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字繪本《抵岸》的藝術性研究

鄭泓 張族興

摘 要：無字繪本是一種跨越國界、族群、性別與年齡限制的圖畫書創作形式，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陳志勇的無字繪本小說《抵岸》便是無字繪本中受到普遍推崇的代表性作品。論文在對《抵岸》的創作背景進行分析的基礎上，繼而對繪本的藝術風格進行了研究，并著重從繪畫形式語言角度對《抵岸》展開深入探討，通過繪畫手法、色彩運用以及構圖形式這三個方面的詳實闡述，取得了對《抵岸》無字繪本藝術特點的深度剖析。

關鍵詞：無字繪本 抵岸 陳志勇 魔幻現實主義

一、創作背景

《抵岸》是一本無字繪本，或稱之為圖形小說，講述了一個關于移民的故事。故事中主人公帶著家人的殷切期望和對新生活的向往，背井離鄉，只身一人遠涉重洋來到一個陌生國度，各種困難也接踵而至。故事中，主人公不僅要面對風俗習慣、價值觀念、語言不通的困擾，還有思念家人的痛苦。在這片嶄新的土地，他克服種種困難，適應新的文化開始新的生活，最終落地生根，將家人接來同住。

陳志勇出生于澳洲，在澳大利亞西部珀斯市的郊區成長。他的父親是創作《抵岸》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之一。父親是馬來西亞的華僑，在1960年從馬來西亞來到澳大利亞學習建筑并與他的母親相遇。溯源上一代，陳志勇的祖父和父親都有著豐富的移民經歷。陳志勇的在敘述他的父母時曾這樣說：“我的父母選擇了一處沒有任何歷史文化認同感的北部郊區。” {1}對于一個移民者來說，歷史文化認同感和對新文化的接納度是他們在異鄉找到存在感必不可少的條件。他的父親作為一個移民者，離開原本熟悉的地方，來到陌生之地展開一番新奇的生活，需要去適應令人難以置信的食物，天氣冷暖的強烈變換，有趣的誤會和奇怪的工作等遭遇。因循著父親移民的真實經歷，并融入作者自身體會的靈感，陳志勇創作了這本無字繪本。《抵岸》的出版獲得了成功，2008年法國安古蘭漫畫獎、2007年意大利波隆那書展評審特別獎及全球圖畫書公認的最高榮譽IBBY評審獎都是對《抵岸》無字繪本的肯定。

二、藝術風格

《抵岸》的藝術性從風格上看具有多維性，其中基于繪本的黑白灰調性將其歸類于黑白風不失為一種維度的判斷，但明顯尚不能言盡其意。讀者很容易被吸引的是從繪本封面的裝幀設計到內頁畫面，作者都獨具匠心地營造出如相冊一般的視覺形式和質感，具象寫實的素描語言結合老照片式的柔和昏黃調性處理，營造出濃郁的紀實和經典的懷舊風格。《抵岸》的不同凡響，尤在于陳志勇突破了一般紀實與懷舊的平庸，在不立文字的情況下，將移民故事的心路歷程以超現實主義手法取得了深入精神層面的圖像表現力。除了取材于現實生活的人物等具體形象素材，繪本還在日常生活場景中增添大量光怪陸離的幻想元素來創造充滿想象力的奇異視覺效果，細致的氛圍和恢宏的意象在這里完美結合，迷蒙的懷舊中卻兼有未來感，故事中的個體命運和總體精神被延展成無國界、無特定文化背景的普世化劇本。繪本以具象寫實的手法將現實和想象亦真亦幻地結合在一起，為其風格特征中注入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血統。也正因此，2007年意大利波隆那書展評審團評價這本書有成為“想象力圣經”的潛力。陳志勇運用象征和隱喻性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生動準確地描繪出移民者的畏懼、思念、紛亂、期待以及人性光輝等抽象的情感經歷。

