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花往事

文/風蕭藍黛

他有一顆火熱的心

如果你是位漂亮姑娘，一定不會看上1983年的齊海峰。

那時候的齊海峰20歲，還在光明菜站賣肉，每天系個藍色的粗布圍裙，穿雙黑色大號膠鞋，拿把大砍刀，站在一排豬肉后面，虎視眈眈地盯著你問：“你要哪塊兒？”然后一刀下去，肥肉變戲法似的不知道從哪里就冒了出來。

但齊海峰的精準刀功只對一個人例外，她叫楊蓉。

那時《射雕英雄傳》正火，年輕小伙子對黃蓉的迷戀，漸漸發展到了現實生活中。梳著一條大辮子的楊蓉，成了他們身邊的蓉兒。

這個蓉兒正待業在家，等著去礦上的小火車站當售票員，所以臨時負責為家里買菜做飯。

齊海峰的眼神特好，楊蓉的腳還沒邁進菜站大門，他就已經把前面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抿到了一邊。

如果楊蓉是來買肉，那他更來精神。一刀下去，切出來的肉肥瘦相間，煞是好看。然后他臉上笑成一朵花，把肉用報紙包好，再美顛顛地遞過去。好像他遞過去的不是豬肉，而是他一顆火熱的心。

楊蓉羞答答地接過來，雖然也說了聲“謝謝”，但這句“謝謝”里帶著滿滿的驕傲。

大家都知道齊海峰喜歡楊蓉，所以也就善良地原諒了他的不一視同仁。

表白

齊海峰想約楊蓉看場電影，想了好久都不敢說出口。

大伙嘲笑他：“你這點出息，還想追蓉兒？”

齊海峰心一橫，到菜站旁邊的光明電影院買了兩張電影票，打算等楊蓉來買菜時，和豬肉一起偷偷塞給她。

可是，那天楊蓉破天荒地沒來。齊海峰把脖子都等成長頸鹿了，也沒看到大辮子甩進來。

齊海峰挺鬧心，像泄氣的皮球，一整天都沒精神。

快下班時，同菜站的李紅湊到齊海峰身邊：“哎，你那電影票不去看也是浪費，不如給我吧。”

齊海峰想想也是，他一個月工資32塊錢，買這兩張電影票，花了一塊錢呢，都夠買一斤豬肉了。丟了實在可惜。

“那我請你看吧，這樣我還能看一張，少吃點虧。”齊海峰說完，李紅噗嗤笑了。

“你還挺能算計，好吧，算你請我的，我領你這個人情。”

兩人約好，晚上七點在電影院門口見。

李紅在菜站賣雞蛋，性格潑辣，平時愛咋咋呼呼，和很多來買菜的老太太都吵過架。齊海峰挺害怕她，對她的印象也就停留在這個點上。

為了這場電影，李紅顯然費了點心思，回家換了身衣服，還重新梳了梳頭。齊海峰呢，身上還是上班時候的那件藍布衫，上面的油花斑斑點點。

李紅說：“你也不換件干凈衣服，好歹我們也算是約會呀。”

“天天都見面，有必要這么折騰嘛，不過，你一捯飭還挺好看的。”齊海峰老實，說話不會拐彎抹角。

但說到了李紅的心坎上，她高興地說：“你都請我看電影了，我請你吃瓜子。”說著跑去買了兩毛錢的瓜子，隔著報紙折成的瓜子包，熱乎乎的。

看過一場電影，齊海峰和李紅的關系稍微近乎了一點。

又等了兩天，楊蓉還是沒來菜站，齊海峰每天從希望變成失望。

李紅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你的小蓉兒以后不會來了，她去礦上上班了。”

齊海峰心里一驚，這么快就去了。她去上班，她家里人總得買菜吧。于是，他開始在來菜站的大媽堆里，找哪個長得像楊蓉，他會刀下留點情。

齊海峰這種曲線救國一點用都沒有，他根本是在望梅止渴騙自己。

李紅實在看不下去了：“我說齊海峰，你光給人家切二兩好肉有什么用呀，你的好心好意貢獻的還不知道是不是楊蓉的媽。還不如直接去找楊蓉，和她把話說清楚，成不成就不惦記了。”

