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旨及“亦汎其流”句淺析

□脫彩琴

《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旨的探討有多家不同的說法，對“亦汎其流”中的“亦”字的解釋也一直沒有定論。本文就這兩個問題進行討論，力圖在各家論述和出土文獻資料的基礎(chǔ)上，對《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旨和“亦汎其流”句有更加準確的解讀。

一、《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旨探討

《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篇的主旨問題，從古至今有很多學者進行探討，產(chǎn)生了各種不同的說法。概括起來，大致主要有以下三種說法：

1.“仁人不遇”說

毛詩說此詩述在朝大夫之賢者不得君主賞識而作。《詩序》謂：“《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cè)。”鄭箋云：“‘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則賢者見侵害。”鄭玄《詩譜》有“《邶》不尊賢”之說。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柏舟》，蓋衛(wèi)同姓之臣，仁人不遇之詩。詩義自明，《序》不為誤”。高亨《詩經(jīng)今注》謂：“作者是衛(wèi)國朝廷一個官吏，抒發(fā)了他在黑暗勢力打擊下的憂愁和痛苦。”

《柏舟》詩有二，其一是《詩經(jīng)·鄘風·柏舟》，《毛詩序》：“《柏舟》，共姜自誓也。衛(wèi)世子共伯蚤(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今多從此說，即此詩為愛情詩。其二是《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句后面“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都表明“匹夫執(zhí)志之不可易”(《孔叢子·記義》)。此處的“匹夫”雖指普通男子而言，但也可指朝中大臣。《孔叢子·記義》篇中說：“君惠顧外臣，君之賜也。然以匹夫敵國君，非所敢行也。雖君私之，其若義何？”可知這里的“匹夫”并非社會上的普通男子，而是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人。《柏舟》篇的詩作者雖然貴為朝中大臣，但亦有普通男子的匹夫之志，匹夫之勇。焦延壽《易林·屯之乾》中有：“汎汎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心懷大憂，仁不逢時，復隱窮居。”顏師古注：“此《邶·柏舟》言仁人不遇之詩也”。《易林·咸之大過》中有：“汎汎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公懷大憂，仁不遇時，退隱窮居”。可見到《易林》時代，對此詩詩旨的認識也是“仁人不遇之詩”。

2.衛(wèi)宣夫人貞節(jié)述志說

劉向的《列女傳》卷四《貞順篇》對此有詳細的說法：“夫人者，齊侯之女也。嫁于衛(wèi)，至城門而衛(wèi)君死。保母曰：‘可以還矣。’女不聽，遂入，持三年之喪。畢，弟立，請曰：‘衛(wèi)，小國也，不容二庖，愿請同庖。’夫人曰：“唯夫婦同庖。’終不聽。衛(wèi)君使人訴于齊兄弟，齊兄弟皆欲與后君，使人告女，女終不聽。乃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厄窮而不閔，勞辱而不茍，然后能自致也。言不失也，然后可以濟難矣。《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言其左右無賢臣，皆順其君之意也。君子美其貞壹，故舉而列之于《詩》也。頌曰：齊女嫁衛(wèi)，厥至城門，公薨不反，遂入三年。后君欲同，女終不渾，作詩譏刺，卒守死君。”

這是首次將《柏舟》說成是婦女自誓貞潔的詩作。雖然有劉向的觀點，但是可信度并不高，原因是其史實來源不明、故事與詩意相關(guān)性不強。陳子展在《詩經(jīng)直解》中說：“劉向在《列女傳》中認為《柏舟》為衛(wèi)宣夫人自誓不嫁之詩，卻在論小人傾陷正人時復引此詩，實屬矛盾。”曾鞏也曾在《列女傳目錄序》中說劉向：“號博極群書，而此傳稱詩《芣苢》《柏舟》《大車》之類，與今序詩者之說尤乖異，蓋不可考”。劉向有時說《邶風·柏舟》為衛(wèi)宣夫人貞節(jié)述志之作，有時說此詩為仁人志士懷才不遇之作。可見，他對此詩的評價本身就是不確定的。