在繪本諸多極富想象力的形象設計中，一些怪物造型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寓意亦耐人尋味。開篇中妻女送別先行探尋移民國度的父親，一家三口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巷，然而一些黑色巨龍扭曲盤踞在城市的街道和上空，巨大的陰影投射在蒼白的房屋墻體之上，雖沒有塑造得頭角清晰，黑色帶刺的蟒狀身軀已營造出一種籠罩著城市的陰沉詭譎氣氛。龍在西方文化中是邪惡的象征，不言而喻的是主人公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威脅和恐懼，這使得主人公被迫離別家園去尋找新的生活樂土。陳志勇運用魔幻現實主義的圖像語言，十分傳神地表達出主人公內心深處的惶恐不安，并且以此為伏筆與后設故事情節中的一幕形成戲劇性呼應。主人公抵達新的國度后因偶然看到一只怪異小寵物的尾巴與長刺惡龍十分相似而驚恐失色，經朋友安慰鎮定下來后，他在小本子上描畫了惡龍和房屋，以此向朋友示意他原來的生存困境，這種不安全感對主人公的精神傷害在劇情設計中被進一步強調，故事開篇的圖像模式在此經歷了二度圖像化，魔幻現實主義圖像語言變得更為意味深長，似乎魔幻即現實，抑或現實即魔幻。

另一個主要怪物形象是在主人公抵達移民城市后出現在他的生活里。相比開篇邪惡的黑龍形象，這個長相奇異的怪物則是溫和小巧，它親近人且頑皮，性情類似寵物小狗，主人公也很快由一開始的驚異莫名而至與其朝夕相伴。陳志勇在他的文章中提到：“這個生物與移民者有一種密切但不清楚的聯系：與寵物一樣，有一種超越文化和智慧的不言而喻的同情心。”{2}再結合移民群體的普遍心理狀況來理解，小怪物在故事中的角色可從三個層面解讀其中的寓意：第一，移民者在新的環境中需學會接納和適應;第二，小怪物溫和可親的形象是對移民國度人際關系的肯定，也是主人公能夠在這個國度開始美好生活的征兆;第三，主人公在異國他鄉思念家人的孤獨感。上述分析可知，魔幻現實主義手筆下的小怪物生動渲染了主人公初到異國他鄉的生活，借助小怪物帶動的故事情節發展更為細膩地表達了主人公的情感變化。

三、繪畫形式語言

1.照相寫實手法

繪畫史上的照相寫實主義是基于相機和照相來采集視覺信息，并依此繪制畫作的一派現實主義畫風，產生于1960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紐約。照相寫實主義的觀念依據是現代哲學中的距離論，認為傳統的寫實是基于作者的主觀意識，觀眾了解的可能性較小，若用大家共同的眼睛（照相機）來觀察和反映，則能為更多的觀眾所了解，傳達的范圍也就更普遍。這種繪畫方法和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來比照《抵岸》繪畫手法的獨特之處。

在作品中，作者直接根據真實照片以細膩的寫實手法繪制了大量不同種族的移民者形象，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并由于這些畫面對老照片伴有污漬的陳舊底色以及殘破肌理感的刻畫而具有極強的寫真性。此外，他也通過在創作前期尋找生活中符合作品角色的典型人物，以動態定格的攝影方式來捕捉人物動作和表情，并據此創作繪本中的一些畫面，以至于對人物的刻畫無不形神兼備。因此，從技術特征上來說，陳志勇創作使用的是照相寫實的技法。另一方面，為創作這本書，陳志勇用了四年時間去訪問、調查、構思，最終作品精選的照片是不同時間和地域的代表性照片。在《抵岸》中，移民進海關的場景、護照上的相片以及繪本扉頁里的移民者肖像，都是以1892年至1954年移民浪潮時期紐約愛麗絲島所拍攝的照片為原型創作繪制的。另外，書中的許多人物造型亦是取材于作者生活周邊的現實人物，甚至他自己的形象即是主人公的原形，作者父親的形象也在繪本中得以體現。這種廣泛的素材收集方式使得繪本的敘事突破了某個單一家庭的框架，而成為移民浪潮時期具有普世性的家庭縮影，其目的自然是為了因其普世性的真實博得讀者現實生存經驗和人性的反響，這也與前述照相寫實主義繪畫的觀念價值恰好一致。但與繪畫史上的照相寫實主義畫家有所不同的是，陳志勇還用超現實手法糅合不同國家和不同時期的移民逸聞，雖然在畫面視覺樣式上以紀實照片風格統攝，但在內容上因無字繪本的藝術特性而融入大量極富才情的想象性圖像，以此曝光移民社會群體內在精神寫真的樣貌。這些便是《抵岸》的照相寫實手法內涵。