齊海峰覺得李紅的話有道理，可他害怕，怕蓉兒一掌把他心里的火苗呼滅。李紅說：“我陪你去。”

輪休時，李紅真的陪齊海峰去找楊蓉了。

礦上的這種小火車，一是往外送煤，多出幾節車廂，方便那些家在農村的礦工出行，平時坐的人不太多。

齊海峰和李紅去小火車的售票處，擠在那個只有巴掌大的小窗口拼命往里瞅，也沒能瞅見齊海峰日思夜想的大辮子。

一打聽，楊蓉那天休班，他們白跑了。

下次輪休齊海峰又去了小火車站，還真讓他給碰上了。

楊蓉坐在售票口，像模像樣地板著臉，眼皮都沒抬一下：“買到哪？”

齊海峰傻了，他不知道這趟火車都有哪些站，怎么回答呀。

楊蓉又不耐煩地問了一句，齊海峰說：“終點站。”

楊蓉眼角一掃，終于掃到了齊海峰：“呀，怎么是你呀？”

齊海峰的臉紅了，嘴張開半天，只發出一個“啊”。然后他拿著票跑了。

后來，只要輪休，齊海峰就去小火車站。他學聰明了，只花兩毛錢買一站票，然后就坐在候車室里，遠遠地看著他的蓉兒。

第十次的時候，齊海峰向楊蓉大膽地表白了。他表白的方式，是用他的拳頭。

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歲月

那天，齊海峰收拾的特別齊整，他打算好了，要請楊蓉吃頓飯。不管她愿不愿意，他得有這個勇氣。

他在候車室看見楊蓉從售票處出來，一邊背著想好的臺詞，一邊往她的方向挪。

一個穿著牛仔褲，打扮挺時髦的男青年，跳到楊蓉面前，拉著她說：“走吧走吧，已經晚了。”

楊蓉的樣子有點不太情愿，掙脫了幾下，卻沒能掙脫出來。

齊海峰心里酸溜溜的，這是明目張膽耍流氓啊，他做英雄的機會來了。他一個箭步沖上去，不由分說地揪起那男青年的衣領，朝對方臉上狠狠地來了一拳。

所有人都懵了，男青年當時就炸了毛：“你誰啊，有病吧！”

還是楊蓉反應過來，趕緊從中間把兩個人隔開，才避免了一場惡戰。

最終楊蓉沒和齊海峰去吃飯，卻和那個男青年一起走了。

回來后，齊海峰把這件事和李紅說了。李紅笑得直不起腰：“你這也叫英雄救美？你這最多叫爭風吃醋！”

后來齊海峰想想，那時候自己還是太年輕，太沖動。

“楊蓉不會看上你的。你一個初中畢業生，還是個賣肉的臨時工，將來能有什么出息？現在又有領導的公子哥追在她屁股后面，你更沒戲。人家今天當著你的面，和別人一起走了，這是明擺著拒絕你。”

李紅的一番話，讓齊海峰遭了一記重錘，從里到外，每個毛孔都透著疼。

這還沒正式開始，就給拍死了！但齊海峰奇怪，李紅怎么知道追楊蓉的是領導的公子啊？

齊海峰那幾天心情糟糕透了，他失戀了，哪怕是單戀，也丟了資格。

李紅看他整天蔫頭耷腦的，寬他的心：“多大點事啊，好像活不下去了似的。她不要你，我要你啊。咋樣，咱倆談吧？”

齊海峰那顆受傷的小心靈，正需要安慰，李紅這塊創可貼來得很及時。李紅這個人，除了脾氣壞點，嘴巴損點，人挺善良的，本質也不錯。

再說了，人家為什么死氣白賴地幫他呀，不就是為了討他歡心嘛。

齊海峰想先試試也行，李紅倒是很認真。沒過幾天，菜站從上到下，包括領導都知道他們倆的關系了。齊海峰敢甩掉李紅，那就是玩弄人家情感的不良青年。

大概過了一個月，楊蓉突然來菜站了。她站在買肉的隊伍后面看著齊海峰，笑得像朵綻放的白蘭花。

齊海峰的心又開始惶惶不安了，李紅走過來，捅捅齊海峰的胳膊：“我去和她說，你別管。”