3.婦人自怨自傷說

宋儒將此詩視為婦人之作，代表人物朱熹《詩集傳》稱：“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列女傳》以此為婦人之詩，今考其辭氣卑順柔弱，且居變風之首，而與下篇(《邶風·綠衣》)相類，豈亦莊姜之詩也歟？”主要依據(jù)就是：一是“辭氣卑順柔弱”，二是“《列女傳》以此為婦人之詩”。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提出了新的依據(jù)：“《國風》中凡婦人之詩而言日月者，皆以喻其夫。……本篇曰‘日居月諸，胡迭而微’，此以日月無光喻夫之恩寵不加于己也。”當代學者程俊英、蔣見元在《詩經(jīng)注析》一書中認為：《柏舟》“是一位婦人自傷不得于夫，見侮于眾妾的詩”，認為《詩序》和后來的仁人不遇之說“這些說法與全詩所作婦人語氣不合”。

朱熹的這種看法對后世影響深遠，直到清儒才對此提出異議。姚際恒說《柏舟》“篇中無一語涉夫婦事，亦無一語像婦人語”，他認為此詩是“賢者受譖于小人之作”。方玉潤指出此詩是邶國未被衛(wèi)國滅亡之前的忠誠義士之詩，“故作為是詩，以寫其一腔忠憤，不忍棄君，不能遠禍之心。”(《詩經(jīng)原始》)此番話說的雖是猜測之意，但是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4.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對于《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旨的探討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第26簡評價《詩·邶風·柏舟》：“《北(邶)·白(柏)舟》，悶。”簡文簡短，釋字基本無大的分歧。對于最后一個字的釋讀，學界多從馬承源釋讀為“悶”。“悶”字《說文解字》解釋作“懣也，從心,門聲”。馬承源解釋“悶”字為“詩人慍郁憂愁之嘆”，黃懷信說詩人是“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伸，故而憂苦郁悶”。先秦典籍中“悶”字的主要辭例大多是關(guān)于男子的愁苦郁悶之詩，且“悶”字多表示為憂愁苦悶之感。由此亦可以推斷出《詩經(jīng)·邶風·柏舟》比較符合懷才不遇的詩旨。

據(jù)上可知，詩旨當以《詩序》“仁人不遇”之說比較合情合理。《詩經(jīng)·邶風·柏舟》應(yīng)該是寫一位衛(wèi)(邶)國的大臣被朝中的小人所排擠，不為國君和父兄所理解的苦悶和憂愁，故借酒澆愁，泛舟遨游，仍感到愁苦不堪的隱憂。

二、 “亦汎其流”的“亦”字獻疑

《詩經(jīng)·邶風·柏舟》“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毛傳曰：“興也。汎，流貌。柏，木，所以宜為舟也。亦汎汎其流，不以濟渡也。”鄭箋：“興者，喻仁人之不見用，而與群小人并列，亦猶是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按：“傳、箋以柏舟之泛流水中喻仁人之不見用，是也。《詩》中亦字，有上無所承，只作語詞者，如此詩‘亦汎其流’及《有客》詩‘亦白其馬’之類皆是，故此傳不釋經(jīng)文亦字。”其中“亦汎其流”中的“亦”字自毛傳以來解釋者寥寥，且多言其為語詞。這種解釋在邏輯上講不通，與下文“耿耿不寐，如有隱憂”聯(lián)系不密切，筆者認為，“亦”是“夜”的同音假借字，“亦”應(yīng)當讀作“夜”。

《說文解字》：“亦，人之臂亦也。從大，象兩亦之形，凡亦之屬皆從亦。”“夜，舍也，天下休舍也。從夕，亦省聲”。“夜”從“亦”得聲，“亦”可以讀為“夜”。亦，讀為夜，上博楚竹簡《容成氏》簡四五：“(紂)尃(溥)亦以為槿(淫)，不圣(聽)亓(其)邦之正(政)。”李零解釋其中的“尃亦”即“溥夜”，猶言“徹夜”。以上材料皆可證“亦”可以讀為“夜”。