2.單色化色彩

陳志勇以鉛筆素描的精密寫實手法繪制《抵岸》中每一幅畫面，徒手畫稿經由掃描后，還會結合計算機圖像處理技術對圖片色溫進行調控，因而圖片的色調存在一些微妙的變化。有些畫面體現單純的物理色差，例如在移民頭像照片并置的畫面中因自然而然的緣由所呈現的冷暖色差;另一方面，為配合故事情節的發展，從當下轉場到對移民前生活的回憶時，圖像的色溫就會出現明顯的反差，移民前的生活畫面基本為冷色調，移民后的畫面場景則趨向暖色調。

圖中左頁是主人公與一位先他抵達的女性移民者認識后彼此自我介紹的定格分鏡畫面內容，陳志勇精心設計了左右兩個半頁內容的轉場方式。隨著這個年輕女性拿出身份文件告知主人公她也是一個移民者的場景演變，鏡頭逐步切換到了放大的冷灰色身份證照片上，這一格畫面是左半頁敘述的終結處，也是畫面基調由暖色轉向右半頁冷色的巧妙過渡，右半頁的內容則演變為這個女性移民者講述自己移民前的苦難故事。由此可見，冷暖調性處理極大增強了黑白灰單色化藝術語言的情感表現力。對于有形的物質世界而言，冷色總是消極的，而暖色顯得更為積極。在涉及移民者回憶自己移民經歷的畫面中，無論是被迫離家出走的女人還是在亂世中流離失所的男人，關于他們移民的根源都是一種痛苦的經歷。陳志勇抓住其中的微妙情節，在典型畫面場景中結合光線的運用，以暗沉森冷的色調渲染這些記憶中不堪回首之痛。在故事接近尾聲時，主人公已適應了異鄉的生活，不管是朋友相處，還是娛樂活動，乃至最終妻兒團聚，這些畫面都是泛黃的暖色調，其視覺情感價值顯然是樂觀光明的，是主人公移民后新生活美滿和諧的象征。

3.敘事性構圖

陳志勇在他的創作中一直強調圖像的無可取代性。他說：“圖畫書不一定是表現幸福、愉悅的，真實世界黑灰色調的現象，同樣應該透過圖像來表達，許多文字無法表達的意念，圖像可以表現得更具體更深入，足以引發觀賞者的深沉思考。”{3}在創作《抵岸》的過程中，陳志勇受到英國圖像小說家雷蒙德·布里格斯的作品《雪人》的影響。《雪人》是一本無字繪本，全書電影鏡頭式地切分畫面，講述了小男孩邂逅雪人并與之成為朋友的故事。

同雷蒙德的《雪人》異曲同工，《抵岸》也是依靠圖像語言來完成故事情節敘述的無字繪本，這種圖像敘事的方式更契合移民主題的故事內容。主人公背井離鄉來到完全陌生的國度，這里有新的食物、物種和生活模式，連語言也是新的，因此無法直接通過語言與外界溝通。在這樣的故事背景下，采用任何形式的文字描寫，都會削弱對主人公來到新環境中的窘迫感和異鄉感的表現，而無字的圖像敘事方式不僅符合故事題材的特殊性，更能增強情節表現的視覺感染力，使讀者產生很強的角色代入感和位移思維。由于文字的不在場，讀者在閱讀中直接審視的是視覺圖像，因而能站在主人公的角度來看待他周遭的事物和環境，讀者的眼睛就是主人公的眼睛，讀者對那些新奇事物的困惑、驚訝、恐慌與不理解等種種反應也正是主人公會有的反應。進而主人公情緒上的困惑苦惱和思念家人，乃至最后團聚的激動驚喜，都格外引起讀者的共鳴。