齊海峰想問她去說啥，還沒等他阻攔，李紅已經朝楊蓉走過去。

齊海峰只看到李紅一個人在說，楊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還朝他張望了幾眼。最后，楊蓉連肉也沒買轉頭走了。

齊海峰問李紅：“到底和楊蓉都說了啥？”

李紅神秘地笑笑：“不告訴你。”

從那次之后，楊蓉再也沒有來過菜站，齊海峰也再沒見過她。

沒多久，市里要建一個新電廠，公開招工人。李紅慫恿齊海峰和她一起考：“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難道你要在菜站當一輩子臨時工？萬一哪天菜站解散了怎么辦？”

齊海峰覺得楊蓉瞧不上他，就因為他工作不好，如果他成為正經八百的工人，就有追求她的資本了。

他和李紅一起去報了名，還真考上了，成了正式職工。

離開菜站那天，齊海峰挺戀戀不舍。他所留戀的是那段和楊蓉相遇相識的時光，像在青春歲月里，種下的一顆少年心，再也回不去了。

婚姻里的磨合與爭吵

齊海峰和李紅一進廠，大家全都知道了他們的關系，名花有主的人，沒人打主意。

談了兩年戀愛，他們順理成章地結了婚，然后又有了孩子。

每場婚姻里，都有磨合與爭吵。李紅的臭脾氣，在婚后不遮不掩地偶爾爆發一下。齊海峰懊悔不已，如果當時他再厚著臉皮去找找楊蓉，如果當初他娶的是心里愛的蓉兒，一定會好上百倍。

吵也好，打也好，真真假假地鬧過離婚也好，齊海峰和李紅磕磕絆絆地走過了幾年，跌跌撞撞地又走了幾年。這一走就走了大半輩子。

齊海峰也從一個小工人，一步步混到了廠辦主任。官職升了，脾氣還是沒見長。妻管嚴就妻管嚴吧，半輩子不都吵過來了。

只是，偶爾他會在夜深人靜時，想起楊蓉，她的大辮子，承載著他的熱血青春，不知道她過得怎樣了？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說來奇怪的很，城市又不大，他們居然再沒碰過面。

直到齊海峰55歲這年，他心中的那縷明月光，終于照進了他的世界。

種什么因，得什么果

那天，齊海峰剛到辦公室，門便從外面推開了。一個瘦削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客客氣氣地叫了一聲：“齊主任。”

齊海峰抬頭看了一眼，以為又是那些來要債的農民工。

“齊主任，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楊蓉啊。”女人的這句話，像顆原子彈，瞬間把齊海峰炸蒙了。

他兩只眼睛瞪得溜圓，又把對方上下打量了一遍。夢里的長辮子變成了齊耳短發，摻雜著白頭發。原來圓鼓鼓的臉，瘦成了尖刀，皺紋里都是滄桑。但細看看，還能找出點當年的影子。

不知道是太激動，還是太震驚，齊海峰的聲音都有點發抖：“真是沒認出來，這都三十年沒見了吧。”

楊蓉說：“可不是，我老得不像樣，你是一點都沒變。”連寒暄都有些假。

兩人感慨著時光的流逝，又問了問彼此的生活，終于扯到了正題上。

楊蓉的老公十年前去世，她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兒子不學無術，已經二十五了，還在家啃老。聽說電廠招臨時工，參加考試又沒通過，想找齊海峰走走后門。

“你知道吧，我和你們家那口子，還是初中同學呢。”楊蓉繼續套近乎，這話倒把齊海峰給鎮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你和誰是同學？”

“你家那口子不是李紅嗎？我們倆是初中同學呀!”