從邏輯上來探討，若“亦”理解為語詞，然其下句“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就解釋不通了。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耿耿”二字是心憂不眠的狀態(tài)。高亨《詩經(jīng)今注》：“耿耿，耿字從耳從火，心煩耳熱也。寐，睡著。”由上述可見，“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應(yīng)是指因某事憂心而不能眠，并且詩句中“不寐”和“隱憂”更加突出了這種因憂心而不能眠的樣子。如此在邏輯和內(nèi)容關(guān)聯(lián)上，“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應(yīng)該是下句“耿耿不寐，如有隱憂”的原因所在。如若按“亦”為語詞來釋，作者在柏舟中隨波而流怎會如此 “隱憂”而“不寐”，前文和后文沒有太多的相關(guān)聯(lián)性，在邏輯上也無法給予恰當解釋，即便是詩歌可以有跳躍性和跨度，但是前后的相關(guān)聯(lián)性并不會太差。

“亦”讀為“夜”字時，則夜泛柏舟于水中，在一片夜色中行舟，才會因不知前途和周遭，容易產(chǎn)生不安和擔憂。這就猶如處于眾人所惡之境，與下面此詩所要討論的詩旨相聯(lián)系。“夜汎其流”既交代了時間地點人物這三個重要因素，又突出了夜色之中行舟，正如只身行于陌生的環(huán)境之中，未知境地總是讓人不免有隱隱不安之感。若“亦汎其流”不讀為“夜汎其流”，則可能是白天，白天泛舟于水中，一切明亮清晰，體現(xiàn)不出作者的“隱憂”和“耿耿不寐”，又無法突出作者的當下處境。更重要的是，《衛(wèi)風·氓》“夙興夜寐”，《衛(wèi)風·考槃》“獨寐寤言，永矢弗諼”，《周南·關(guān)雎》“寤寐求之”等，都可看出此間的一個“寐”字，是要與夜色相聯(lián)系起來，交代了此詩的時間應(yīng)該是晚上才對。而對于突出本詩的詩旨而言，“亦”為語詞的作用就微乎其微了。本詩一開篇就透露著一種壓抑沉悶的感情基調(diào)。正如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第26號簡的開頭部分所評析，《詩·邶風·柏舟》篇之語：“《北(邶)·白(柏)舟》，悶。”這個評價雖很簡短，但透露出此詩是種壓抑沉悶的感情基調(diào)。

“亦汎其流”如按舊說為語詞，則“亦”字應(yīng)該是句首發(fā)語詞的成分和作用，而“亦”字罕見此種用法，在《詩經(jīng)》中“亦”字此般用法也僅有一處。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舉例子來說明“亦”字是不成為孤證的。但其中“亦汎其流”中的“汎”在此處是動詞性質(zhì)的，而“亦白其馬”中的“白”是形容詞性質(zhì)的，兩個“亦”字的詞性不同，應(yīng)該是不相同的用法和作用，也就無從說起“亦汎其流”、“亦白其馬”是相似的用法和作用。“亦汎其流”的“亦”是“夜”之通假字：“亦”字既不是句首發(fā)語詞，又不是文字本身意思的實詞用法，而“夜”字用在此處，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再合適不過。

最后把本文的要點歸納一下。首先，《邶風·柏舟》應(yīng)當如《詩序》所言，是“仁人不遇”之詩，而非婦人之作。其次，《邶風·柏舟》中的“汎彼柏舟，亦汎其流”中的“亦”是“夜”的通假字。“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描繪的是不被國君賞識的作者夜晚乘坐柏木小舟，隨著水波慢慢漂流的畫面，凸顯出詩人深深的苦悶和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