《抵岸》的敘事性構圖中除了大量使用線性定格畫面記錄一些連續的動作過程，還較多借用了電影蒙太奇手法，將段落前后同時發生的情景交叉呈現。電影理論家夏衍說：“所謂蒙太奇，就是依照著情節的發展和觀眾注意力和關心的程序，把一個個鏡頭合乎邏輯地、有節奏地連接起來，使觀眾得到一個明確、生動的印象或感覺，從而使他們正確地了解一件事情的發展的一種技巧。”{4}《抵岸》運用蒙太奇組接畫面，摒棄常規的線性敘事方式，將時間和空間限制打破，使得敘事節奏上有了更多的變化，這里所說的節奏即是仿效電影藝術中按不同的長度和幅度關系來連接鏡頭的方式。

陳志勇通過對繪本的敘事畫面長短、全景與局部轉換等方面的控制讓故事更富節奏感，從近距離特寫再拉到遠處的對比技巧在其中多次被使用。在表現男主人公在郵輪上思念家人的段落中，作者先通過一張全家福的特寫開始，然后把視角幅度展開，畫面隨之出現主人公的雙手、主人公落寞的身影，再把視角逐漸拉遠，出現透過舷窗中主人公的身影、舷窗越來越小、出現船身、直到整個郵輪漂浮在蒼茫的海面上，作者在一頁上畫出多個定格圖像來表現具有邏輯關聯的動作和場景，平面并置的畫面易于產生時空平行的非線性自由閱讀體驗，難以用單幅畫面表達的感覺通過這種蒙太奇方式被激活，于是渺小孤單的憂郁氛圍和晦暗縹緲的壓抑感躍然紙上，同時也極大豐富了視覺節奏的體驗。讀者可以快速瀏覽的方式在分解的小塊畫面中進入情節，再利用整頁甚至是跨頁的壯闊場景來放緩閱讀速度，以大小場景的設定來構建讀者的閱讀節奏。

結語

《抵岸》對精神情感的細膩刻畫和表現力源于陳志勇個人的生活經歷，也出自于他對于社會生存境遇的深切感悟和同情，在他的作品中經常會涉及到哲學的概念，探討關于“歸屬”、“認同”、“自我”、“文化差異”等話題，講述的是一個更深層的社會人生的普世話題。因而繪本《抵岸》不止于以極富藝術感染力的圖像語言描繪移民家庭從物理空間上的遷徙，更是一種對人類社會心靈歸宿的美好探尋。

注釋：

{1}{2}{3}{4}楊博.《抵岸》——陳志勇的黑暗系圖形小說[J/OL]. https：//mp.weixin.qq.com/s/tVWSKH5tQBwnS3UnmGlhuQ

參考文獻：

[1]彭懿.圖畫書：經典與閱讀[M].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06.

[2]王志敏. 電影語言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0）.

[3]陳璐.無字繪本《抵岸》的圖像敘事特點分析[J].南京藝術學院大眾文藝，2009（24）.

[4]楊博.抵岸——陳志勇的黑暗系圖形小說[J/OL]. https：//mp.weixin.qq.com/s/tVWSKH5tQBwnS3UnmGlhuQ

[5]陳志勇.繪本為誰而作PICTURE BOOKS： Who Are They For？[n].Our Tuesday Afternoon Reading Group，2004.

[6]劌成麗.論夏衍話劇的蒙太奇色彩[J].文藝論叢，2010，161（9）.