這估計是齊海峰和李紅結婚這么多年來，兩個人之間最大的秘密了。直到楊蓉告辭，齊海峰還在尋思這件事。

回頭細琢磨，當年一些他想不通的事，現在全都找到了答案。李紅最先知道楊蓉去了小火車站上班，知道追她的是個公子哥，還有那次倆人談話后，楊蓉就不來菜站了。

可見，當年李紅幫他，也是心懷鬼胎。李紅為什么要瞞著他呢？她這樣做無非只有一個原因，要阻止他追楊蓉，自己趁虛而入。最終她成功了。

再看楊蓉，可就慘了，早年喪偶，寡婦一個，又遇到個不爭氣的孩子。齊海峰一時轉不過來這個彎，好像她的這份慘，是李紅帶來的。

回家的路上，齊海峰一直在考慮，怎么向李紅興師問罪。她可是把他的初戀毀掉的罪魁禍首，她是這場感情里的最大受益者。

齊海峰是黑著臉進的家門，可他的計劃沒來得及實施，因為家里來客人了。

李紅最近參加了一次戶外徒步，和過去的老同學意外相遇，便有了聯系。來的客人正是她的兩個女同學。三個女人果真是一臺戲，聊得熱火朝天。齊海峰插不上話，只好躲進書房。

不知道是誰突然提到了楊蓉的名字，齊海峰的耳朵觸電般支楞起來。

“你們還記得那個楊蓉嗎？就是那個白蓮花啊。聽說她過得可慘了：老公死了，兒子天天在外面惹事，家里的錢都被他敗光了，連房子都敗沒了，他們租房子住呢。”

“活該她有這下場，想想當年她做的那些事。”

“哎呀，你們不知道，我們家老齊還追過她一陣子呢，人家心高氣傲沒看上他，才被我撿走了。”這是李紅的聲音。

“你沒告訴他，楊蓉那點事？”

“干嘛要說呀，搞得我好像故意破壞女神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只是楊蓉跟領導公子談戀愛，還來找老齊買肉，我當時就告訴她，老齊都知道你的那些事了，以后別來了。”

齊海峰更加好奇了，然后他從幾個女人小聲的討論中，拼拼湊湊聽到了這樣的故事。

楊蓉上初中時，她和同班一個男同學好上了。男同學學習好，她為爭一個什么名額，揭發人家給她寫情書。男孩的父母都是老師，受了連累，最后男孩自殺了。當時這事鬧得沸沸揚揚。

或許楊蓉只是自私地想要個名額，沒想到這么嚴重的后果。但她的確是這樣一步步踩著別人的肩膀向上爬的。

她也是用這種方式，把原先要當售票員的那個女同志傳成了破鞋，才頂了人家的名額。

她利用所有能利用之人，用她白蓮花般純潔的外表，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哪怕只是齊海峰刀下的一兩好豬肉。

李紅是聰明的，之所以沒有和齊海峰講楊蓉的為人，是因為她知道，楊蓉是一個現實的人，她跟家境優渥的領導公子好上了，根本不會看上齊海峰的。

齊海峰想了想，當初李紅跟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沒被楊蓉放在眼里的臨時工，誰能指望他將來飛黃騰達，誰又能預見未來的生活。種什么因得什么果，楊蓉費盡心思，卻不一定換來更好的生活。而李紅是因為愛，才和他走到了今天。

幸好，沒來得及為了楊蓉找李紅吵架。聽著幾個女人的朗朗笑聲，齊海峰醒悟過來。

他從抽屜里翻出一個裝煙的鐵盒子，里面是他當年為了看楊蓉，在小火車站買的車票，一張張按時間排列整齊。在最下面，有兩張電影票。是他和李紅去看的唯一一場電影，后來，他們再也沒進過電影院。

多少對夫妻，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娶的或者嫁的，并不是原先想要的。心心念念想圓一場關于初戀的夢，可等到那個夢里的人出現時，才發現那真的只是一場夢。而身邊這個和你吵了一輩子的人，才是真真實實抓得住的幸福，她陪著你走過無數個春夏秋冬，她實實在在地站在你的身邊，一起面對生活的耗磨和人生的起伏，一直走到暮年。

快落山的太陽光灑進房間里，有點暗淡，又有點溫暖。齊海峰看著窗外想，周末要不要約她再去一次電影院呢？卻聽她在外面扯著嗓子喊：“老齊，今晚包水餃好不好？”

他馬上應聲：“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