際上是陳建偉私自掏的腰包。她看見陳建偉去找主任報銷，主任訓斥他，“你小子現(xiàn)在可以啊，敢替我當家做主了。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請大家吃飯啊！”由于花銷超支太多，主任只給他報銷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陳建偉自己負責。

李萍心里過意不去，陳建偉為了給她圓場，白花了那么多錢。

她原本是想把這五百塊錢私下給陳建偉，怕他好面子拒絕，再撕扯起來不好看，才想著捐款時一起捐了。誰知道不但扎眼，還扎到了一些人的心。

那五百塊錢里，有她對他的歉意、感激，還有點不能言說的情份。陳建偉什么都明白，卻從來沒有捅破。他是想給她的自尊心留些余地。

李萍剛走出陳建偉的店鋪，就聽到陳建偉隔著馬路喊，“你的服裝廠啥時候開業(yè)，別忘了賞我口飯吃啊。”李萍笑了，她的話他都記得。不是他記性多好，只因說的那個人是她。就像他對她的好和情，她都懂。

有多少次，她看到他偷偷地藏起兩個包子，等她去拿之前趕緊放進筐里。又有多少次，他把她送給他的那包糖，拿出來看了又看，沒舍得吃一顆。后來別人收拾他的私有物品，發(fā)現(xiàn)那包糖都化了。

正因為這些懂，她才突然和他生分起來，和他拉開了距離。有些事情向前一步就是錯，有些情多一分就是悔。

不是所有藏匿于心的私情，都不堪入目。哪怕遠遠望著，不去靠近，不去打擾，只要對方好，就足夠了。

誠然時光易老去，他們善良的秉性一直都在。2018年的街頭，李萍和陳建偉隔著那條馬路，眼睛早已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